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簡單地吃過飯后，父親便拎著一個不大不小的購物袋出了門。臨走前，他站在玄關(guān)處略有猶豫地問我，

　　“小非，你喜歡吃什么菜？爸爸買了回來給你做?！?p>　　秦阿姨今天會來家里，大概是為了給她接風(fēng)或者說是歡迎，從來沒上過菜市場的人破天荒地在周末起了個大早，就為了去買最新鮮的蔬菜水果。

　　我咬著油條，想了想，告訴他，“我喜歡吃清蒸魚?！?p>　　“哎，好好?！?p>　　他應(yīng)著，換好鞋出去，房門關(guān)上的時候，門上掛著的飾物左右亂晃著，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個橡膠制成的路飛模型。那個日本漫畫《航海王》中的男主角，夢想找到傳說中的One Piece，成為海賊王的人物，聽說很多男生心里都住著一個路飛，不用細(xì)想也知道是誰掛在那兒的。

　　我看了看，咽下最后一口油條，起身收拾好桌子，今天的油條真的又硬又老，我想。

　　父親剛回來沒多久，房門再一次被打開了，秦阿姨牽著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男孩走進(jìn)來。

　　那小孩兒一進(jìn)門就高喊著爸爸，父親在廚房里笑嘻嘻地回應(yīng)他，我端著水杯從臥室晃出去，他看見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嘴巴張成夸張的O形。

　　聽說在兒童時代，相比起對自己和顏悅色的人，小孩子更容易記得那些兇過自己的人，他們會認(rèn)真地記得對方發(fā)怒時的表情，說過的狠話，甚至每一個微不足道的細(xì)節(jié)，都可以在很久以后用最可怕的記憶力詮釋出來。

　　難道是當(dāng)年我對著他發(fā)火，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我一邊想著，一邊走過去，臉上擠出自認(rèn)為最得體的微笑，

　　“秦阿姨好?！?p>　　“哎...小非好，放假回來啦？”

　　“嗯，昨晚剛到，”我正準(zhǔn)備幫那小孩兒拎下背上的書包，手還沒伸過去，他忽然風(fēng)一陣地跑到客廳里，我只能悻悻地收回手，“軒軒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上幾年級了？”

　　秦阿姨似乎有些尷尬，臉上的笑變得不太自然，“上高一了，成績不好，特別愛鬧?！?p>　　“你平時管他管得太嚴(yán)了，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嘛，都有點(diǎn)叛逆，最煩我們這些大人了！”父親揮舞著鍋鏟站在廚房門口看向我們，樂呵呵地打圓場，“秦舒啊，你來幫我炒一下這個牛肉吧?！?p>　　客廳里，只剩下我和秦軒，他顯得有些拘謹(jǐn)，只字未言，從書包里掏出手機(jī)就開始玩游戲。

　　“你上高一了吧？”

　　他握著手機(jī)的手似乎頓了頓，眼睛繼續(xù)盯著屏幕，“嗯。”

　　“馬上要升高二了，打算選文科還是理科??？”

　　繼續(xù)垂著頭，但游戲界面似乎被他關(guān)了，手指按在屏幕上久久未動。

　　“選理科腦子不夠聰明，選文科記性不太好使?！?p>　　我一愣，忍不住笑出來，“秦阿姨說的？”

　　這一回他終于抬起頭，“嗯，我媽說我適合撿破爛，身高體壯還跑得快?！彼樕蠏熘男Γ芗兇庖灿信?。

　　有一剎那，我似乎明白了為什么父親會如此喜歡這個與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男孩。因?yàn)槭畮讱q的他雖然看過了母親失敗的婚姻，卻依然能活得像一束光。

　　在古希臘神話中，西西弗斯因?yàn)榉噶隋e誤被宙斯懲罰，讓他把一塊石頭從山腳推到山頂，再從山頂推到山底，如此日復(fù)一日周而復(fù)始地推著石頭，西西弗斯內(nèi)心苦不堪言，但終有一天，他的嘴角還是露出了微笑。因?yàn)樗l(fā)現(xiàn)，在推動石頭的過程中，他已然看過了世間最美好的風(fēng)景，推過春秋冬夏，推過風(fēng)花雪月，推過電閃雷鳴，推過鳥語花香，哪一種都令他感受到了生活的真諦。

　　我想，秦軒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人吧。

　　很久以后，在婚禮上，秦軒去化妝間里看我，他那時已經(jīng)長成了成熟男子的模樣，卻依舊笑得沒心沒肺，他問我，“姐，你知道為什么我特別喜歡跟你混在一起嗎？”

　　我扭頭，慢慢悠悠地回他，“為什么啊？”

　　“因?yàn)槟闾仄?，特有才氣，特溫柔，?.....”

