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燈籠根本不透光，干嘛非得打這個？”

　　“里市不見光。打黑紙燈籠就說明客人是誠心來交易的，相當于買賣雙方確認身份的暗語?！?p>　　這種專門用作地下交易的特殊場所非朱城獨有。有需就有供，越是商業(yè)繁華的富庶之地，里市規(guī)模也越大。外行人容易望文生義，想象著里市上必是鬼影憧憧光怪陸離，所售商品也盡是價格高昂的邪魅禁忌之物。實際上除了遠離人煙照明不夠，有點看不清路，所謂的里市和鄉(xiāng)下那種隨時坐地開張卷鋪走人的土集并無二樣。保險起見我與師弟二人還是各弄了一頂足以遮住臉的大斗笠，小心前行。

　　師弟似乎對里市上種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了如指掌。他腳步輕快，輕車熟路的穿行于各色攤販之間。我其實很想走仔細逛逛里市上賣的都是怎樣的東西，又怕被師弟落下，不時要跟在后面跑兩步追趕。

　　“不要停留太久，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在無數(shù)次停下來等我之后，師弟低聲正告我道。

　　我聳聳肩，覺得他是神經(jīng)過敏：“怕什么？我看明明賣的都是挺普通的東西啊，價格也不太夸張?！?p>　　師弟反問：“普通的東西為何不能賣的光明正大，而要掩人耳目拿到里市上？這里的東西有從陵墓里盜竊出來的陪葬品，也有民間禁止交易的暗器軍械。要么來路不正，要么本身就不簡單……姑娘何不想想，你是為了找什么才來的里市？”

　　我一時語塞，隨即縮了縮脖子：“為了找一個足月的死小孩——真能買到這種東西嗎？”

　　師弟沒有回答，而是徑直領(lǐng)我走到了一個擺滿了陶甕的攤子前站定。我打眼一看，只見那攤主生的面黃肌瘦，丑陋如掉光了毛的猢猻般盤坐在一張臟沒了顏色的絨毯上。他脖子間丁零當啷掛了好些雕著繁復怪異花紋的牌子，什么材質(zhì)都有，不知是信仰還是裝飾。

　　“請尊肉身‘金童’?！睅煹苷f起里市上這些黑話來，熟練的像常人上街買二斤大米。

　　“地上都是。要多大的？”

　　師弟回頭望向我，口中對那攤主道：“足月未生的便可?！?p>　　猢猻攤主聞言“桀桀”怪笑了兩聲。他聲音尖利的像爪子磨墻面，難聽極了，刺的人耳膜發(fā)疼：

　　“小小的娃兒要吃要玩，難供奉吶！”他指指邊角一個陶甕比出一個奇怪的手勢。師弟心領(lǐng)神會，抱起那壇子付了錢，拉著我大步離開。

　　“……這就完了？”我跟在他身邊一頭霧水。

　　“完了。”

　　他見我對陶甕大為好奇，用一只大手輕輕將我的爪子撥開：“臟玩意，路上就別碰了?！?p>　　“我說，剛才那些壇子里該不會裝的都是……”

　　“南洋的巫師相信把夭折或小產(chǎn)的嬰尸煉制封存加以供奉，可以留住小孩的靈魂，驅(qū)使他們?yōu)樽约恨k事——就是民間俗說的養(yǎng)小鬼，一種毫無根據(jù)的無聊迷信罷了。”

　　我意外道：“武林盟是沒別人好用了嗎？老和尚是不是經(jīng)常派你來這種地方買這種東西？不然你對里市上彎彎繞的構(gòu)造也太熟悉了吧。”

　　師弟忽然停住腳步：

　　“若我說，我五歲之前都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長大，姑娘可會嫌棄？”

　　“老和尚……從里市收養(yǎng)的你？”我愣在原地張口結(jié)舌。

　　老不修過世之時師弟曾與我說過他無父無母，是被老和尚養(yǎng)大的孤兒。老和尚因為發(fā)現(xiàn)他天生經(jīng)脈相通而格外器重，專門修了逐月樓，之后又將從花家得到的半本朽心訣交給他修煉。而老和尚究竟是怎么樣、又從哪里找到他，倒從沒聽別人提起。

