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的天似乎總是多變，上午還是朗朗晴空，到了傍晚卻忽然下起雨來。這雨來得突然，只片刻功夫便已濕透了地面。
永寧宮內(nèi)，丁香正抱著小公主站在宮門前輕聲哄著，小孩子總是多覺，允賢不在，剛剛才召乳母喂了奶，這會便又睡了過去。她邊哄著小公主，又忍不住嘆了口氣——這白日里這么睡著，怕是到了晚上就睡不著了。
只是小公主卻不管她想些什么，只顧自己睡得香，說來也奇怪，小孩子大都怕生，從前除了允賢和朱祁鎮(zhèn)以外，誰要抱她都會哭，可這次丁香抱著她，她竟只鬧了一會兒便安心睡了過去。
想來也是自己從前照顧見深，身上沾了些母親的味道吧。想到見深，丁香不由臉一紅，只覺得既羞澀又難堪。以她和見深這樣的年紀差距，又是曾經(jīng)照顧他的宮女，怕是今后的路，也不會比允賢和皇上好走啊。
她想得出神，卻見雨幕里見深匆匆跑了過來，他似乎沒帶傘，小安子也沒跟在身邊，一路舉著衣袖匆匆跑進廊道里來，用力伸手一甩，便甩了丁香一臉的水。
“太子殿下，噓……小公主剛剛睡著……”她連忙向見深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只是這時候小衾衾已經(jīng)被見深甩袖子的聲音吵醒，又被濺了一臉水，小臉頓時一皺，便嚶嚶嚶地哭了起來。
這下不止是見深，連丁香也被嚇了一跳，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只是這回小公主卻沒這么好哄了，竟然眼巴巴地望著丁香哭個不停，邊哭還邊蹬著小胳膊小腿。她此時也不過才三個多月，剛剛能笑出聲音來，整個人還是小小的一團，讓人一只手就可以拎起來。
見深雖一直在宮里長大，但早前父皇從前除了母后外，幾乎不與其他嬪妃親近，他也就從沒有弟弟妹妹可以這樣看著，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么小的孩子，軟軟嫩嫩的，聲音細細的，簡直就像是只小白貓。他看得新奇，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指想去按寶寶的臉頰，卻不料小衾衾的動作比他還快，他的手才伸到她嘴邊，便被寶寶一把握住，軟乎乎地塞進了嘴里！
丁香忍不住驚呼一聲，見深已經(jīng)像見了鬼一樣一下子抽出手來，滿臉驚慌失措地甩起手來。他從小乖巧懂事，唯有一樣，便是很怕不干凈的東西。此刻這樣眼看著自己指頭上黏糊糊的口水，只覺得心里像灌了一萬種調(diào)料，五味雜陳，卻說不出一句話，只能尷尬地豎著手指，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
丁香懷里抱著正在鬧騰的小公主，只得勉強從袖口掏出張帕子來，遞給見深，拼命忍住笑道：“太子殿下放心，小公主年幼，平日里吃得都很干凈，不臟的……”她說著話，小衾衾卻像聽懂了一般，咿咿呀呀地笑了起來。這還是丁香第一次聽見她笑，盡管笑的聲音很奇怪，卻已經(jīng)能發(fā)出聲音來了。
見深雖已快到及冠的年紀，畢竟也還是個有父皇祖母護著的半大少年，不禁也好奇起來，忘了剛剛的教訓(xùn)，伸手就想去抱小公主。
丁香本來怕他嚇著小公主，沒料到小衾衾似乎很是喜歡見深，小腦袋在丁香懷里蹭了蹭，就要往見深懷里鉆。
“她，她……不會咬人吧？”見深小心翼翼把寶寶攏在懷里，忍不住提心吊膽地皺緊了眉毛。這還真是他頭一遭這樣抱著一個孩子，心里既緊張又新奇，但也很有些別扭。說起來，衾衾還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和他身體里流著一樣的血。只是他已經(jīng)這么大，她卻還這么小，小到自己稍微一用力，就能把她包住。
他這么想著，忽然覺得有些難過。
在他的記憶里，從懂事起，他們一家三口就是住在缺衣少食的南宮里，天空永遠是四角的灰色，連院門也出不去。屋子里永遠冷清清，只有丁香一直陪在身邊。那時候父皇和母后雖總是在身邊，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他自己和自己玩。
母親總是忙著做些手工出去變賣，爹爹有時會出去打些野物，不出去的時候便大部分時間都只是捧著些醫(yī)書在看，明明看不懂，卻總是記得很認真。
有時他也會在一旁跟著看，看了半天，卻總不見父皇翻過下一頁。仿佛他并不是真的在看書，只是在看著這書想著什么罷了。
以前他不懂，現(xiàn)在看著衾衾如此歡樂的模樣，看著她擁有爹娘雙倍的寵愛，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個沒有多少童年的孩子。
只是人各有命，或許這就是他生而要做帝王的宿命吧。
他抱了衾衾一會兒，便見允賢慢慢從宮門外面走近，見到他，微微笑了笑：“太子殿下怎么怎么來了？太后那里……沒事了么？”
見深微微挑眉，不置可否地歪了歪頭，沖允賢莞爾道：“這轉(zhuǎn)眼間的功夫，母后和父皇就離宮這么久，好不容易你們回來了，兒臣自然是想早些回來看看?！?p> 丁香也跟著笑道：“是啊，皇上和娘娘好不容易才平安回宮，自然是要好好接風洗塵的。奴婢已經(jīng)吩咐尚膳監(jiān)準備晚膳，今晚無論如何也要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飯才好啊！”
允賢眼角含著恬淡的笑，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接過見深懷里的寶寶，輕輕抱在懷里哄著。她身上頭發(fā)上都被雨淋濕了些許，卻恍然不覺，只還是有意識地把寶寶的襁褓裹緊了些，似乎是怕自己身上的寒氣過給了寶寶。
見深站在廊道的臺階上看著允賢，看著她專心致志抱著衾衾的樣子，不禁出了神。蒙蒙細雨下，天色沒有光，她的容顏卻顯得那么明亮，恍然間仿佛讓他看到了已經(jīng)去世的母后。
他最幸福的時光，便是母后也常常這樣抱著他，哄他入睡。那時身邊沒有乳母照顧，他便是母后一個人親自喂大的，那時母后臉上也是這樣溫柔恬靜的神色，雖然沒有說什么，眼里心里卻能感覺到滿滿的疼愛。
然而少年的時光一去不復(fù)返，他們每個人都終究要長大。他看著允賢，就仿佛已經(jīng)能預(yù)見，不久后的將來，他或許會連現(xiàn)在的這一分溫馨，也全都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