三月的春光融融。古書里說“春三月,此謂發(fā)陳。”天家的嫁娶之事,多在此時。
我抬頭望望天光,算算時間,已是到了辰時三刻的光景。再不起,九公主怕是要誤了謝恩的時辰。
我四下看看想找來梓衣,滿院卻不見她的影子。我想了想,伸手輕輕扣了扣殿門。
我站在內(nèi)殿的門檻外,有些尷尬的喊道:“殿下該起了,一會兒謝恩要遲了。”
我站在殿外略略等了等,聽見里面有了些響動,復(fù)又關(guān)上了門,靠在一邊等待著。
方才站在門檻外,我并未越過一步。
等了許久,九公主一下打開了門,一邊揉著胳膊一邊往外走。梓衣跟在后面,朝我扁扁嘴。我忽的想起,梓衣昨日大抵也是歇在側(cè)殿中的。這么一想,又有些后悔方才的唐突。
九公主卻依舊沖我一笑:“昭和!早上好呀!”
九公主素來和善,我和梓衣都是不必見禮的,此時我只略一揖,便繼續(xù)侍立在一邊。
但九公主已經(jīng)成親,如今我更加多有不便,只好站在梓衣旁邊。
春日微風(fēng)拂過。一時間,三人頗有些尷尬。
等了半刻,許子若才姍姍而來。他穿著一身玄色描金的云紋錦袍,束著高冠,倒是一副意氣風(fēng)發(fā)青少年郎的模樣。他一面帶著護腕一面走出來,迎著春日暖陽,幾縷碎發(fā)此刻也光彩熠熠,仿若是玉琢冰砌一般的人物。走至近前,他只是淡漠的對九公主點點頭。
時刻差不多了,車輦是早就備著的。梓衣扶著九公主上了車,我垂手等在一旁,許子若遠遠的跟在后面。見著九公主上了車,三步并作兩步跟上來,倒是也跨上了車。
車輦緩緩向前,我和梓衣一左一右在車外走著,沉碧倒只是遠遠跟在后面。那個沉碧是個安靜的性子,做事也頗為穩(wěn)當(dāng)。聽跟著駙馬來的人嚼舌根,這沉碧本家姓沈,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后來家中出了變故才賤賣為奴,想來原是有好教養(yǎng)的。
而梓衣此時正對著我擠眉弄眼。
我并不理睬她。
車?yán)飩鱽黻囮囆β暋>殴鞑恢醯?,笑個不停。我聽到駙馬也輕輕的笑了一下。想來是有什么高興的事吧。
我也很高興。
要是能一直這樣。
到了陛下的廣輝殿前,九公主和駙馬進去謝恩,梓衣和沉碧跟著進去了。我只能等在外面。
我想起方才停車的時候,駙馬先下了車,他把手輕輕遞給九公主。九公主很自然的把手交給他,輕輕躍下。九公主朝他笑了笑,春日暖陽很好。我忽然很羨慕他。但我并未想過成為他。
就這么想著,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我想來定是梓衣,便反手捉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別鬧了!”
回頭卻對上了駙馬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真的是面無表情,令人倒吸一口涼氣。他負(fù)手站在那里,自上而下看著我,板著一張臉。
再看看我手里的那雙手——皮膚白嫩、纖長柔軟——絕不是一個丫鬟的手——那么——這是九公主!
我嚇得連忙松開,一下跪到地上,頭也不敢抬。這可是廣輝殿。廣輝殿前對陛下最寵愛的公主無理......我不敢去想。
九公主卻是單純的性子,親自伸手扶起我:“哎呀!好了昭和,你又不是故意的,方才那下也不疼??炱饋砜炱饋恚 闭媸切乃紗渭?,這樣的事渾沒半分放在心上。
被九公主扶起的時候,我悄悄的看了一眼駙馬的臉色——依舊是面無表情,甚至——有點漠然?
應(yīng)當(dāng)要吃醋的吧?
一定要吃醋了吧……
肯定是的!才會如此!
