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燭光幽暗,地面上撲啄追打、牛嘶馬叫凄慘之聲一夜不絕;眾仆從圍坐一圈,因驚懼寒冷而瑟瑟發(fā)抖。只有老領主神色若定,斥道:“慌什么!天亮了,申小伙子的馬就會來。”他盯著流娘,“就算不要你,他還有三十架弓在這里?!?p> 這話讓眾人皆定了一定心,更兼半個時辰功夫,沉重的馬蹄聲沿地面由遠及進,然后是弓弦聲、喊殺聲、噼啪燃燒聲和爆炸聲??腿说那嗄昝偷靥ь^:“他們用了霹靂炮!”爆炸聲響過之后,怪鳥凄鳴不已;又過了半盞茶功夫,地面上開始有嘈雜輕松的人聲,只聽一個青年男子道:“各營整隊,點檢人馬傷員繳獲,回去書記官給我報個數(shù);老鷹頭皮呢?把他揪出來!”
老領主眼睛一亮,命令仆從:“打開地窖門,上去找申小伙子。”
地面上已是一片狼藉,村長里正點過,牲畜所失過半,所幸沒有死人;老鷹頭皮卻在炯炯四顧,只見他目光捉住一人,面有喜色,高聲道:“哎,申小伙子!”騎在馬上的戎裝青年虎背蜂腰、獅肩猿臂,錦衣朗目、金冠束發(fā),正是河西節(jié)度使申師厚之子申昌遇。他也認出了老領主,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放出光來,他跳下白馬,一邊示意侍從上前。
“老爺子,一千黃鈿子我?guī)砹?,一月利息八十個,你發(fā)的好大財啊。我的東西呢?”申昌遇祖母是色目姬,因以他膚白眼深,有一派天真氣息;他目光正好瞟到流娘細直勻亭的腰肢自地窖口鉆出,不禁停了一會,但隨即陰沉——流娘如白玉柔荑的手,正扶在另一只年輕的手上!
老鷹頭皮一看不好,趕緊打岔道:“我發(fā)的什么財,你要走運。”他趕緊上去把梅司扯開,假裝熱心道:“來來,梅小伙子,說到就到,這是申小伙子。”梅司為他突兀的親密吃了一驚,但立馬反應過來,他拂袖一撣,面朝申昌遇正身而揖:“在下梅司,大宋參政知事薛居正門下,拜會少節(jié)度使?!?p> 他骨骼清瘦,氣宇昂藏,風度儀采竟使申昌遇也暗暗折服,但申仍心下不爽,嗆到:“什么大宋,我父乃漢室敕封永安節(jié)度使,世代經(jīng)營河套以報天恩,姓趙的,哼,篡國大盜耳?!彼@話說的太難聽,書記官趕緊拉了拉他。
梅司雅然不慌:“申少使說得好,華夏一源,文通種同,節(jié)度使安定河西,宋室匡扶中原,皆不忘定邦安民、興復漢室。此次國子先生遣我至此,就是為溝通兩地,相持扶助,以通有無。節(jié)度使大人高瞻遠矚、性情恢弘,必不會介意一介書生的叨擾,不知少使可否引見?”
書記官上前嘀咕幾句,似是為提醒少主避通宋結黨之嫌,申昌遇面有難色。
梅司從容道:“梅某以個人名義拜會節(jié)度使,想來也挑不出少使什么岔子;俗話說無禮不成行,梅某為全禮節(jié),千里迢迢,攜白璧一雙、玉斗一雙、金幣三千,奉獻節(jié)度使大人,公子總不能讓我又原路帶回吧?!?p> 申昌遇目光游移,他本不愿落個貪財之名,可前些日子宮室落成,一千金幣的賀禮都得用借的,還是祖母疼愛才賞還了他,三十弩損失一個月不說還倒賠八十金鈿;父親大壽在即,這三千金幣奉上一半自留一半,也可多購些鐵箭火器,預防黨項吐蕃偷襲。——一千金鈿,那是良馬千匹啊,明知道這個宋人有所圖謀,但還是……“來人,搜他的身,東西帶上,回涼州大營!”他躍馬而上,突然沖到流娘面前,將她雙手反剪,麻袋一般拎在鞍前。
“且慢!”梅司拂袖格開擒他的衛(wèi)士,“申少使,怎么說也是前去拜會節(jié)度使大人,你如此帶著一個女子,豈不是讓我失禮于令尊。”申昌遇勒馬回頭,嘲笑道:“那你說怎么辦?難道你與這女奴同乘一匹,就不失禮于人?”
