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治二十二年京城皇宮

　　“九皇弟這四年多未曾回京，逢年過節(jié)也只是捎回一封薄信來。怎么突然間回來了，該不會是在江湖里混不下去了罷。”

　　一道帶著嘲諷與尖銳的聲音響起，楚塵鞅眉角上不禁染上了幾絲怒氣，隨即又添上幾分鄙夷，毫不客氣的開口道：“三皇兄的話也太嚴(yán)重了點罷，我之前四年多未曾回京不過是游歷了大半個江山，有什么節(jié)日的時候無力趕回來。父皇也允了我的請求，在逢年過節(jié)時帶回一封書信講述平安即可，這次回來自然是想念父親了。三皇兄莫不是巴不得我在外面消失，早日不污了你的眼罷?！?p>　　那錦衣男子挑上狹長的眉，愈帶薄涼的眼半瞇著看向楚塵鞅：“可笑，你的死活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彼麚]開衣袖，將后背留給楚塵鞅：“你消不消失在我眼里都一樣。”說罷便徑直走出了宮殿。楚塵鞅張開了嘴，看樣子還想再回吵兩句。

　　“好了，別吵了?！币坏廊岷陀譄o奈的聲音在大殿的最前方響起，只見是個溫和卻又身姿挺拔的男人。身著一襲素色的白衣，面料上卻用暗紋繡上了四爪的金龍，是本朝太子才能穿上的。該男子的眉目柔和，唇線姣好，面若冠玉。微微一笑如同清風(fēng)拂面，收斂笑意卻又不染塵埃，道似無情卻有情，眉眼上挑卻無風(fēng)流之意，是個慈悲懷緬之相。

　　“二皇兄?！背m鞅微微拱手給白衣男子見禮，白衣男子對他點頭，道：“九皇弟跟我走罷，今日正值立夏，原本父皇要在這垂拱殿擺宴，聽說你要回來了，便設(shè)在了紫宸殿。你四年多未曾回京，不知九皇弟還記得這紫宸殿在哪兒嗎?！背m鞅認(rèn)真想了想，他模糊的記得四年前他回京時皇帝設(shè)了一個宴在集英殿。他對這些宮殿記憶模糊，不知這紫宸殿在哪兒，便想著與白衣男子一道去好了，他對白衣男子道：“離京四年載，倒是記不清這宮殿的各個位置了，臣弟那就勞煩二皇兄了?！?p>　　那白衣男子抬起手臂微微掩著口鼻咳了兩聲，緩緩道：“無事，舉手之勞而已。”他邁開步伐，讓楚塵鞅跟上來，略微消瘦的背影與四年前他剛剛回到皇宮里一樣。當(dāng)年的他正職少年，母妃早早過世，也沒個什么人為他打理?；实蹖λm說好是好，但總有些難處不足為外人道，都是這位太子殿下幫他兜著轉(zhuǎn)著。

　　在他母妃還在世的時候，總覺著這個哥哥遙不可及，比小塵鞅高上許多，待他們這些弟弟都是極好的，幼時的二皇子便喜歡一身白衣，每每出現(xiàn)都讓小塵鞅覺得自己的二皇兄如同仙人下凡一般。他有六個兄長，除卻跟他一起長大的八皇兄就只有這位太子殿下待他親厚。他少年時期都是在軍營度過的，別人知道他是九皇子自然對他恭敬有加，但他也明白這深宮大宅里藏著許些污穢之事，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處理。

　　當(dāng)年他剛剛回京，不太懂得這宮中污穢的人，也不知如何保護自己，總覺得自己有一身武功就能安然。直到他被人陷害，被人刺殺時的他才頓發(fā)出了無力感。別的哥哥要不是想殺他，要不是對他冷漠，任其自身自滅。八皇兄又還在邊關(guān)，竟只有這太子殿下幫他，替他說話，派侍衛(wèi)保護他。所以他對這位相處不多的二皇兄卻是充滿了感激與尊敬之意。

