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深深記得，當(dāng)年我陸姨娘就是在新婚的第二天被我爹給撂了，連去向長輩敬茶這樣的大事都是自己一個人凄凄慘慘去的。我不能不對高悠揚十分禮貌??！

　　高悠揚向我走過來，第一是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第二便是拽了我的手向屏風(fēng)后走去。他一口氣與我打開了十八臺箱子，問我想穿哪一件衣服。我便很識時務(wù)，故作嬌羞地回他：“大將軍覺得哪件好，我就穿哪件?！?p>　　高悠揚那眉毛跳了幾跳，他總是撿了一件粉紫色的大衫裙襦搭了潔白的里衣遞給我。他問：“你自己穿，還是讓丫鬟們來伺候你穿？”

　　我當(dāng)然不喜歡丫鬟看我穿衣服。

　　高悠揚便在屏風(fēng)外等著我。我剛把昨晚的里衫換下重新穿好干凈的，高悠揚便在外頭與我說話。他說我對他的稱呼應(yīng)該改一改。

　　我卻不想改。自從他移情別戀喜歡上白玉之后，我便再沒有閑情逸致喊他表哥了。再說我以和樂公主的高高姿態(tài)喊他表哥，也很不合適啊。

　　我束好腰帶，披上外衫。我妥妥地走到屏風(fēng)外，我對高悠揚笑得簡直無可挑剔。我請他坐在梳妝臺前：“我為大將軍束發(fā)，可好？”

　　新婚第一天，我當(dāng)然要以無懈可擊的溫柔化解一切危機。我怎么能給高悠揚有任何不滿意我的機會呢？

　　高悠揚很是聽話地坐在鏡前，任憑我擺弄著他的一頭青絲。但是，我這金尊玉貴的公主爪子倒是不怎么聽話。我生疏了十年的束發(fā)手藝，竟是支撐不起我這新婚第一天的豪情壯志。我生生與高悠揚扎出了一個倭墮髻，歪歪散散地定在大將軍威儀的臉面上。

　　我在鏡子里看到，高悠揚的臉已經(jīng)開始冒氣了。

　　我很是利索地丟下梳子，轉(zhuǎn)身就把新房的大門敞開，對著門外亮出我高家新媳婦的嗓門兒：“大將軍起來了，快進來伺候！”

　　我的聲音還沒落地，丫鬟們已經(jīng)進屋一地。有的捧著水盆，有的捧著香皂頭油，要緊的是她們見著高悠揚這巍然的倭墮髻覺得十分有趣，都忍不住笑了。

　　高悠揚的臉色，自然不怎么愉悅。不過，我管不得了。既然我已經(jīng)在這個明媚清新的早上成功地讓高悠揚生了我的氣，我只好轉(zhuǎn)而去抱別人的大腿。

　　家里除了高悠揚，可還有我外祖二舅父二舅母三舅父三舅母呢。三舅母三舅父如今升級成了我的婆婆和公公，我當(dāng)然要謹(jǐn)慎伺候之，討得歡心最重要啦。

　　在去向家里長輩敬第一杯茶的路上，我好好把當(dāng)年我陸姨娘是怎么討好我們寒家祖母楊夫人的把戲狠狠回憶了一遍。我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在婆婆公公面前一定要謹(jǐn)遵婦容婦德，越是被老公寵愛的新媳婦，在婆婆面前她一定會死得更慘。

　　還好我機智過人，一大早就把高悠揚給整生氣了。

　　我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先跟我外祖磕頭，再向我正經(jīng)的公公婆婆磕頭，再向二舅父二舅母磕頭。我在二舅母身前，那言辭懇切?。骸岸付笇Υ髮④娪叙B(yǎng)育之恩，和樂一定好好贍養(yǎng)二位長輩，為二位送終到老?！?p>　　我二伯母感性，輕易就被我給招來了眼淚，卻是狠狠地拭了回去。她望著我婆婆，笑道：“咱們悠揚真是好福氣，娶了公主賢良淑德！弟妹啊，快請新媳婦起來說話。”

　　看來我二舅母是喜歡我的。

　　我小小地樂了，謹(jǐn)慎地站在我婆婆的身后，裝作認(rèn)真聽長輩們談話的樣子。而高悠揚卻大樣得很，他就能坐在我二舅父的對面，與二舅父喝茶。我外祖與三舅父正對坐著，誰都不理會我這一番殷勤。

　　倒是我婆婆讓人搬來了凳子，讓我坐在她旁邊。

　　我便狗腿地坐下，望著我婆婆討好地笑。

　　我婆婆呢，倒是沒什么打緊的話說，她只囑咐我：“我和你公公過幾日回信州去，你夫君也有巡防戍邊的重任。你好好在家里，一則照顧太爺起居，二則與你二伯母學(xué)著操持家務(wù)?！?p>　　高悠揚他媽說一句，我便點個頭。

　　“你夫君是軍旅之人，性子直。你們小夫妻，和和睦睦就好。以后過日子，千萬不要咋咋呼呼，互相理解體貼才是?！?p>　　我婆婆看著我還是一臉殷勤地點頭，已經(jīng)開始審視起我來。

　　我趕緊說：“婆婆說的是！大將軍真是很體貼包容的好夫君。婆婆教養(yǎng)有方，和樂不勝感激。他日一定盡心侍奉公婆，絕無半點推辭躲懶?！?p>　　高悠揚他媽就著高悠揚那頭看了幾眼，問道：“兒子，你們小夫妻是回自己的院子用膳，還是在這兒與我們一起？”

　　我哪等高悠揚回答啊，我妥妥地幫他答了。我們要在這太爺?shù)脑鹤永?，伺候太爺和公公婆婆們吃早飯?p>　　早茶過后，終于擺早飯了。我腦袋里回憶起當(dāng)年陸采之伺候我祖母楊夫人的情形，我?guī)椭诀卟疾颂硗?。還好我準(zhǔn)確記得我外祖喜歡吃什么，我舀了一碗南瓜紅棗粳米粥，把粥里的棗皮兒細細地?fù)癯鰜恚胚f給我外祖。

　　外祖的眼睛已經(jīng)變渾了，他的手極是抖抖的。他想要一手接了我的粥，一手拿勺子。但他的年老體衰已經(jīng)不允許他那么做，他的勺子毫無征兆地就掉在了地上，盛粥的碗也扣到了他的衣服上，濕了好大一片前襟。

　　我后悔了。

　　我長這么大，我從來沒有機會親自為他老人家喂過一勺湯水。這今天，他就是這么孱弱地在我面前，他任由手忙腳亂的仆人圍過來與他擦拭。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切，看著這怎么也無法追回的十年時間，直到高悠揚喚我到他身邊坐下。

　　那一頓飯，我食不知味。

　　我站在外祖書房外的回廊下。我曾在這里求高飛揚幫我捉知了，拉著高悠揚要與他選個堪與他匹配的姑娘。那時，我外祖是多么的健碩。他不用拄拐就能大步行走，他常用宏亮的聲音喚我：“丫頭！”

　　我外祖已經(jīng)衰老了。

　　雖然我回來了，我回到他身邊了。但是，我們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時光了。我的九里院子被他們給鎖了起來，據(jù)說是幾年前出了一條蛇精。我才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高家，竟也有一天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