我忽然有點欣慰。原來時間真的可以改變?nèi)?,而真情也一定可以得到回?yīng)。
剛回到將樂宮,便看到院子里辛芷正將陛下的賞賜和各宮的賀禮整理入庫。九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嫡親女兒,又在大婚之日被陛下親封了宮主之銜,而許家也是朝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世家,各宮的禮物自然都是頂頂好的,也不會少。辛芷正忙的焦頭爛額,后面跟著的沉碧見了,連忙道:“辛芷姑姑,沉碧愿意略盡綿力?!毙淋谱匀粴g喜,沉碧便開始忙東忙西。真是個好姑娘。
于是只有梓衣又另點了兩個小丫頭跟進去侍侯。我站在門外,看著院子里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細(xì)水長流的日子總過得很快。轉(zhuǎn)眼九公主成婚也近半月了。我原以為這段時間他們的感情會更好,卻似乎見到的還是老樣子。九公主每日晨起后便會去將樂宮內(nèi)的尚書房,午時而歸。而許子若總是自己用了午膳后便一個下午都泡在尚書房中,不知做些什么。他得了九公主的詔令,所以也無人敢過問。不過九公主學(xué)著改的奏章是午時便送走的,想來他并不能偷閱。但陛下素來寵愛九公主,宮中有不少珍貴典籍皆藏在將樂宮內(nèi)的尚書房中?;蛟S,他是為這些吧。
但我悄悄問過梓衣,他們并不歇在一處。九公主把主殿騰給了許子若,自己搬到了側(cè)旁暖閣之中。聞此,我心中堵的緊,梓衣卻拉住了我。我心里明白。這不是我該管的事,這不是我可以管的事。
但我終究很難過。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很窩囊。但梓衣同我說,感情要慢慢培養(yǎng)。只有耐心等待,才能夠有水到渠成的那一日。會好的吧。
我心里亂亂的,忽然聽到身后有開門的聲音。習(xí)武之人五感皆靈,我知道是九公主。我側(cè)身回望,她把頭從內(nèi)殿探出來,對我道:“昭和,你進來吧?!?p> 我連忙低下頭:“公主不可!”
但這次九公主卻不由分說拉著我的手就把我往殿里帶。我雖然抗拒,但也不敢同九公主拉扯,只好進了內(nèi)殿。九公主把我拉到身后,探出頭左右望望,才小心翼翼的關(guān)上了門。
屋子里陳設(shè)自然都是華美無比,我卻并未細(xì)看。九公主轉(zhuǎn)過身來,很鄭重的對我說:“昭和,我要你從今往后都跟著子若,把他視作你唯一的主人,忠心不二。”
我尚未從震驚中緩過來,九公主繼續(xù)說道:“沉碧九月里便要嫁人了,過些日子我便會讓她出宮。子若身邊沒有可用的人。你和梓衣,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以后,你便跟著他吧?!?p> 我忽然想起那日聽到的話。我聽到沉碧帶著哭腔在乞求:“公子!沉碧愿意一直陪在公子身邊。請公子成全!”我聽到許子若清冷的嗓音,并未聽清他說了什么,復(fù)又聽到沉碧的哀求:“沉碧陪著公子進宮,說好要陪公子一輩子的。怎么公子到了宮內(nèi)又說話不算數(shù)了呢......”
后來我聽聞沉碧嫁給了林家的二少爺。這門親事,原是在沈家未沒落時便定下的。如此,便也算一段情傳奇佳緣。
只是,此刻我同九公主有一樣的擔(dān)心。我原以為沉碧鐘情于二公子,后來才曉得,沉碧與那林家二公子早便是兩情相悅。沉碧不愿走,只是感念二公子當(dāng)年搭救之恩,但許子若并不愿意她因此而荒廢青春年華,才故作狠絕,求了九公主將她早早打發(fā)走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些,只是那時,許子若已經(jīng)再沒有了那樣熱忱的真心,也再沒有人那樣真心待他了。后來我才明白。
此刻我卻一時間無法接受,只是怔怔的看著九公主。
九公主突然伸出手,把面前那裝著貢茶的茶杯雙手奉到我的眼前:“昭和,你愿意嗎?”
我知道我沒有拒絕的辦法,便立即跪下:“屬下領(lǐng)命!”
九公主這次沒有立刻扶我,而是很嚴(yán)肅的說:“子若是你的新主人,你必須時刻聽命于他。即便是忤逆于我,你也一概聽他的。即便......即便他想殺我,你也只管來替他取我性命便是?!?p> 這一聲諾我應(yīng)得十分艱難。九公主要同我恩斷義絕嗎?九公主這是不要我了,要把我丟下了吧。我咬咬嘴唇,我忽然想起幼時,一陣酸澀涌上心頭。九公主......
沒過多久,許子若便回來了。他大抵是知道,所以見了我在殿內(nèi)也不驚訝。
我向他見禮:“昭和往后,便跟著您?!?p> 他只點點頭。
九公主忽然道:“我知道昭和原是我身邊的人,你不會信任他。但即便尋遍黃泉碧落,也絕找不到......”
他卻打斷了她的話:“謝九公主垂愛?!?p> 梓衣此刻推門進來,手里捧著漆木的盤子。我走上前兩步,端起盤子上的茶盞,奉到許子若眼前。
他接過茶盞,這就代表著我真的易主了。我其實并不愿意這樣。但九公主一定希望我這樣。所以我便去做了。但我的心仿佛備剜去了一塊,不停在滴血。
我?guī)缀趼曇羲粏。骸吧倬埡炔?。?p> 聽聞此言,許子若嘴里剛喝的一口茶差點噴出來:“你喊我什么?”
