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懷瑾聽到這話之時,并不感到任何的吃驚,他枕戈飲膽,忍辱負重,花費六年來謀劃的一切,謝予遲知曉的清清楚楚,只是作為好友,這京雍的渾水太濁,如洪水過境后留下了布滿尖石細枝的淹河,他不愿為了自己就讓他沾上泥沼。
“若你出了什么事,我無法同楚穎交代,這京雍,還是盡快脫身為妙,你要找的東西,我自會為你尋到?!?p> “放心,在京雍自保,我還是有些自信,但那什物既然是我的責任,也該由我尋回。”謝予遲攏了攏袖子,準備站起身離開,畢竟郁燁那邊的事快解決完了,他不能躲在這里。
“宸之?!庇魬谚娭x予遲起身,突然叫出了他的字,斟酌片刻,才道:“你同郁燁……是不是有什么過往?”
此時的謝予遲并不言語,細絨羽翼般長睫下琥珀的瞳眸染上了一層陰翳,他眼波流轉,最終也只答了一個:“并無?!?p> 他們兩人之間向來無所隱瞞之事,但郁懷瑾總有些錯覺,他認為謝予遲在郁燁身上,對他隱去了某些他不愿言說的事實,而且這事實,還與郁燁脫不了干系。
“晚晚派人刺殺你一事,我替她向你道歉,這三年來,她除去的人不在少數(shù),行事也越發(fā)波詭云譎,就算是我也有些看不清她心里的想法?!?p> “你為何不擔心她被查出來?”謝予遲突然問道。
聽到這個問題,郁懷瑾的神色立刻變得晦暗不明,“無需我擔心,自會有人保她……”
“這位長公主的確不容小覷?!币娪魬谚捴杏性?,卻不愿多說,謝予遲頓下步伐,語氣淡淡:“有益則利,無用則棄,人命對于她來說,不過淡如輕鴻?!?p> “宸之,她不是這般的人,我認識的晚晚,所行之事皆有原由?!庇魬谚忉尩?,可此話一出,他又暗淡了神色,聲音低啞下來:“至少三年前是如此?!?p> 謝予遲沒再回話,徑直走向門口,他抬手推開窗扉處是金鳳游云的雕花房門,暫且放下心思,出去繼續(xù)當他的長玥公主。
剛下樓,謝予遲便杵立在茶樓門口犯了難,方才為同郁懷瑾談話能夠做到不顯眼,他特意支開戾風,可是如今……看著十分相似的街巷條條,似曾相識的旌旗店面,謝予遲索性走了回去,尋一處無人的桌椅坐下,若無其事地喚來小二上茶。
而故意久坐了一會兒,故意同謝予遲錯開時間的郁懷瑾這時才帶著侍從走了出來,瞥見謝予遲臉色緊繃的端坐在一處,便心下明了。
戾風不在身側,謝予遲又找不著路了。
他目不斜視,直接緩步而行,待走出了這玉篁樓門口,他才對身邊的侍從道:“你先在此處街道候著,若見了戾風回來,便直接回府,若沒有就去景寧公主府,讓他們派人把長玥公主接回去,就不用去直接尋公主了?!?p> 更確切的說,是應該避開郁燁。
那侍從聽聞,便俯首,立即稱是。
謝予遲當然希望戾風能快些回來,畢竟他需得快些回到郁燁身邊,免得又惹她生疑,可是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就是,只是坐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他迎著門口便看到不遠處兩位身著華貴之人,帶著大批侍衛(wèi)朝著這茶樓走了過來,其中一人便是一臉如鯁在喉的郁燁。
本想著順勢上前,同郁燁“偶遇”,可謝予遲下意識就打消這想法,如今他方才入這京雍,許多人都并未謀面,需得謹慎對待,而能郁燁老實隨行,那她身側定是皇室中人,而且郁燁還不敢輕易忤逆。
抱著此番想法,謝予遲便趁著茶水還未呈上之際,便往設有屏風的雅間小室閃身而去,待小二端著茶水歸來,這桌前的美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可小二還未來得及多想,便連忙把頭上的青灰布帽戴端正,放下茶具,將注意力投向已踏入門檻的兩位貴客。
“小人見過睿王爺,啊……景寧公主!”掌柜連忙迎了上來,瞥見這睿王身邊,還站著一個方才正成為茶樓中百姓談資中心的郁燁,他明顯有些驚訝,便又極快的反應過來。
“去去去!清客!”掌柜高聲招呼著小二。
“不必。”郁廣冀出聲阻止,“照例安排二樓雅間?!?p> “好!請王爺公主隨小人上樓!”掌柜言笑晏晏,躬身為兩人帶路。
這玉篁樓雖處鬧市,可布局巧妙,若是客人想要觀賞街道景致,便可選擇右側臨窗小廊,若是喜靜,便可以直接前往左側內間,這內間四面都是由紫檀實木所制成的墻面,晉雍氣候陰濕,紫檀不易生長,所以這大量的紫檀木,是這玉篁樓的老板不遠萬里,花百金從楚穎運來的。