　　我拍掉他搭在我肩上的手，冷冷地打斷他，“你給我說人話！”

　　“因?yàn)樾r候，我媽老說我桀驁不馴，后來爸爸告訴我，你小學(xué)時候性子比我還野，他說有一回你被一個男同學(xué)欺負(fù)了，拎著木棍就沖到男生宿舍硬生生地把人給打成了骨折....”

　　“所以你是怕我？”

　　“沒有，我當(dāng)時覺得你特別酷！不過后來跟你接觸多了，發(fā)現(xiàn)也不是那么回事兒，我反倒覺得你膽兒小，其實(shí)你是因?yàn)楹ε?，所以才裝得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p>　　我笑了笑，揶揄他，“你個小屁孩兒，才多大??！別說得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好不好！”

　　他抿了抿唇，“姐，你不覺得我們特別像嗎？”

　　“嗯，是挺像的?！蔽野训诙欢h(huán)戴上去，頭發(fā)撥到耳后，晃了晃，立體鏤空的花形，其間鑲嵌著一粒紫色的水晶，銀色纏繞著神秘，表面的繁復(fù)與核心的簡約相互交織，氣韻雙重。

　　如果用某種花來形容我和秦軒，我想，他應(yīng)該是木棉花，木棉在四月開花，帶著春天的暖意宣示著冬天的結(jié)束，不需要一片綠葉扶持依舊能艷麗生長，即使跌落泥塵，也是完整的，珍惜勝景時的每一刻，長得熱烈而又溫柔。而我或許是千屈菜，單株生長，長在沼澤夾在別的植物之中，性格中帶著擰巴，顧影自憐。

　　我們有相同的家世背景，終究長成了不同的模樣，卻又很幸運(yùn)的，能在長大以后變得惺惺相惜。

　　走出化妝間的時候，秦軒忽然叫住我，我看見他眼眶有些微微的紅潤，伸出手抱了抱他，

　　“你還沒跟我說祝福的話呢！”我故意催促他。

　　一個男孩，無論長到什么年紀(jì)，身上都會帶著某種稚嫩，在依賴?yán)镞@份稚嫩會繁茂滋長，長出溫柔的枝蔓來。

　　他恍若未聞，像個未長大的孩子，靠在我的肩頭，沙啞著聲音說，“姐，你一定要過得特別特別幸福，如果江拓對你不好，你告訴我，我?guī)湍阕崴?，不管什么時候，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像是久居深海的人突然看見了一束光，我拍拍他的肩背，笑著回道，“我一定會很幸福的，江拓對我很好，不會讓你有機(jī)會去揍他的，而且，我也舍不得讓你揍他！”

　　他松開手，笑嘻嘻地輕推著我走出化妝間，嘴巴里反復(fù)說著什么見色忘弟之類的話。

　　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恩怨情仇，我始終覺得，既然是上一代的事情，就應(yīng)該僅停留在那些過去的歲月風(fēng)塵里，對于孩子，應(yīng)該不被蒙住雙眼，不被束縛，要有自由的成長環(huán)境，拋卻那些凡塵里的瑣碎，那些腐朽的思想和老去的故事，都不應(yīng)該在下一代的身上留下印記。

　　孩子是純凈的，也應(yīng)該是自由的。

　　吃過飯后，秦軒被其媽媽押著去父親書房里寫作業(yè)，我見他背著一個厚重的黑色書包，眼神里滿是幽怨，挪著步子有種視死如歸的意味。不出所料，幾分鐘后，書房里響起秦阿姨恨鐵不成鋼的批評聲。

　　我忽然覺得有些感慨，也有些羨慕，小時候，父母從來沒有這樣耐心地教我做過作業(yè)。

　　正想著，江拓突然打了電話過來，我瞥了一眼一旁的父親，不管是情感上還是理智上，我都不愿意現(xiàn)在告訴他關(guān)于江拓的事，猶豫了一會兒，抱著手機(jī)往臥室里走去。

　　“在午睡？”他問我。

　　我害怕父親聽見，刻意將聲音壓得很低，“剛吃過飯，睡不著，在想你?！?p>　　他很輕地笑了笑，“不用思念成疾，我可以滿足你?！?p>　　“滿足我？江醫(yī)生，你現(xiàn)在離我大概有四百公里遠(yuǎn)噢！”

　　他依舊笑著，聲音很有質(zhì)感，“到窗戶邊看看。”

　　一句話，像是燃燒著的煙火，我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要跳了出來，猛地跑到窗邊，推開玻璃急切地往下望去。

　　是江拓。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懶懶地斜靠在車邊，是抬起頭往上看的，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他在電話里說，

　　“江太太昨晚的話還算數(shù)嗎？”

　　電光火石間，我想起來昨晚的對話，紅著一張臉就這么貪婪地愣愣地看著他。

　　他見我沒有動作，笑了笑，“不打算下樓嗎？我可是正在身體力行把想念變現(xiàn)啊。”

　　我回過神來，“江拓，很快，我很快下來！”

　　掛了電話，我呼拉拉地跑出門，在父親訝異的探究里，飛奔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