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jié)紅樓夢
詩云: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輕。
雁聲遠(yuǎn)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且說寶玉睜眼一瞧,竟是襲人!便拉住她手說:“是襲人姐姐嗎?這是在哪兒?咱們是不是通通到了冥府!”正說著,只聽旁邊有個(gè)男人話音:“二爺,你可醒了,嚇?biāo)牢覀兞恕!睂氂褡屑?xì)觀瞧,竟是蔣玉函。這才明白是在蔣玉函家,趕緊放開了襲人手。
襲人見寶玉渾身上下沒一處干凈地方,臟污已極、不堪入目,落魄至此,悲傷不已,但有蔣玉函在旁,不敢十分親近,只哭著說:“二爺,你終于醒了,還以為你要過去了呢!這幾年去哪兒了?”
寶玉緩緩道:“一言難盡呀,我去取經(jīng)了?!币u人道:“那你繞了一大圈兒又回來了?”“我只走了小半圈兒,還差得遠(yuǎn)呢?!睂氂裾f。襲人又問:“果真出家了?”寶玉笑了笑:“原來那個(gè)我,是和石頭一塊兒的,幸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點(diǎn)化,在西方蓮臺下剃度,算是出家人了。可我和它沒緣法,不久便分開了。它做它的石頭,我找我的家。如今,家找到了,人沒了!”
襲人越聽越糊涂,還以為他說瘋話呢;叫過小丫頭來,給寶玉擦洗干凈,換上衣服。寶玉卻說:“洗什么?穿什么?洗得再干凈,穿得再好,也不過是一具皮囊!”
襲人一聽,便憶起寶玉那年到家里,自己曾說過死也不回的話。可忠順王爺硬作主張,若不嫁,說我不從主子;現(xiàn)來了,又實(shí)不是心愿,不由得哽咽起來。寶玉道:“我又沒死,你哭什么?”襲人想起寶釵,哭道:“你我畢竟主仆一場,你就讓我再伺候一回吧?!?p> 說完便又把寶釵暈倒街頭,雖然救起,卻又被賈雨村害死,等等都說了出來。寶玉一聽這些,眼淚立刻下來了,引得蔣玉函也陪著哭。寶玉見二人如此念舊,又得知他們曾服奉寶釵,也不好拒絕,只好任其擺布。襲人對寶玉衣服尺碼了如指掌,寶玉又與蔣玉函身材相差無幾,所以即刻沐浴更衣,不在話下。
洗了澡,又挑了幾件玉函最得意的衣服穿了,襲人上下打量一番,果變了個(gè)人。蔣玉函過來拉住寶玉手說:“既沒當(dāng)和尚,那就好辦!”兩人聊起那條猩紅汗巾與那條松花綠的汗巾,后來竟成了襲人與蔣玉函的信物,又說起湘云與衛(wèi)若蘭的金麒麟來,始信姻緣前定。蔣玉函說:“這就是‘千里姻緣一線牽’!”
寶玉聽他們說起湘云來,忙問:“湘云妹妹現(xiàn)在怎樣了?”襲人說:“聽人說,似乎也不好。不僅成了寡婦,那年還被抄了家?!睂氂裥睦镆惑@,又問:“你們見過她嗎?”
襲人道:“相公曾去找過,家里早沒人兒了,也不知去哪兒?!边@時(shí)蔣玉函卻說:“快別提這些掃興話兒了,二爺既回來,我喊幾個(gè)人,一起慶賀慶賀。”
于是蔣玉函便派人去請,至晚上,倪二、賈蕓、柳湘蓮、張如圭幾個(gè),一聽找到寶玉,都紛紛趕來;小紅與茜雪也跟著來了。襲人還請來了胞兄花自芳并三五個(gè)沒嫁人的女孩兒,寶玉心情蕩漾,又想起了前幾年的光景。那時(shí)這幾個(gè)女孩兒還小,如今都長成大姑娘了。襲人說:“你來時(shí)那幾個(gè),有的已經(jīng)嫁人了?!睂氂裨耄寒?dāng)年聽說襲人出去,拼死拼活也要留住她,可后來,為了她好,就沒了留她的心。如今,竟她的下場最好!又見這幾個(gè)女孩子,無一不是活潑暢快的,強(qiáng)過翡翠玻璃麝月等人何止百倍!可見侯門深似海,真不可進(jìn)的!