　　“不是收養(yǎng)。盟主花了五十兩銀子把我和其他十來個孩子一起買下，用鐵籠裝回去的?！?p>　　逐月樓的葉公子。江湖上皆贊他文采武功出類拔萃，儒雅謙和氣度不凡。卻無人知曉他五歲前連一句囫圇句子都說不出，每日像待宰的動物般擠在狹小到無法伸直身體的鐵籠中，靠吃泔水活著。

　　“這沒什么。年幼的男孩子是常見貨品，運氣好的興許被賣進大戶人家當下人，差點的也有凈身入宮成了黃門。運氣再差，則流入那些好養(yǎng)孌童的官宦士紳屋中，用來滿足他們病態(tài)的愛好。里市上出售的奴仆沒有造冊身份，被買走之后更不會有人追究死活，可由主家隨意處置?！?p>　　“只要能離開這永夜無晝的地獄，去哪里無所謂。盟主對我們不壞，給吃給穿還教讀書識字。唯獨誰要是練不好功，那便是皮鞭沾水的伺候。我仗著一點天賦學的比旁人快些，倒沒怎么吃過這種皮肉之苦?！?p>　　“當年的孩子連我共活了八個，全都成了盟中死士。直到空亡出現(xiàn)，花家拿出另半本朽心訣應對?！?p>　　“人人都聽過肉體凡胎者擅練朽心訣是什么下場。盟主不敢亂試，自然要先找?guī)讞l最不值錢的性命驗貨。大家一起長大，我想著自己比他們總強壯些。若我練成了，盟主自不必再找別人；若連我也練不成，盟主多半能想到再試任何人也是一樣。于是毛遂自薦，當了那頭一個。”

　　之后的故事家喻戶曉：逐月樓拔地而起，葉公子一躍成為熾手可熱的武林新秀。師弟說的輕描淡寫，我卻聽的脊背發(fā)寒，顫聲問：“你活了，剩下的七人呢？”

　　師弟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安靜道：

　　“我再沒見過他們?！?p>　　“你有沒有想過，興許老和尚貪得無厭，想要許多個和你一樣的死士，你……你當我沒說吧?！?p>　　我嘆口氣，覺得沒見過也好過明白知道剩下幾人都死了。師弟一片好意，想犧牲自己一人去救同伴?？衫虾蜕写蟀霑膽褍e幸，硬逼著所有人都試一遍才肯罷休——哪怕多活下一個也是好的呢？結(jié)果除了師弟靠一副天生的結(jié)實筋骨逃過一劫，其他人自然不用想也知道哪去了。

　　過去我不知前因后果，常嫌棄師弟為賦新詞強說愁，故意作出一副憂郁模樣給人看。現(xiàn)在想想，他經(jīng)歷了那么多糟心事還能好好活到成年，沒被這操蛋生活逼瘋已屬人間奇跡。同樣都是無父無母，山門中包括老不修和掌門在內(nèi)的諸多長輩對我視若己出，隨著我野草般恣意生長。

　　師弟遭的罪，我一天也沒受過。

　　“對不起啊，害你跟著回這種地方翻垃圾?！蔽也恢f什么好的抓著師弟的手，有點后悔以前對他是不是太兇了。

　　師弟道：“老黃歷罷了，算不上多么悲慘的過往。而今我有師門，也有……姑娘？”

　　“等一下別動……嘖，你太高了啊，稍微把頭低下來一點。”

　　我一手牽著他，另一手去摸自己的額頭，而后又去摸他的。但僅僅這樣還是感覺不出來。最后我索性把他的腦袋摁低到和自己一般高度，直接拿額頭去貼額頭。

　　就說他手心有點燙。不出所料，這家伙在發(fā)低燒。

　　使用朽心訣所需要的平復時間比我預計的更久，一套三腳貓針法能起到的作用微不足道。我邊去認真分辨自己和他體溫間的細小差異，邊去搭脈。等回過神時才發(fā)現(xiàn)師弟面紅耳赤，呼吸亦變得急促——雖然好像是我自作主張靠太近了，不過看他這個反應，原本是在期待什么??？

　　我趕緊退開：“……諱疾忌醫(yī)不是好習慣。把你那本倒霉心法當當事，身上哪里不對了趕緊說，咱們一起想辦法?！?p>　　師弟尷尬的別過臉，低頭看著抱在腋下的陶甕，呆呆道：

　　“姑娘要配的藥……不是給我的吧?！?p>　　我趕緊否認：“不是不是，我絕對不能給自家?guī)煹苣眠@么惡心的東西配藥。”

　　師弟又不說話了。死小孩不是給他的，他居然還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