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前的幾天，柳曉楠成了大忙人，很多村民拿著紅紙登門請他書寫春聯(lián)。他覺得自己的毛筆字還拿得出手，既然村民們認可，他也樂意為大家免費書寫。

　　最近這幾年，農(nóng)村過年時的一些習俗才逐步恢復(fù)。村里竟然沒有一個人能書寫春聯(lián)。

　　老人們記起，以前都是關(guān)先生為大家書寫，外鄉(xiāng)人路過或是到村里走親戚，都要停下腳步欣賞欣賞。無不盛贊柳子街家家戶戶的春聯(lián)，寫得好寫得美，仿佛是柳子街別具一格的重要標志。

　　山草驢變螞蚱，一輩不如一輩——老人們這樣罵?；蚴堑郊猩腺I春聯(lián)，或是自己隨便劃拉幾筆。

　　春聯(lián)貼出來，五花八門狗屁不通，甚至能把“六畜興旺”的橫批，貼到正門的門楣上。沒有絲毫的喜慶和美感，讓外鄉(xiāng)人笑掉大牙。

　　就在這個惶惶不可終日的冬季里，村民們意外驚喜地發(fā)現(xiàn)，關(guān)先生有了親傳的弟子。雖然還沒成大氣候，可也足以重振柳子街的風氣。

　　老賈四哥是第一個夾著兩張紅紙，登門讓柳曉楠書寫春聯(lián)。他對柳致心說：“大叔，前幾天我去河南，他們問我你們柳子街怎么了，天天上演火燒連營。我說這叫火燒財旺，其實我特別害怕我家的草垛也被點著，大冬天的上哪兒買草喂大牲口？我偷偷地在草垛里掏了個洞，天天晚上藏在里面。要是叫我抓到放火的人，看我不捏出他的卵子來?！?p>　　柳致心說：“老四，你家也是柳子街的老住戶了。抓賊容易放賊難，一個村住著，結(jié)下冤仇可不容易解開。”

　　四哥說：“我光棍一條，用不著前怕狼后怕虎?！?p>　　柳曉楠笑道：“四哥，我怎么不知道你藏在草垛里？”

　　四哥憨厚地笑：“我看見你和老叔天天拿著手電在外面晃，我就是不出聲。村里人都說，剩下的草垛能夠保住，曉楠功不可沒。我不用天天晚上藏在草垛里，我得支持我兄弟?！?p>　　柳致心在家忙著年前的準備，他停下手頭正做的年糕，從怎樣裁紙書寫格式講起，向兒子傳授寫春聯(lián)貼春聯(lián)的基本常識。并依靠記憶，寫下諸多傳統(tǒng)的具有農(nóng)家特色的對聯(lián)，供兒子選擇方便運用。

　　柳曉楠驚嘆父親的博聞強識，這一點他自愧不如。

　　四哥開了頭，又四處宣揚，帶著紅紙登門的人陸續(xù)增多。柳曉楠在地上擺下一張高腿圓桌，筆墨隨時伺候。

　　有時家里來人多，年前都很忙等不得，他會在晚上帶著筆墨登門去書寫。

　　到了農(nóng)歷二十九的下午，柳曉楠才得以放松下來。他正想把筆墨收起來，很久沒露面的關(guān)小云來到家里。

　　他一拍腦門，最不該忘記的人忘記了，自己應(yīng)該主動登門去書寫春聯(lián)才對。

　　姜長玲拉著關(guān)小云噓寒問暖，用意不言自明。

　　關(guān)小云說，她年前手頭上的裁縫活兒特別多，沒日沒夜地趕工才做完，這才有功夫出來溜達溜達透透氣。

　　柳致心對柳曉楠說：“你得跟小云好好學學，要有一個明確的生活態(tài)度生活目標，不能整天游手好閑稀里糊涂的?！?p>　　關(guān)小云難得羞澀地說：“可別跟我學，我除了會做衣服也不會干別的?！?p>　　柳致心對關(guān)小云說：“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孩，曉楠要是能趕上你的一半，我也不用為他操心了?！?p>　　關(guān)小云看了一眼柳曉楠說：“你們做長輩的怎么都這樣？在我爸眼里，他也只看曉楠順眼?！?p>　　柳曉楠極不愿意聽到父親拿自己跟別人作比較，他拿起筆墨對關(guān)小云說：“走，我上你家寫對聯(lián)去?！?p>　　踏著咯吱咯吱響的積雪，關(guān)小云抱怨道：“我不來找你，你就想不起我來是不是？”

　　柳曉楠說：“就算我忘了自己是誰，也不會忘了你?！?p>　　“多念了幾年書就是會說話，我才不信呢。”

　　“天地為證，日月可鑒?！?p>　　“越說越離譜，還天地日月，惡不惡心人？”