這一頓飯吃得痛快淋漓,大家開懷暢飲,共敘前情。言到倪二他們仗義相救,又救鳳姐兒,還將父親遺體收回。寶玉忍不住離席,給大家叩首致謝。之后又繼續(xù)喝,一直喝到天亮。
次日,寶玉便要告辭。蔣玉函與襲人苦勸,襲人還下了跪說:“不為別的,只為你對我恩重如山,我們兩口子服侍你一輩子,給你養(yǎng)老,也是情愿的。”蔣玉函也連連稱是,并言道:“昨兒那些個(gè)女孩兒,都干干凈凈的,你相中哪個(gè),我?guī)湍闳⑸??!睂氂窈鸵u人一聽,蔣玉函話里有話,都羞紅了臉。過了一會兒,寶玉卻又變回臉色說:“縱有天大恩情,尤在夢中,所謂‘苦海翻愛恨,癡情度春秋’,我遲早都要走的?!?p> 蔣玉函與襲人知道他的性情,也知道他留下多有不便。就又苦留幾日,一邊準(zhǔn)備銀兩,一邊打聽房舍,還托倪二等人幫忙打探湘云消息。
過了幾日,倪二與柳湘蓮又來拜訪,還是他倆厲害,一個(gè)坊間霸主,一個(gè)得道英雄。果然打聽到了湘云行蹤-竟做起了乞丐頭!寶玉一聽湘云有了下落,立刻就要去找。倪二湘蓮被纏不過,茶未吃完,就帶寶玉起身。倪二在集市上喊了個(gè)兄弟領(lǐng)路,四人坐了馬車,行走半日,才到一個(gè)去處。寶玉問:“這是哪兒?”倪二答:“這便是翠微山。”
寶玉見此處林海蒼茫、煙光嵐影,山勢聳拔、景色幽麗,真是個(gè)修身養(yǎng)性的好去處。又問:“她既是個(gè)乞丐頭,如何會住在這里?”“到了便知?!蹦叨馈S植叫凶吡艘唤貎?,前面一座大寺,上書“皇恩寺”,周邊翠竹掩映,草木森森。又有許多村落圍著寺院,錯(cuò)落有致,炊煙裊裊,霧氣蒙蒙。倪二領(lǐng)寶玉進(jìn)了一個(gè)名為秋葉的村落,烏木銅鎖的院子,門頭院墻皆是青磚灰瓦。寶玉見大門敞開,四下無人。引路后生還沒進(jìn)院兒便一通亂喊:“韋將軍!韋元帥!”聞聲從房內(nèi)跑出個(gè)人來,寶玉仔細(xì)一看,原來是竟是湘云的丫頭葵官!寶玉這時(shí)才想起來,湘云曾將葵官名字改作“大英”。因他姓韋,便叫“韋大英”,暗有“唯大英雄真本色”之意。
葵官見寶玉來了,歡喜無限,急忙上前磕頭,寶玉將她扶起。葵官站起身來,便向里喊:“奶奶還不出來?寶二爺來了!”只見里面出來一個(gè)女子,長發(fā)流星,卻是一身男人裝扮。寶玉一看,不是湘云又是誰?
只見湘云飛奔出來,不顧旁邊人多,把寶玉緊緊抱住,久久不肯松開。寶玉被她摟住,又似重入夢中,不相信眼前的一切。許久,湘云才松開他,兩只眼左瞧右看,上上下下看了個(gè)遍,才說:“二哥哥,讓妹妹想得好苦!”
