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小荷才露尖尖角
半夜十二點下班,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八九點鐘才陸續(xù)醒來,第一次從事倒班工作都不太適應。
今晚要上夜班,吃過午飯,很多人又接著睡覺,就怕夜班提不起精神頭來。柳曉楠躺在床上看了一會書,估計時間差不多了,穿上外衣下床,從衣柜里拿出《師者》的稿子,獨自走出宿舍。
昨天半夜下班時,伍艷麗像個老師傅一樣面授經(jīng)驗。上夜班晚上那幾個小時的覺最重要,白天睡多少覺都不頂用,下午怎么困都要挺著,晚上踏踏實實地睡,上夜班才不困。
柳曉楠覺得伍艷麗說的有道理,他決定利用下午的時間去趟《海燕》編輯部,拜訪素未謀面卻熱心指點過他的編輯趙廣志老師。
他沿著廠區(qū)的大道,緩慢地走向公交車站,一路心中突突直跳。無數(shù)個念頭翻江倒海一樣翻騰,他不敢預測會有什么結(jié)果。
編輯部的大門能隨便進去嗎?編輯老師又會如何對待自己,對待自己的作品?離著十萬八千里就開始緊張憂慮,赴湯蹈火也不過如此,不免為自己的膽怯和胡思亂想叫苦不迭。
坐上公交車又保持高度警惕,左顧右盼,把大信封緊緊抱在胸前。生怕有人誤以為手中的大信封里裝著錢,持刀搶了去。
下了公交車,沿著那條上山坡的街道,來到編輯部那棟小樓的大門前,心里反倒坦然了。已經(jīng)到了大門口,只能硬著頭皮往里闖了。
跟門衛(wèi)的大爺說明來意,大爺?shù)橇擞?,告訴他編輯部在二樓。
原來這么簡單,編輯部神秘的色彩立時消退。小樓里靜悄悄的,走上二樓也沒遇見一個人。門上掛著標有各個部門的木牌,編輯部在中間的位置,寬大的木門沒有緊閉,留著指頭寬的縫隙。
柳曉楠探頭從門上的玻璃望進去,里面六七個人或伏案工作,或輕聲交談。他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水,微微低著頭抬起手,深吸了幾口氣,停頓了片刻才敲了三下門。
聽到有人喊“請進”,柳曉楠開門走進去,茫然地鞠了一躬,開口問道:“請問,哪位是趙廣志老師?!?p> “我是?!笨繅ψ囊粋€中年男人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留著短背頭,穿著灰色西服便裝,像個高中語文老師,對面坐著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
柳曉楠走過去,主動伸出手說:“趙老師您好,我叫柳曉楠,以前投過稿,您給我寄過書刊?!?p> 趙廣志歉意地笑笑:“對不起,作者太多,一時記不起來?!?p> 柳曉楠把手中的大信封遞過去:“趙老師,我?guī)硪黄遄?,您有時間給看看嗎?”
趙廣志接過信封。女學生站起身說:“趙老師您忙,我先告辭。”
“稍等一下,我給你拍張照片,和你的散文一同刊載。”跟女學生說完,趙廣志搬起一把空椅子,放到書案側(cè)面,對柳曉楠說:“你坐?!?p> 柳曉楠忐忑地坐下,女學生跟他點了一下頭。一瞥之下,他看清她的胸前,佩戴著省師范大學的白色?;眨桨l(fā)地急促和無地自容。
趙廣志拿出稿子看了幾頁,想了想對柳曉楠說道:“我想起來了。你的名字我沒記住,你的字我記住了,很獨特,如刀似戟而又內(nèi)斂,帶有古風古韻。我沒記錯的話,那次投稿你用的是橫格信紙?!?p> 柳曉楠羞愧地點頭說:“是的,那時我什么都不懂。您給我寫了一封長信寄了書刊,提醒我以后投稿要用有格稿紙謄寫?!?p> 趙廣志對面前的兩個年輕人說:“你倆可以先交流交流,我很快看完。”
趙廣志埋下頭,認真地閱讀稿子。柳曉楠本身并不擅長跟陌生人交談,女學生又面容清冷高傲,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也只好保持沉默。
時間很難熬。趙老師面無表情,柳曉楠心里慌忙錯亂,像等候著宣判的犯人坐立不安。
編輯室很大,擺放著六張書桌,墻邊立著一排排卷柜。編輯們忙著各自手頭的文案,女學生獨自看著一本刊物,都對柳曉楠形成一種無形的壓力。他感到空氣不流通,安靜得如同凝滯了一般。
終于看完了,趙廣志輕輕合上稿子,抬頭問柳曉楠:“你是專程來送稿子的?”
柳曉楠說:“我剛剛來到濱城紡織廠工作,想當面向您請教。”
趙廣志微笑著:“你已經(jīng)摸到文學大門的門邊了?!?p> 心跳突然加速,熱血涌遍全身,柳曉楠激動得忘乎所以:“趙老師,能發(fā)表嗎?”
“當然能發(fā)表?!壁w廣志拍拍柳曉楠的肩膀,安慰他說:“明年一月我們打算出一期處女作專號,叫小荷才露尖尖角,你這篇小說名至實歸?!?p> 柳曉楠站起身,給趙廣志深深鞠了一躬說:“謝謝您,趙老師!沒有您一年前書信的教誨,我寫不出這篇小說。”
趙廣志拉著柳曉楠坐下:“沒什么,扶植青年文學愛好者是我們的責任,我不過是恰好負責你們那個地區(qū)。作為初學寫作者,寫到這種程度實屬不易,起點很高,正因為如此,我要對你提出更高的要求。你這篇小說并非完美無瑕,比如開篇寫的那個關先生,是不是過于完美神奇,不那么真實?”
