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誕節(jié)前，魯本斯回到了安特衛(wèi)普。

　　小城還是那個小城，人卻多了些許滄桑。伊莎貝拉和阿黛爾一起來家里做客，媽媽朱迪招呼她們倆在客廳里坐下，又去煮了鹽茶，把炒好的小青豆拿出來待客，然后就出去了。給年輕人單獨的空間，媽媽很善解人意。阿黛爾拉著伊莎貝拉的手，羨慕她那白嫩的肌膚，一直悄悄地問著伊莎貝拉護膚的高招。魯本斯放下手中的畫筆，和兩位同學一起開始了“圓桌茶會”。

　　伊莎貝拉在離安特衛(wèi)普不遠的海倫塔爾斯的圣母白蓮修道院學習，也是圣誕節(jié)前回來的，阿黛爾則是在協(xié)助父母打理一個裁縫鋪，所以沒有離開過小城。

　　午后冬日的暖陽從窗外照進來，一道明亮的光柱打伊莎貝拉的身上臉上，耀眼而燦爛，光暈中，伊莎貝拉臉上細小的絨毛仿佛天使般地柔軟潔白，魯本斯有了一種錯覺，那就是眼前這位美麗迷人的伊莎貝拉從未在自己的生活里出現(xiàn)過。

　　和五年前圣馬可修道院唱詩班里那個還是小女孩兒的伊莎貝拉相比，現(xiàn)在的伊莎貝拉已經(jīng)完全是個青春逼人的大姑娘了。三年前魯本斯離開安特衛(wèi)普去佛羅倫薩學習繪畫，中間都沒有回來過，所以三位曾經(jīng)一起學習的小朋友多少多了些矜持和隔膜。去佛羅倫薩進修，是走上藝術道路孩子們的不二選擇，離開安特衛(wèi)普的那天，小伙伴們都來送別，伊莎貝拉和阿黛爾也在其中，但都站在同學們的后邊，并沒有專門說說話，而那時的魯本斯也根本沒有這次見到伊莎貝拉時那種內(nèi)心激動。

　　伊莎貝拉的話不多，很多時候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就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反倒是阿黛爾比較開朗熱情，剛和伊莎貝拉說完什么，就掉過來頭問魯本斯佛羅倫薩是不是有很多美女，引領時尚的百褶裙的腰是不是收得特別緊，公爵家的小姐是不是每天都要三次香湯沐浴，等等，魯本斯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好。

　　阿黛爾卻不依不饒地繼續(xù)問下去，還追問魯本斯在那邊有沒有要好的女孩子，伊莎貝拉低垂了眼簾低低地說了句：“一定有?！闭f完了臉有些微微紅了。阿黛爾就當伊莎貝拉說的是真的，要魯本斯說說，那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子，多大，多高，是同學嗎……魯本斯有意繞開這個話題，說起了佛羅倫薩的城堡、教堂、廣場，說起了威尼斯水城風光，說起了一路旅行的艱辛，當然，阿爾卑斯山頂?shù)陌}皚白雪，也是旅途中最壯美的一景。閑聊中魯本斯提起佛羅倫薩的各種繁華和游歷的風光，讓年輕的伊莎貝拉眼神里顯現(xiàn)出無限的神往，其實她也非常想知道阿黛爾的問題的答案，只是不太好意思象阿黛爾那樣直接問罷了。

　　阿黛爾也說起這兩年小城的人世變遷，西班牙國王新派了大公來安特衛(wèi)普，原來勃艮第家族走向了沒落，好多富家子弟因父輩破產(chǎn)而風光不再，不過，阿黛爾突然說起了馬克西米利安，那個伯爵家的公子，伊莎貝拉又低下了頭。阿黛爾笑嘻嘻地說，盡管伊莎貝拉是在海倫塔爾斯學習，但那個馬克西米利安卻總是找各種借口去圣母白蓮修道院去糾纏伊莎貝拉。

　　魯本斯腦子里就出現(xiàn)了原來在街頭嬉戲的那個花花公子的形象，臉上明顯帶出了不屑的表情。伊莎貝拉白皙的臉頰一下子通紅起來，拍打著阿黛爾的肩膀讓她住嘴，嘴里不停地說：“哪有，哪有？”