　　楚塵鞅突然想起了在雪山上遇見的那個姑娘，她曾天真的說過自己像是出于凡世不染塵埃的仙人，那天真純凈的眼神像極了他年少時去森林中捕獵遇見的小鹿一般冰雪透亮。只是不知這妍蚩玉在穿梭時空星河的時候竟會將兩人分開，他在醒來的地方尋了三日也不曾尋到絲毫痕跡。不得不帶著失望的心情先回了京城，讓宮中出人幫他找下，僅憑他一人之力在這天下之間尋找無疑于大海撈針。

　　他心里大概有了個想法，心情微定，不緊不慢地跟在白衣男子身后。那白衣男子卻是提起了話頭，他慢慢向楚塵鞅問道：“九皇弟這四年出京游歷，必定是嘗遍了這人間的悲喜離歡，酸甜苦辣。不知九皇弟有遇見了什么有趣的事兒了嗎。”楚塵鞅低頭回道：“這四年的經(jīng)歷的確是可圈可點，這人世間的世態(tài)炎涼令人難以忘懷，有些人性子純良，有些艱險狡詐，有的癡情不已，有的風(fēng)流成性?；实茉谕馑哪?，只是結(jié)交了些江湖好友，具是清白之身，性子確實豪爽大方，皇弟非常喜歡他們，只是在這皇宮里頭只能算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朋友罷了。”

　　白衣男子微微點頭，含笑到：“何談上不來臺面呢，這萬千民眾皆為平等，能得到九皇弟的賞識自然也不會差到哪去。在九皇弟的只言片語中我倒是感受到了這天下的有趣，只是我自幼生長在這京城，又有祖規(guī)王儲不得離京。如若是我知道九皇弟在外過得如此得意，定是會向圣上請求讓我也出門游歷一番?！卑滓履凶愚D(zhuǎn)過身來看楚塵鞅，只見自己九皇弟的眉眼間有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江湖俠義大氣之意，白衣男子卻是很向往。

　　楚塵鞅回道：“二皇兄貴為皇儲，自然比不得我這鄉(xiāng)野之人。這四年游歷倒是風(fēng)吹日曬，風(fēng)餐露宿，剛開始那會兒也曾為了一些不公之事打抱不平被官府抓過。我身為九皇子，這官府衙門的辦公流程估計也只有我一人最懂了，二皇兄身份尊貴，不適合這些鄉(xiāng)野之事。”

　　那白衣男子卻是輕輕的嘆了一聲：“若為君者不知這天下之事，人間疾苦，又可談造福一方百姓，為人父母呢。我這一生，定是要去體驗一番的，只有嘗過了這人世間的辛酸苦辣才能更好的為這天下百姓著想?！?p>　　楚塵鞅聞言贊同道：“二皇兄說的對，人生在這世上，便要學(xué)會以己渡人。”楚玖銘欣慰道：“你真的長大了，這四年的游歷教會了你許多，上次見你，還只是個什么都不懂的毛頭小子呢。你看，現(xiàn)在長的比皇兄都高了?！彼鹑缬竦氖?，輕輕摸了摸楚塵鞅堅硬的頭發(fā)，就如同本人一般，寧折不彎。他想起楚塵鞅小時候的事，不免的微微嘆了一口氣，叮囑道：“你待會兒見到淑貴妃記得切莫與她起了沖突，這些年你不在，她倒是重新靠著取悅圣上得到了許些圣寵。圣上定是不想你與她起什么沖突?！背m鞅垂下了眼簾，低頭攥緊了一雙手，開口道：“多謝皇兄提醒，臣弟銘記于心?！?p>　　兩人隨后不再交流，楚塵鞅跟在楚玖銘身后進(jìn)入了紫宸殿。一道小黃門的聲音響起：“太子，端王到?！彼麖男∫矝]怎么進(jìn)過這所宮殿，年少時皇帝有舉辦什么宴通常會在垂拱殿，要么就是什么大的節(jié)日之時在集英殿舉行。他對這所大殿的記憶寥寥無幾，入目之處具是金碧輝煌，雕梁畫棟。他跟在楚玖銘身后，看向坐北朝南的隆衍宗。