　　柳曉楠笑得不行，背轉(zhuǎn)身倒著走，沖著關(guān)小云說：“你要是愛聽，我還可以多說幾句?！?p>　　“你閉嘴吧你?！标P(guān)小云忍著笑，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你好像比念書時胖了一些?！?p>　　柳曉楠自嘲道：“能吃能睡能干活，哪有不胖的道理。”

　　“下學半年多了，能適應(yīng)？”

　　“無力改變環(huán)境，只能適應(yīng)環(huán)境，不適應(yīng)也得硬著頭皮學著適應(yīng)?！?p>　　關(guān)小云心中暗自得意，這回你可沒地方跑了，該徹底死心了吧。

　　來到關(guān)得玉家里，關(guān)小云在炕上放下一張炕桌，鋪上報紙。柳曉楠站在地上提筆書寫對聯(lián)，關(guān)得玉坐在一旁靜靜地觀看。

　　寫好的對聯(lián)放到炕上晾干，關(guān)得玉愛不釋手地一張張欣賞，越看越覺得熟悉，越看越覺得親切。

　　雖然功力還相差甚遠，不是一個等量級的，可也中規(guī)中矩，字里行間中，不難看出有那么丁點老爺子書體的韻味。

　　老爺子子孫一大幫，沒一個繼承下這點看家本事，就算是他的得意弟子柳致心也不是那塊料。

　　倒是這小子，只在老爺子去世前得到半天的指點，鋼筆字毛筆字無不再現(xiàn)了老爺子的風采，誰能不說這是罕見的緣分？

　　關(guān)得玉也曾為村里的縱火事件暗自惱火痛罵，絞盡腦汁想對策。甚至想到像以前一樣召集村民開大會，做做思想工作。

　　當他看到柳曉楠一連數(shù)天出現(xiàn)在石碑上，心中豁然開朗。他猜到了這是誰的注意，不免暗自佩服不已。

　　小云說曉楠那孩子冒傻氣，也不怕把自己凍壞了，得把他攆回家去。他不準女兒前去打擾，笑嘻嘻地反倒說女兒傻。

　　誰有那個毅力，冒著嚴寒蹲在石碑上臨??？看不出這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別人瞧不起他干農(nóng)活不是把好手，豈不知他遠比那些五大三粗的人有力量。

　　他告誡女兒，這樣的青年人可不多，不能用常人的眼光去看待他。他不會那么容易得到，得到便是一輩子的幸福。

　　他問女兒：“用不用爸爸暗中幫忙，跟曉楠的爸媽通個氣？兩家是世交，你倆又是青梅竹馬，咱再來個父母包辦，雙保險穩(wěn)妥?！?p>　　關(guān)小云頭一甩：“不用?！?p>　　村子有救了。關(guān)得玉悠閑地到商店買了一掛小鞭，全部拆開堆放在窗臺上。窗玻璃一角碎了一小塊，酒瓶子蓋大小，平時用紙糊著。

　　他把紙揭開，點燃一個小鞭，用手指順著那個豁口彈出去，砰地一聲炸響，很有趣。

　　接二連三地彈出去，接二連三地炸響，沒成想有一個沒能彈出去，反彈回來將窗臺上剩余的小鞭全部引爆。手指被炸破了皮，炕席燒著了一塊，他卻像一個惡作劇的孩子一樣大笑不止。

　　得知村民們找柳曉楠書寫春聯(lián)，關(guān)得玉十分快慰。大年初一出門拜新年，將隨處可見模仿老爺子的書體，豈不是一大快事？

　　寫好了對聯(lián)，柳曉楠要回去，他怕家里還有人等。關(guān)得玉突然問道：“曉楠，你為什么要練寫毛筆字？”

　　柳曉楠說：“我才知道那塊石碑為什么會躺在那里，也想起了關(guān)先生的教誨和奶奶的叮囑。我不圖什么虛名，也不想當什么書法家，只是為了承諾盡到一份責任。”

　　關(guān)得玉點點頭說道：“曉楠，三叔求你一件事。不論你以后從事什么工作，離家是遠是近，每年都要記著回來給村里人書寫春聯(lián)?！?p>　　柳曉楠痛快地答應(yīng)，這不算什么難事兒。關(guān)小云送他出門，期待地說：“晚上沒事兒來我家看電視唄?！?p>　　關(guān)小云家買了全村第一臺十七吋的黑白電視機，每天晚上，炕上地下坐滿了人，直到半夜才散。

　　這其中暗藏著幾個縱火犯？柳曉楠說：“人太多，亂哄哄的?！?p>　　“拿你當人待，你偏往驢圈里拽。不來拉倒，天生格路的貨?！标P(guān)小云轉(zhuǎn)身回家。

　　柳曉楠無端被關(guān)小云奚落了一通，可他并不生氣，他很奇怪自己從來不會跟關(guān)小云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