　　不知道怎么就說起了一百多年前的那場黑死病，話題就變得有些嚴肅了。魯本斯講了一段薄伽丘《十日談》中的記載，那是他在佛羅倫薩圣母百花大教堂的藏經(jīng)閣里讀到的最恐怖的一段歷史：佛羅倫薩突然一下子就成了人間地獄：行人在街上走著走著突然倒地而亡；待在家里的人孤獨地死去，在尸臭被人聞到前，無人知曉；每天、每小時大批尸體被運到城外；奶牛在城里的大街上亂逛，卻見不到人的蹤影。那場瘟疫從南歐擴展到西歐北歐，許多城堡成了空城。大西洋、地中海等海上經(jīng)常會有些船只在孤零零漂蕩，當你靠近它登上去后會發(fā)現(xiàn)，上面所有的人都是在睡夢中死去，全身發(fā)黑，恐怖得要命。據(jù)說當英國倫敦發(fā)生瘟疫時，英國王室和許多富人都逃離了該城，有一萬多房屋被棄置，有的用松木版把門窗釘死，有病人的住房都被用紅粉筆打上十字標記。英法百年戰(zhàn)爭也曾因那場瘟疫休息了若干年，因為沒有了可以上戰(zhàn)場的人。

　　“那么恐怖？”伊莎貝拉忽閃著長長睫毛的眼睛流露出了驚恐和不安：“佛羅倫薩那么不好，你還去嗎？”

　　魯本斯淡淡地笑了笑說：“那是一兩百年前的事情了，而且我們有了新手段，只要通過注意飲食衛(wèi)生，加強隔離就可以戰(zhàn)勝瘟疫。當然，如果真的有瘟疫發(fā)生，逃離疫區(qū)本無可指責，但自我隔離，不傳染給別人才是最重要的。現(xiàn)在的佛羅倫薩是世界的藝術中心，繪畫、雕塑、文學無有出其右者。偉大的主無所不在，每一個圣潔的教堂里，都有主留給世人的偉大藝術家的作品，但丁、薄伽丘、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多納泰羅……每一個閃光的名字，都必須仰視追尋，佛羅倫薩，只有佛羅倫薩才是學習藝術的人心之所向！”

　　看到魯本斯堅毅決絕的表情，伊莎貝拉微微有些失望，阿黛爾卻又開起了玩笑：“佛羅倫薩千好萬好，怎么比得上安特衛(wèi)普的人好？”魯本斯知道阿黛爾是有所指的，眼角的余光瞟向伊莎貝拉，伊莎貝拉抿緊嘴唇，低了頭一言不發(fā)。

　　冬日斜陽早早就收了工，屋子里暗了下來。寒意漸漸升起，門外傳來了朱迪和鄰居勞旺說話的聲音，媽媽回來了。伊莎貝拉抬起頭，看著魯本斯清瘦的臉，嘴唇動了又動，終于問了出來：“你什么時候走？”

　　魯本斯望著伊莎貝拉清澈且充滿希冀的目光，本來要說過完圣誕節(jié)就走，但嚅嚅了幾聲，卻變成了反問：“明天是平安夜，你們?nèi)ソ烫脝?？?p>　　“去啊，當然去！”阿黛爾倒是接得快，“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圣馬可修道院，一起去看望彼得拉克修士和利阿尼修女吧！”

　　“人家才不去呢，”伊莎貝拉看著阿黛爾，話卻是說給魯本斯聽的，“人家心之所向，是佛羅倫薩，是藝術之都，哪會和咱們這些鄉(xiāng)下人一起呢？”

　　伊莎貝拉的話有些酸酸的，把魯本斯的心微微刺了一下，他趕緊表示，明天會和兩位姑娘一起去看修士修女去。

　　朱迪進到屋里來，兩位姑娘一起起身打招呼，然后說了告辭的話?！昂蛣e人比，每天都有成長；和自己比，每天都要進步！”魯本斯心里默念著對自己的要求，送伊莎貝拉和阿黛爾出了門。兩個秀麗的背影在街角那邊消失了，魯本斯覺得心里有些空空的。

　　遠處教堂里唱詩班練習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傳來，宛若天籟。圣誕節(jié)過后，新的一年就要到了，未來的每一天都充滿了希望，無論是挑戰(zhàn)還是愿景，都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