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夜飲更漏永
我做了很長的夢。
這夢境很亂,我時而是尚夠不著桌子的小女孩,時而已經(jīng)是手持長煙管的“春淺姑娘”。夢里有師弟,有小師叔和傻子。六師叔扶著掌門,五師叔抱著琴氣勢洶洶,狐貍眼站在井邊狂笑不止,不男不女手里把玩著豆梅玉簪。我猜測這夢幾乎把自己二十年生命中所見過的人都夢了個遍,唯獨沒夢見老不修。
雪停了。天依然陰沉著,搖搖欲墜,看不出時辰。頭疼的像被人劈開腦殼換成了磚頭,我睜著眼很是惶然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是躺在蟲舍里。
我坐起身,四下亂摸了一陣找出煙葉點了一管。熟悉的煙霧氣息順著鼻腔沖撞進(jìn)肺里,袖口的血點已經(jīng)干涸成了丑陋的棕褐色……淚水再度模糊了視線。無能的弒師廢物睡了一覺,又有力氣繼續(xù)哭了。
門被撞開,師弟闖進(jìn)來。他應(yīng)該是聽到我的哭聲臨時拋下手里的事沖過來的,袖子還攏著,有水珠從他健碩的胳膊上一滴滴滑落下來。我含著煙嘴尷尬而詫異的看著他,抹開眼淚揮手道:
“……我沒事,你忙你的?!?p> “哦……那你先起來吃點東西吧?!睅煹苷f。
他這么一說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吃過任何東西了,胃里早就餓的沒了知覺。這大概就是人生最可笑的地方:有人已經(jīng)再吃不了東西,有人卻仍會不合時宜的感到餓。
正所謂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昨天燉的雞還剩下一半雞架,被師弟拿來做了清湯面。兩人食不知味的把東西機(jī)械的送進(jìn)嘴里,咀嚼,咽下去。
“掌門呢?!蔽覇査?。
“暫時安頓在師父屋里,活下來了?!?p> “那師父呢?!蔽也辉敢庹f成“師父的遺體”。
師弟安靜了一會兒:“屋后藥圃旁,我記得他喜歡那里的一棵冷杉?!?p> 這之后我們又沉默了。我偷偷看了師弟一眼,估計著他可能一晚沒睡,低下頭去盯碗底:
“昨晚我說了不少胡話,我道歉,麻煩你忘了吧?!?p> 師弟卻放下筷子:“我說過定會護(hù)你和師父周全。是……我回來晚了?!?p> 然而從師弟口中,我得知了另一個十分令人意外的故事:他其實大半月前便已到了白露山莊,滿以為遞了信和銀票之后停上兩日即可脫身回程,誰知人竟直接被白露山莊給扣下了。
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什么意思?那個白露山莊的什么花二小姐到底是哪頭的??”
師弟道:“和山門一樣,哪頭都不是——扣我是師父的意思?!?p> 按照師弟的描述,這位花二小姐卻是個敞亮人,拆開信讀完便直接推到了師弟面前。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老不修當(dāng)初那一筆巨款并不是為了買什么,而居然是為了請白露山莊不惜一切代價將師弟藏上一個冬天。
“師父那么精到,那閹人第二次上山的時候就立刻明白是我的身份暴露了,他從一開始就想盡快支開我?!?p> 我也想起來了,那日不男不女獻(xiàn)完斷手后確實曾透過人群朝我曖昧一笑。但我如何能知道他當(dāng)時其實并非是在對著我笑,而是在看我身后的師弟。這樣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細(xì)節(jié)老不修卻一眼看到了。于是他立刻從六師叔那里要來了錢,第二天便打發(fā)師弟下山,整套部署一氣呵成。
簡直是令人發(fā)指的敏銳和果斷。
“你又怎么知道山門會出事?你……是怎么跑出來的?”