而郁廣冀自然而然地帶著兩人往內間走去,并在掌柜的引薦下,順勢點了幾份茶樓有名的點心。
踏入內室,郁燁便被那桌面擺放的白玉刻紋茶杯吸引去了目光,但也只是一眼,她立即就失去了興致,白玉茶具在素來崇尚青玉的晉雍十分少見,若是碰上,那白玉物件定是有一定年份,但眼下擺放的東西,明顯就是京雍私下哪個小作坊燒出來的,雖模樣精致,少了歲月的打磨沉淀,也不過爾爾。
不過……讓她放上個百八十年,說不定會有些價值。
待掌柜關門離開后,郁廣冀一眼便看見郁燁在盯著那茶具若有所思,道:“燁兒喜歡就帶走吧,本王購下送于你?!?p> “謝過?;适?,但是這東西不必了,燁兒只是見這白玉少見,故而多望了這么兩眼,細看之下,卻發(fā)現(xiàn)這東西材質取用的是普通黏土,而非高嶺土,遇光有些暗黃,便說明燒功也差火候,只有這雕紋還有一絲可取。”郁燁回答。
就這白玉茶具整體而言,只是用普通瓷土燒出的瓷就玉身通透,色澤光滑,應算得上是中上之品,卻讓郁燁貶得一無是處,可見這郁燁眼光刁鉆極端的程度。
在郁廣冀打量茶具的功夫,郁燁已經坐定,開口道:“皇叔有什么話便直說吧,睿王妃在這街上購置物件,太久了想必也是累的?!?p> “既然如此。”郁廣冀來到郁燁對面,掀袍而坐,“本王也不同燁兒拐彎抹角?!?p> “燁兒想對這北蠻女出手,本王自然不會干涉,但明顯的多余之舉,燁兒還是少做為妙?!?p> 北蠻女,就是對長玥的諷稱,既然他已經說到這番程度,郁燁就是傻子也該知道郁廣冀當下話中是指得什么了。
“三日前郁明啟的瀚光殿秘密處死了個謀士,便是本王的人,他蠱惑郁明啟出手本是不易,而此番失利,本王又損失一名眼線?!币娪魺畛聊谎?,郁廣冀接著說話,語氣輕緩,但已有了些威脅之意:“燁兒既然為他抹去痕跡,那也只有景寧公主府的人可以為此事負責了?!?p> “怎么?”郁燁看向郁廣冀,眼中浸著冷意,“皇叔想出爾反爾,拿公主府的人做脅?”
“燁兒你該明白?!庇魪V冀不動聲色,“本王需要的是個聽話的皇侄女。”
郁燁早就明白,她同郁廣冀暗盟的關系早已如履薄冰,這幾月來她以封地凍害的原由少給了睿王府的糧草供應,也謝絕了幫他陷害刑部司徒家的要求,這次她幫助郁明啟抹去刺殺痕跡,已經觸碰到了郁廣冀對她的忍耐底線。
輕觸那白玉杯,待它清涼觸感順著指尖傳來,郁燁垂下眼簾,淡言道:“父皇身子骨尚還硬朗,皇叔這就忍不住了?”
就算是在這隔音的內室,郁廣冀還是被郁燁大膽且直接的話嚇了一跳,待平復之后,他微瞇著眼,將手中的假核桃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引得桌面一震。
“郁燁!你怎得如此口無遮攔!”
可郁燁卻似忽略了郁廣冀的緊張與慍怒,淡定地抬目而言:“若非如此,那皇叔為何要急于扳倒我大皇兄?您比我更清楚,這京雍,到底是哪匹豺狼回來了!”
話已至此,郁廣冀也恍然而悟,若現(xiàn)下除去郁明啟,只是為他人做了嫁衣,掃平障礙,或許,這番結果也是他樂見其成,坐山觀虎斗,隨即濺血踏虎尸,占得晉雍這片“巨林高山”。
“就算我并未幫大皇兄收拾爛攤子,皇叔您敢像今日一般向我父皇請去查案一權?用這極為明顯的證據(jù)揪著我的大皇兄不放?”
加上郁燁方才這一番話,郁廣冀已沒了當初責問的心思,的確,要是真的所有證據(jù)都指向郁明啟,而他還上趕著查懲皇嗣,明面上是匡扶法治公正,但也是明擺著給皇帝心上留刺。
郁廣冀將手里的假核桃放進懷中,持杯而坐,沉默思索了半響,又試探性問道:“除了這一點,燁兒是否還有其它原由要幫他?”
此時,郁燁終于含著一抹慘淡的笑意抬頭,與郁廣冀對視,“大皇兄曾答應我,能助宋澈那個半點墨水都無的廢物坐上吏部長司的位子?!?p> 郁燁的這個回答倒是讓郁廣冀出乎意料,他沒想到,郁燁對宋澈竟已如此上心,不過他心下明白,郁燁的此番做法也確實順理成章,畢竟作為堂堂大雍長公主,誰也不愿自己的駙馬是個一事無成的紈绔子弟。
小劇場:
郁燁:你不是路癡的話,就自己回去。
謝予遲(長玥):當然,如此甚好。
于是郁燁前面走,后頭就跟了個貌似在逛街卻不時用余光瞟著郁燁的“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