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節(jié)學校放兩天假，柳曉楠回到離開一個月的家中。父親問他，一個月的伙食費多少錢能支撐下來，他說十塊錢足夠了，其實同學們的花銷都相差不多。

　　父親只是點點頭，沒再表示什么。他猜想父親靠他一個人有限的工資，維持七口人這樣一個大家庭，可能會有些捉襟見肘。

　　自己復課，無形中又加重了父親的負擔，以后更不能隨意亂花錢了。

　　恰好趕上上屋柳允奇家辦喜事，柳其順的二姐出嫁。忙頭關(guān)得玉一大早便前來報道，可是天光大亮還不見一個幫忙隨禮的人，院子里冷冷清清，沒有一點喜慶熱鬧的氛圍。

　　在農(nóng)村，婚喪嫁娶沒有人捧場、沒有人氣是很沒臉面的，至少說明人緣不咋地。柳允奇一家人急的團團亂轉(zhuǎn)，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就算有傳言說，年底要實行土地承包制，就算一家兩代人做村官，或多或少都會得罪人，也不至于不講究人情往來，全村人商量好了似的一個也不出面。

　　關(guān)得玉把柳允奇叫到一邊，說出心中的猜測。兩年前，柳允奇的大女兒出嫁。村里人沖著柳致富是村支書、柳允奇是生產(chǎn)隊長的面子，愿不愿意都隨大流前來捧個場，院子里人頭攢動。

　　馬格思冷著臉，無所顧忌地不滿地嘟囔：怎么來了這么多的人？

　　關(guān)得玉聽到了，很多人都聽到了。大家都知道馬格思心里的小九九：每家一塊兩塊的份子錢，全家人來吃，辦回喜事掙不到幾個錢，不賠就不錯了。那天的流水席也是稀湯寡水的。

　　事后，有不少人在關(guān)得玉面前抱怨：頂名是村支書生產(chǎn)隊長，窮傷了？靠辦喜事?lián)棋X？他家的飯菜跟柳致太老叔結(jié)婚時差遠了，一家小氣一家敞亮，八輩子改不掉的窮習氣。

　　看得起才去捧場，瞧不起咱不歡迎咱，大不了以后不去了。

　　關(guān)得玉原以為大家只是說說就算了，沒想到還動了真格的，齊心合力要給馬格思來點好看的。

　　看來，誰都不是傻子，誰心里還沒點數(shù)？人心不可愚弄，輕視別人只會自取其辱。

　　柳允奇罵了一句敗家的臭娘們，問關(guān)得玉怎么辦好，關(guān)得玉說只好拉下臉來，挨家挨戶親自去請了。

　　柳致太陪著柳允奇，挨家挨戶去請人，大家看在老叔的面子上才陸續(xù)地前來。

　　院子里熱鬧起來，柳曉楠無法靜心學習。學校留了很多作業(yè)，他可沒有閑心湊熱鬧。

　　他問關(guān)得玉三叔，可不可以到他家去復習功課。關(guān)得玉輕輕推著他的后背，說你去吧，小云一人在家。

　　柳曉楠背著書包來到關(guān)得玉家，躡手躡腳地進了院子，隔著窗戶悄悄向屋里望去。

　　關(guān)小云正坐在縫紉機前埋頭做衣服，雙腳如飛地踩著縫紉機，兩只手靈活地轉(zhuǎn)動著衣料。一頭長發(fā)用皮筋束起披散在后背上，凝神專注的側(cè)影，飄逸著一種動感的美。

　　柳曉楠趴在窗玻璃上欣賞了一會兒，見關(guān)小云過于專心沒有發(fā)現(xiàn)外面有人，便敲了敲窗戶，隨即躲到門后面。

　　“誰呀？”關(guān)小云扭頭沒見到人，起身推門來到院子里。見柳曉楠躲在門后偷著樂，不自覺地愣了一下，一反常態(tài)地微紅了臉，滿腹疑惑地問：“你們老柳家辦喜事，你不在家湊熱鬧，跑到我家干什么？”

　　柳曉楠說：“就是因為太熱鬧了，我才躲出來的，作業(yè)太多了。”

　　“我家就我一個人，你不怕別人誤會？”