師弟露出了一個疲憊而牽強(qiáng)的苦笑:
“別忘了,我還有半本朽心訣。”
歸根結(jié)底,一切事情皆因那狗屁的朽心訣而起。
“我只問一次,你愿意說就說,不愿意說我保證再也不問:你手里的半部陰本當(dāng)真完全打不過黑衣人手里的陽本么?老頭子要這么大費周章的把你藏到白露山莊去?”
他還是沒有告訴我全部的實話。起初我是不知道師弟究竟有幾斤幾兩的,但經(jīng)過昨夜已是明白的非常徹底:師弟的身手是足以與那空亡一較高下的。若掌門沒有中毒受傷,再加上門中幾位長老,起碼有七成把握能一舉將人拿下。狐貍眼也好四師叔也罷,任老不修再怎么神機(jī)妙算也不可能事無巨細(xì)到這一步,那也太離譜了。
師弟卻道:“朽心訣不是你想的那樣。至少我手里這半本不是?!?p> 他把一個杯子放在桌面上,解釋著:“人就好比這個杯子。木制的冬夏會開裂,陶土做的經(jīng)不起磕碰,銀鑄的用久會變黑;是器物就總得有個極限,換句話說,只要有足夠強(qiáng)的外力,再堅韌的材質(zhì)都一定能被破壞。杯子裂了口破了洞,水漏出去,器物的價值也就結(jié)束了。類比到人身上,這個人就死了?!?p> “天下武學(xué)的最終目的都是強(qiáng)健自身,唯獨朽心訣不一樣——它自己就是劇毒強(qiáng)酸,是一攤不會冷卻的燒紅鐵水,能瞬間摧毀杯子本身隨便一個細(xì)小弱點。但話說回來,如果能保證‘杯子’本身無論破損扭曲成什么樣子都還是保持不漏,那么杯腹內(nèi)所盛便可以化作傷人的利器?!?p> “可世上沒有這樣的杯子,更沒有這樣的人?!蔽艺f。
師弟默認(rèn)了。
“姑娘可能也聽聞過,我在拜入山門前和空亡交手過一次。那次比時不覺,比完卻氣血逆行,險些死了?!?p> “是師父救了我一條命。他退而求其次,想到了一種折中的辦法:如果能保持杯子里的危險液體不晃動、把它維持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
下,那么對一個材質(zhì)足夠好的杯子來說倒還是可以勉強(qiáng)負(fù)擔(dān)的?!彼麛傞_手掌有些自嘲:“我一介孤兒,若非天生經(jīng)脈相通,盟主又怎會讓我成為什么逐月樓的公子?!?p> 對武林盟來說,師弟只是一個還算皮實的容器。他們要的僅僅是杯子里的液體,容器本身會變成什么樣則無傷大雅。我到了今天才完全理解老不修為什么說師弟“不能亂動”,又為什么會當(dāng)著掌門和我的面大罵妙相老和尚“不是東西”。
原來他是冒著隨時會被自身功力反噬的危險殺回山門來的。我對自己昨天說過的狠話懊惱不已。
“難道陽本不是這樣的嗎?”
“我不知道?!睅煹艿穆曇艉茌p。
“有許多次我都確認(rèn)他是必死無疑。但再見到時卻又毫發(fā)無傷,我想不出他究竟是怎么做的?!?p> 我想起昨夜黑衣人在院中與師弟對招之時,上身高度骨折成那樣還行動自如,真是駭人聽聞不可思議。照此說來這個朽心訣端的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奇技淫巧”的定義,而足可謂是一種鬼蜮妖術(shù)了。
一定還有破綻。因為如果陽本已經(jīng)足夠完美,朝廷就不會下這么大本錢去抓師弟了。
“吃好了,我去看看掌門?!蔽艺酒鹕碜吡顺鋈?。
老不修已然沒了,掌門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師弟又是一個不當(dāng)心就自爆的火藥桶。天塌了下來,而高個子們卻接二連三的在我面前倒下。
現(xiàn)在輪到我來把天撐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