梅司道:“如若少使允許,梅某愿將自己的坐騎讓給這位姑娘,不知申少使可否借在下一匹良駒。”申昌遇正想殺他銳氣:“好。(他把流娘解下)只是我們西涼貧瘠,沒有多余的馬鞍?!闭Z罷令衛(wèi)士牽過一匹無鞍無韁的兒馬!
梅司心中打怵,他自忖騎術不弱,但中原士族畢竟不是打小生活在馬背上,無鞍無蹬無韁的兒馬還是太危險了。此行是奉恩師之名溝通河西,圖謀買馬與日后聯(lián)盟,本來只想微言解困,不想申昌遇竟真心刁難。只是,女奴摩挲著她被勒得通紅的皓腕,烏發(fā)無釵、雪肌襤衣,只兩腕上有雙細細的鉸銀圈,怕是她的全部家當,梅司心中不忍。
老鷹頭皮突然上前裝傻道:“小姑娘又不重,就兩個人騎嘛,路又不遠,你們漢人干啥浪費馬?!闭f著,一邊把流娘推上了梅司的棗騮馬,梅司一愣,緊跟著跳了上去,抓住馬韁道:“多謝老伯提醒,晚生謹記教誨?!鄙瓴鰪谋强桌飮姵鲆宦暲湫?,揮鞭一騎絕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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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
申師厚已是老衰而膽怯,對與宋聯(lián)盟毫無興趣,對買馬似乎也不上心,只是談到要以何等寶物幣殖來交換時,雙眼才冒出光輝。直問梅司宋室可否出以歌姬美女、珍珠黃金,梅司只能應允,他便又問東京何坊何處的歌姬最妙,是否與柴宗在時相同。退出正廳時,梅司竟覺得自己從來沒這么累過。
天色已暮,衛(wèi)士待要送梅司前去驛館,不想被申昌遇親兵截下:“梅先生,公子說既然是他引你而來,也應請你去營中一敘?!?p> 帳中,申昌遇凝目有思,單指掂著一柄長劍,配重精妙、白玉鑲柄,劍上銘文:“梅骨鴻(冰)心云行水明”。親兵掀帳:“梅先生到。”
“你,是梅行明?”他突然說。
“家?guī)熧n字行明,少使有何吩咐?!泵匪救允嵌搜欧€(wěn)健,從容應答。寒光突然一閃,梅司側身接住飛來的利刃,又是一道寒光,舉劍纏住襲來的長矛,向右一拖,矛尖入地。
“擊斃了那大鳥的,當真是出云十九劍!我河西有救了!”申昌遇長嘆,揮戈即舞,一套槍法演下來,梅司瞠目:“難道申少使也曾師從白蘋書院?”申昌遇收戈拜道:“昌遇不曾有這樣的福分,只是聞人先生曾于我幼年救我一命,賜我表字不期,又授我十九演槍式。只是此后再也沒見過聞人先生?!泵匪镜溃骸凹?guī)熡诎四昵半[逸普陀山,從此讀經(jīng)問道,再不問天下之事。只是不想你我今日有緣會面。”申昌遇連聲稱是,命人擺酒開宴,便要稱字示親密。
梅司先飲三盞,笑道:“司妄攀,虛長稱兄,只是無功受祿了?!鄙瓴鐾达嬋K:“白日冒犯,先向行明兄賠罪。我再飲三盞,確有事相求。流娘,添酒。”美貌女奴應聲而出,她已梳洗換了一身干凈素衣,仍是粗麻,但頭上添了一條大紅金紋彩帶,垂在肩上,更顯得烏發(fā)蝤頸、膚如凝脂。只聽申昌遇問道:“行明兄,你先前說河西北有黨項西雜吐蕃,岌岌可危,可有化解之法?”
梅司落杯沉吟:“唯有聯(lián)宋奪蜀、唐、越為腹,以崤函為據(jù),揮師北伐,收復燕云十六州,打通河西,扼住玉門關,可百年無憂矣?!?p> 申昌遇嘆道:“漢圖河西久矣,然能保之者鮮矣,如今黨項吐蕃回鶻部雜居,漢室漸微。行明兄此劃若順利,須得多少年月?”
梅司道:“以陛下勵治,若步步無失,三十年可成;若中有波折,五十年可圖?!?p> 申昌遇道:“昌遇今年弱冠,待天命之年,可望王師。只是行明兄有所不知,我河西除了黨項吐蕃,還有一心腹大患——三青。”酒酣膽熱,散發(fā)解襟,少年英雄,明目愁容,更添英姿風流,且聽劍眉峰蹙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