柳曉楠解釋說:“關先生的確留著小辮子,的確救過村里幾十口人,的確是我的一日之師。只可惜他只指點了我半天功夫,之后便得病去世了。我寫的字,正是臨摹他老人家的書體?!?p> “難怪如此。”趙廣志重新拿起柳曉楠的那篇稿子看了看,遞給一直傾聽他和柳曉楠談話的女學生:“小岳,作為中文系的大學生,你有沒有興趣談談你的看法?!?p> 小岳接過稿子,對柳曉楠淺淡地一笑:“那我先睹為快了?!?p> 柳曉楠回了一句:“多提寶貴意見?!?p> 趙廣志對柳曉楠說:“生活的真實不等于藝術的真實。給人不真實的感覺,恰恰是細節(jié)描寫不到位。給你一點建議,多讀名著,細細地揣摩,久而久之便能從中領悟到描寫的規(guī)律和技巧。文學需要天賦,也需要持之以恒。初學寫作不要急于求成,貪多嚼不爛,寫一篇是一篇,一篇比一篇要有進步,堅持下去必有所成?!?p> 柳曉楠不住地點頭說:“我買了一套您推薦給我的《靜靜的頓河》,讀了兩遍,確實受益匪淺。”
趙廣志問起柳曉楠另外的話題:“你不是家住農(nóng)村嗎,怎么又來到紡織廠工作?”
柳曉楠說:“九號臺風我們鄉(xiāng)招災了,紡織廠去招農(nóng)民輪換工,這才有機會走出農(nóng)村?!?p> “農(nóng)民輪換工......”趙廣志沉吟著:“一個新鮮的名詞,一個時代的機遇,也有可能是你的人生轉(zhuǎn)折點。首先安排好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從工作和生活中尋找靈感,切不可脫離工作和生活,去盲目地從事文學寫作,畢竟不是專業(yè)作家?!?p> 趙老師的告誡,讓柳曉楠的大腦冷靜下來。
趙廣志起身打開卷柜,找出一個檔案袋,裝進幾本稿紙和幾本期刊送給柳曉楠,又拿出兩本稿紙送給小岳。
小岳接過稿紙,把柳曉楠的稿子還給趙廣志,謙遜地說:“我寫不出這樣的字和這樣的小說,不敢妄加評論?!?p> 趙廣志也不強求,收好稿子拿起相機說:“走,到外面給你倆照相去?!?p> 在編輯部一側(cè)上山的山路上,趙廣志從不同角度,分別給柳曉楠和小岳照了個人全身像。分手的時候,趙廣志對兩個人說:“期待你們的新作品,也歡迎常常到編輯部來坐坐?!?p> 柳曉楠說:“我怕打擾老師的工作?!?p> 趙廣志說:“跟作者交流,也是編輯工作的一部分?!?p> 柳曉楠說:“我感覺再沒東西可寫了?!?p> 趙廣志握著柳曉楠的手哈哈笑著,像開玩笑又像有所指:“用心體驗生活,多做積累,或是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文學離不開偉大的愛情?!?p> 小岳在一旁說:“愛情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寫作素材?!?p> 柳曉楠心說,我一個農(nóng)民輪換工,哪有資格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告別了趙老師,柳曉楠和女大學生小岳結(jié)伴往公交車站走。走了一段路,小岳把手中的兩本稿紙遞給柳曉楠:“我用的很少,給你吧。”
柳曉楠推辭不要,這是印有編輯部名稱的專用稿紙,很寶貴的。
小岳淡淡地說:“我們學校也有專用的稿紙,你留著就是了。你不肯收下,我沒法評論你那篇小說?!?p> 柳曉楠當然想聽聽當代大學生對自己小說的看法,只好收下那兩本稿紙。
小岳看著前方,肅然地說:“你不覺得你筆下的人物都沒穿衣服嗎?你沒有一處描寫他們的衣著。孔乙己尚有一件破爛的長衫,何況是三個你敬重的師者。”
柳曉楠忍不住笑道:“是啊,我怎么一點都沒有意識到?我平時衣著隨便,更不會關注別人穿什么,可能跟這有關?!?p> “純屬借口?!毙≡啦豢蜌獾卣f:“你可以不去關注自己的衣著,你筆下人物的衣著必須有特點,符合人物的身份特征和性格特征?!?p> “謝謝你的忠告?!绷鴷蚤獮殡y地說:“穿衣戴帽對別人來說輕車熟路,對我來說難于上青天,不感興趣的東西我不會去關注。不過,我覺得外部特征尤其是衣著,并不能完全反映出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和性格特點。比如我,即使西裝革履也還是一個農(nóng)民,骨子里始終擺脫不掉農(nóng)民的身份和習性;比如你,即使披著麻袋片,依然是一名大學生,時代的佼佼者。”
小岳冷冷地看了柳曉楠一眼說:“對牛彈琴,可悲的不是牛,而是彈琴的那個人?!?p> 小岳噔噔噔地獨自走了,上了公交車,衣袖都沒揮一下。柳曉楠只記得她長了一對尖尖的小虎牙,說話的時候半隱半露,閃爍著瓷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