“宮主的駙馬就稱為君了。如今少君沒有封號,九公主又同太子殿下是同一輩,自然只能叫您少君了。許少君不介意吧……”梓衣站在九公主身后,一臉趾高氣揚。
許子若眉頭緊鎖,卻不答話。
九公主看出他的心思,忙道:“你們也稱我一句殿下,子若同我一樣的,往后你們一樣叫他殿下好了?!?p> 聽聞此言,許子若卻說:“無妨。既是規(guī)矩,稱少君即可。”說完又輕輕抿了一口茶。
略略坐了一會,許子若便抬腳往外走,我只好跟上去。我不知他為何會突然會游興大發(fā),往后園中走去。
陽春三月,花開正盛,旖旎風(fēng)光讓人不覺沉醉其中。此刻終于覺得心情舒暢,卻見花草掩映之中,有幾個小丫頭在偷懶,不僅在偷懶,還在嚼舌根。
一個穿黃衣的小丫頭對著自己的女伴神秘兮兮地說:“方才,你們猜我見到了什么?”
女伴們都一臉好奇的盯著她。
我原是不想再聽的。可那黃衣丫頭的話著實驚到了我。那黃衫丫頭洋洋得意的說:“方才,我見到九公主將昭和拉到內(nèi)殿里了?!?p> 一時間,那些女伴都嘰嘰喳喳起來。有人似乎不信,那黃衫丫頭旁邊的藍衣丫頭便立即幫著她說話:“是我們是親眼所見的!”
我心中忽然間一沉。我忽然意識到這些年我同九公主之間的流言蜚語并不會少?;蛟S若是我繼續(xù)留在九公主身邊,只會害了她。或許取得許子若的信任,成為他身邊的人,才是能夠繼續(xù)守護九公主唯一的辦法吧。
那群小姑娘繼續(xù)議論紛紛。又有個稍大些粉衣丫頭咯咯笑著:“打我進宮起,便知道九公主日夜同昭和在一處的。不瞞你們說,原先我以為他們會在一起的。哪知道卻被許少君搶了先?!闭f完還嘖嘖而嘆,似是很惋惜的樣子。
一旁的綠衣丫頭連連搖頭:“九公主及笄以后,陛下便不準(zhǔn)昭和再進內(nèi)殿,想來是怕有什么......”說著又掩面笑笑:“不過許少君是什么家世品貌,他昭和又如何比得上呢。聽聞他從前還是江家的家奴……”
藍衣丫頭聞言連連打岔:“昭和自幼時被九公主所救時便侍奉在九公主身側(cè),這一點無人能及的。”
粉衣丫頭捂著嘴笑道:“嗯嗯嗯……自幼時便在一處的。誰知道呢,說不定早就......”
聞言那些丫頭們笑作一團。
黃衣丫頭又繼續(xù)道:“那這么說此時被許少君搶了先也沒關(guān)系,說不定過些日子,九公主會把他收做侍君呢……”
那些丫頭們又笑作一團,竟是一點也沒察覺我們。
她們笑著鬧著,終于不再說什么。我壓著怒氣聽完這些,一時很恍惚。我?guī)缀跬?,許子若同樣聽了那樣的話。
許子若轉(zhuǎn)頭看看我,眼里意味不明。
我心里波濤洶涌。家世品貌么……原來這么多年,我還是一個人人可以談?wù)摰男Ρo比尷尬的存在。我心里也很模糊,這么多年,支撐我一直守在九公主身邊的到底是什么。對知遇之恩的感激,身為撫苑將的責(zé)任感,還是長久相處而生的那種類似親情的東西,抑或是別的什么。只是原來到頭來,我還是這么被人這么輕蔑的提起。原來提起我,會對九公主造成那樣無邊的傷害。
我不知道許子若此刻在想什么,這些話又信了幾分。
我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無聲無息地攥成了拳。
忽然許子若上前兩步,走出了掩映的花叢,那些小丫頭們一下看到了他,花容失色,跪倒了一片。我也走了出去,為首的粉衣和黃衣丫頭早已嚇得臉色慘白,只是支支吾吾地道:“許少君......昭和大人......”
許子若似乎很生氣,對著那些丫頭們訓(xùn)斥道:“如今的日子,你們在園里偷懶說閑話,這是一罪。但九公主仁愛,并不同你們計較。未曾想你們卻越發(fā)猖狂!”
那幾個小丫頭嚇得渾身都在發(fā)抖。
許子若似乎是暴怒:“如今我與九公主剛剛成婚,你們卻在此編排九公主與昭和,毀人清譽。你們都是當(dāng)我死了嗎?!”
那幾個小丫頭連連磕頭,哀求著他。
他卻依舊神色冷淡:“九公主仁厚能寬恕你們,我卻不能。所有人,都到慎行司去領(lǐng)板子吧,不打折一條腿,不許停!”他壓了壓怒氣,沉聲道:“至于這黃衣和粉衣的丫頭......直接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