　　“我跟你爸請示過了，手握尚方寶劍。你不會把我拒之門外吧？你要是不支持我找個安靜的地方學習，完不成作業(yè)，我只好等著挨老師訓斥了?！?p>　　“懶得理你?！标P(guān)小云轉(zhuǎn)身進屋，把跟在后面的柳曉楠領(lǐng)進她父母的房間，指著一張老式書桌說：“你就在那兒學習，我手上也有很多活兒，咱倆互不干擾?！?p>　　說完走出去，順手把房門關(guān)上。

　　柳曉楠坐下剛把書本拿出來，關(guān)小云又推門進來，給他倒了一杯涼開水，看似隨意地問他：“中午你是回去吃，還是跟我一起湊合？”

　　柳曉楠抬頭期待地說：“我想嘗嘗你親手做出來的飯菜的味道?！?p>　　“那行，我做什么你吃什么?！标P(guān)小云步子輕快地走出去。

　　或許不是在自己家里，柳曉楠多少有些分心，精力難以集中，關(guān)小云做什么他都聽得真真切切。

　　縫紉機響了一陣，抱草、刷鍋、洗菜、燒火、炒菜。安靜了一段時間，開鍋、盛菜，屋里飄進了一絲絲飯菜的香味。

　　一上午的時間只做了一張模擬試卷，學習效率低下，很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使勁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為著腦袋里的不安分。

　　關(guān)小云在自己房間的炕上安了一張炕桌，端上兩盤家常菜，兩個玉米面餅子，拿筷子時喊柳曉楠過來吃飯。

　　兩個人面對面盤腿坐在炕上，一人一個玉米面餅子，就著白菜燉豆腐和油炸咸魚吃午飯。關(guān)小云細嚼慢咽，柳曉楠狼吞虎咽。

　　關(guān)小云盯著柳曉楠說：“沒人跟你搶，你吃那么快干什么？你別吃白菜，多吃點豆腐和咸魚，學生苦苦學生，你那張臉都瘦成一長條了?！?p>　　“我原先也不胖。”柳曉楠停下手中的筷子說：“不過，我沒想到，你做的菜別具風味，特好吃，跟我爸的手藝差不多?！?p>　　“凈說好聽的，我才不稀罕。留著你的花言巧語，以后對谷雨說去吧?！?p>　　“你說你，總是跟一個走了很多年的人較什么勁兒？”

　　“我偏跟她較勁，沒有她，你不會變得連我都不認識你了?！?p>　　屋里的溫度并不是很高，可柳曉楠覺得像是坐在熱氣騰騰的火炕上，屁股下似乎有一股股熱浪在烘烤著他，令他坐立不安，額頭見汗。

　　好在關(guān)小云沒有再喋喋不休地繼續(xù)糾纏下去，她總能恰到好處地把握分寸。

　　吃完飯，收拾好桌子，她問柳曉楠想不想睡覺。如果困了不要硬撐著，可以到里屋去躺著，休息好才能學習好。

　　柳曉楠表示不困，關(guān)小云給他準備了一壺開水后離開。整整一個下午，兩個人各干各的，沒有互相打擾。

　　臨近傍晚，柳曉楠收拾好書包要回去。關(guān)小云把一個用報紙包的小包塞到他的書包里，叫他回家以后藏好，不要讓任何人看到。

　　回到家里，柳曉楠背著家人打開紙包，里面是兩條新做的藍色平角褲衩。

　　冬季很快到來，教室宿舍都生上了煤爐子取暖。宿舍內(nèi)輪流值日，值日生在晚飯后，到宿舍管理員那里領(lǐng)取一撮子引火草和煤塊，八點時準時回到宿舍生爐子。九點下晚自習時，宿舍剛好有了熱乎氣，趁熱鉆進被窩。

　　天亮時爐火早已熄滅，宿舍內(nèi)溫度降至零度以下，哆哆嗦嗦趕緊穿上衣服，用掛著冰碴子的水洗臉，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這天輪到柳曉楠值日，他準時回到宿舍。先在爐膛內(nèi)點燃引火草，填進碎木塊，碎木塊燃旺時加煤，火爐子便生著了。

　　他正忙活，岳老師走進宿舍。岳老師說：“你回教室復習，我替你看守爐子。”

　　柳曉楠說：“不用了岳老師，我正好構(gòu)思一下作文怎么寫?！?p>　　“也好?！痹览蠋熢诖蹭伾献聛恚骸霸蹱攤z安靜地嘮會磕?！?p>　　柳曉楠略感吃驚地看著岳老師，這種親切熱乎的口吻還是第一次，有點激動有點忐忑，不知道岳老師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他搬過一把破椅子，坐到岳老師對面。