　　他的父皇倒是和他印象中的樣子不太相同了，在他走之前見還是一副精神的樣子，現(xiàn)在卻是年華垂暮，雪鬢霜鬟了。其實他游歷天下除了他想探索這世間的有趣之處，還有著不想在這宮中做一個供他人上位的踏腳石。以至于他這么多年未曾回京，今日回來，卻有著別一番的近鄉(xiāng)情怯。他突然間有點不知道怎么面對他的父皇，方才泰然自若的人現(xiàn)下心里卻是忐忑不安起來。

　　隆衍帝凝神注視著跟在太子身后的楚塵鞅，四年未見，卻是更加的英姿勃勃，威風(fēng)凌凌。他身穿一件青錦袍，腰間綁著一根蒼藍(lán)虎紋紳帶，一雙清澈的眸子寒意末到眼底，身子略顯消瘦。衣袂飄飄，清冷的身影仿佛與天地相融，似已把自己的心肺、身心，都縫入茫茫蒼穹，唯有寒風(fēng)朔朔攀附著天際流入更深遠(yuǎn)的世界。這凡世的塵埃確實沒有沾染上他清明的眸，這般想著，卻是突然想起了那個英姿颯爽的江湖女子，黑眸答深邃如一潭古泉，也是如同楚塵鞅一般。心念至此，他的眉眼都不禁柔和了幾分，看向楚塵鞅的眼神慈愛卻又不失威嚴(yán)道：“塵鞅這么多年終于愿意回來看朕了嗎?！?p>　　楚塵鞅大步向前在隆衍帝面前，撲通一聲跪在了堅硬冰冷的金磚之上，若金屬般鏗然有聲，雙手撐地將頭磕了下去，他道：“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恭請圣安。愿父皇福如海深，鴻福齊天。兒臣有罪，請父皇降罪?！甭曇糁袔е淖肿职?，如淚如泣。隆衍帝還未曾生氣，也被這情感所感染，他問道：“你覺得你有何罪?！背m鞅雖低著頭，但鏗鏘有力的聲音在整個金鑾大殿上回蕩：“兒臣數(shù)年未曾在父皇身邊盡孝，為父皇分憂，實屬兒臣不孝。兒臣罪該萬死，請父皇降罪?！逼鋵嵥螄L不想回來這京城呢，只不過這許多事都不是可以隨意理清的，許多心結(jié)從一開始結(jié)下便一生不得解開。

　　隆衍帝幽幽的哀嘆一聲，道：“在這大好的日子里朕就不治你的罪了，這多年間每年你只有幾封薄薄的書信從各個地方寄送而來。朕思念的緊的時候也只有這幾封你的字看看，起來罷，既然回來了，那就多待一些時日罷?！背m鞅抬起了頭，堅毅的臉上仿佛真的有晶瑩的淚光乍現(xiàn)，感人至深。他緩慢的從冰冷的地板上面站起來，腰板挺的很直，只是略低著頭，以示對隆衍帝的尊敬之意。

　　整個大廳中寂靜一片，許久未曾有人出聲，大家都小心翼翼唯恐打擾了皇帝的懷緬之情，直到隆衍帝吩咐大家坐下，各個皇子公主才相繼回到自己的位置。宮人陸陸續(xù)續(xù)端上各式各類的吃食，舞女樂師在大廳的中央開始表演，晚宴正式開始。

　　在宴會間隙中，隆衍帝看著歌舞升平的大廳，側(cè)著頭開口對楚塵鞅道：“你八皇兄聽說你這陣子回京，特地將自己手頭上的事物交與他人，以便近些日趕著回京見你一面，現(xiàn)在大抵已經(jīng)在路上了?！背m鞅聞言放下了手中的酒盞，回答道：“兒臣何德何能讓八皇兄為了專門見我一面而千里迢迢的趕回來，是兒臣之過，待八皇兄回來，兒臣定會自己向他請罪。”

　　話音剛落，一個清脆又不失沉穩(wěn)的聲音在大殿的門口響起：“誰要向我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