　　岳老師很隨和地說：“我現(xiàn)在不是你的老師，你只需把我當成你的長輩，咱們平等對話。你在學習上生活上，有沒有遇到過難題或是障礙？或許我可以幫你解決。”

　　柳曉楠說：“我感覺我人生的第一步便邁錯了。我不該選擇學理科，物理化學一直是我學習上面臨的最大障礙?！?p>　　“的確如此”岳老師點點頭說：“我詢問過物理化學老師，他們都說你學習不可謂不努力，只是提高的幅度不大。

　　“人這一生要面臨多種多樣的選擇，誰都無法保證自己每一步都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既然無法重新回頭選擇，不如放平心態(tài)，盡自己所能走好下面的路。我想知道，你對自己有沒有一個粗略的人生規(guī)劃?！?p>　　柳曉楠沉默了片刻，鼓足了勇氣直面岳老師，坦誠地說：“我沒有具體的人生規(guī)劃，可我有一個夢想。我的夢想，只是來源于一個小女孩的一句話，我不確定是不是太可笑了，是不是真的可以當成自己一生的夢想。”

　　“就是那個給你做衣服送吃的小女孩？”

　　柳曉楠震驚不已，原來什么都沒能逃過岳老師的眼睛。岳老師在星期天和晚自習時始終陪伴著他們，看來不僅僅是督促他們學習，恐怕還有其他的目的。

　　而此時的岳老師，眼神是溫和期待的，似乎在鼓勵他繼續(xù)說下去。他說：“不是她，她是引導我臨摹石碑的關(guān)先生的孫女，我們倆從小就要好，什么事情都不分你我里外?！?p>　　“原來是這樣。我知道那個關(guān)先生是你父親的啟蒙老師，也是你的一日之師，你們兩家是世交。如此看來，你和她稱得上是青梅竹馬?！?p>　　“算是吧，我們倆一直就這樣，真的沒有其他的?！?p>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你們正處在青春期，就算有其他的想法也實屬正常。只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我相信你能明白這個道理，能夠正確地把握好當下與未來。還是說說你的夢想吧?！?p>　　柳曉楠敞開心扉：“有這么一個小女孩，我和她在一起，只有兩年多一點的時間。那時我們都很小，可她一直堅信我能當上作家，她走的時候，把所有的書籍都留給我了。

　　“我一直把她的話當成信口開河。直到有一天忽然覺醒，想把她的話當成一生的夢想。

　　“她說我只有考上大學，或是當上作家，才有和她再見面的可能。我不確定自己是為了跟她再見面才想當一名作家，還是純粹想把作家當成一生的夢想?！?p>　　岳老師聽罷，頻頻點頭：“這并不矛盾，也不可笑。相反，令人羨慕稱奇拍案叫絕。短短的兩年時間，小小的年紀憑直覺看到你的潛力，說明她獨具慧眼；你能把一個小女孩的話，當成自己一生的夢想，說明她長在你的心里。她的期望和你的夢想緊密相連，不可分割。”

　　柳曉楠依舊疑惑：“我不知道該怎么取舍，是為夢想寧愿付出一生，還是在現(xiàn)實中尋找一份安定？”

　　岳老師長嘆一聲說：“農(nóng)村的孩子，得不到優(yōu)秀的教育資源，成長的環(huán)境限制了能力的發(fā)展?？赡闶切疫\的，你自己都沒意識到你有多幸運。

　　“你在懵懂無知的年紀里，有幸獲得一顆希望的種子。它在你的心里已經(jīng)生根發(fā)芽，只要你肯付出汗水和努力，必將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獲。”

　　岳老師越說越激動：“你的精神世界，因此會煥發(fā)出夢幻般的色彩，你的一生，將會與眾不同超凡脫俗。你想想看，假如有一天你實現(xiàn)夢想，站在她的面前，你會不會覺得你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是生命中的精彩樂章？”

　　岳老師的臉上，因激動而布滿紅色的細細的血絲，眼神中充滿激情與渴望，仿佛描述的是他夢想中的自己。

　　柳曉楠心中的風帆高高揚起，航向已經(jīng)確定，只待拔錨啟航。他往爐膛里添了幾塊煤，爐膛內(nèi)噼啪作響，爐火越燃越旺。

　　之后的每個星期天，關(guān)小云來與沒來，柳曉楠都不是特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