寶玉被她的話感動了,又想起這一路甘苦,家族衰敗,榮華盡失,不禁淚如泉涌。湘云和葵官也哭了,又過了一會兒,才進(jìn)屋細(xì)談。
原來,衛(wèi)若蘭死后,湘云守了幾年寡,沒想到若蘭父親因官事牽連,家族被抄賣。湘云一無所有,淪為乞丐,后來遇上了葵官,兩人索性混成了乞丐頭,俗稱“丐幫幫主”。這個(gè)稱號由來已久,無非是乘著紅白喜事兒,組織一幫乞丐,索要錢物,大家一分。
這行當(dāng)雖低三下氣,卻收入不菲,幾年下來,湘云與葵官竟能買房置地,在此安住下來,“幫”里的事兒,自然也有人操心,不用怎么管。湘云樂得與葵官每日在家念鼓唱戲,吟風(fēng)弄月,倒也逍遙自在。
晚上吃了飯,倪二與湘蓮回去,寶玉便在這里住下來。他每日不閑著,除了寫書,自己還精研醫(yī)學(xué),親自上山采藥,為周邊百姓療疾治病。由于生性靈通,竟然小有所成,名氣一天天大起來。
寶玉也覺自在,畢竟自給自足,夠自己花銷了。閑余時(shí)間,還與湘云一起寫字作畫,讓葵官拿到集市上售賣,又是一筆收入。慢慢地,雖無往日富貴,倒能維持生活??僖娝麄z忙于瑣事,不談婚姻,心里著急,便求倪二作主。一日,倪二來家里做客,飯后與二人說道:“你們這樣住在一起,又沒名份,總不合適,不如說開,我給當(dāng)個(gè)媒人,擇日辦了吧?!币妰扇四辉S聲,知道同意,于是便回去張羅。
寶玉湘云又在不遠(yuǎn)處的雙水寺謝絳池附近,換購了一個(gè)閑置院落,收拾成婚房,一切準(zhǔn)備就緒。收拾完畢,寶玉見小院四周風(fēng)景如畫,情不自禁地吟道:
“門前古槐歪脖樹,小橋溪水野芹麻?!?p> 湘云拍手道:“好句!”于是也來了情緒,在門前自題一聯(lián)云:
“遠(yuǎn)富近貧以禮相交天下少,疏親慢友因財(cái)而散世間多?!?p> 寫罷了,便要寶玉題匾額。寶玉略思一通道:“就要‘怡鶴閑云’即可?!毕嬖婆氖址Q贊:“就用這個(gè)!”
倪二擇了個(gè)好日子,與蔣玉函、賈蕓、柳湘蓮、張如圭等人,一齊上山,給寶玉湘云辦了場像模像樣的婚禮。但二人那一大堆親戚,女眷們只胡氏、婁氏和璜大奶奶、并喜鸞四姐兒來了;男人也只有香憐玉愛、金榮和湘蓮的小廝杏奴。寶玉見襲人沒來,忙問蔣玉函:“襲人呢?”蔣玉函頓時(shí)眼里冒出了淚:“去歲有了孩子,誰知中秋節(jié)生的時(shí)候,沒過得了鬼門關(guān)!”“孩子呢?”“孩子也沒了?!薄盀槭裁床桓嬖V我?”“怕惹你傷心?!睂氂癖緛砗芨吲d,一聽襲人去世,又沉默不語了。自己想道:黛玉和寶釵都是中秋節(jié)死的,她怎么也是?只因她和黛玉是同天生日?可黛玉和寶釵呢?她們怎么竟像是一個(gè)人?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席間,賈蕓與寶玉說:“干爹,以你的才能,不如仍去參加科舉,定能再中狀元,何必在這里深居簡出,甘受清苦呢?”寶玉一聽,臉色驟變:“蕓兒呀!你仍不解其中玄機(jī)?我父親怎樣?一輩子小心翼翼,兢兢業(yè)業(yè),于公于私,都是勤字為先??山Y(jié)果呢,忙了一輩子,還不是引來殺身之禍?可見自古以來,風(fēng)頭是出不得的,官是做不得的!正所謂:‘弓殺出林鳥,箭射首尾騅’,還是做個(gè)俗人最好。”賈蕓這才不說了。
晚間,洞房花燭時(shí),湘云又拿出了那一對金麒麟,湘云拿起一只說:“本來這只麒麟便是你的,從哪兒得的?”寶玉道:“清虛觀打醮時(shí)張老道給的,當(dāng)時(shí)聽丫頭們說你也有一個(gè),想送給你,不想?yún)s丟了?!毕嬖频溃骸拔覐男【陀幸粋€(gè),你那個(gè)正好與我那個(gè)是一對兒?!毕嬖普f完,臉禁不住紅了起來。半日才又說:“那我后來撿上還了你,為何你卻送給別人?”
寶玉見湘云紅顏微怒,不禁又看呆了,湘云卻又問道:“我問你呢,為何又送了別人?”寶玉道:“那時(shí)我心里唯有林妹妹,與珍大哥練習(xí)射藝時(shí),為了更有意思,都帶彩頭。結(jié)果和若蘭比試時(shí),我輸了,讓他贏了去?!薄澳憔鼓梦宜湍愕臇|西當(dāng)彩頭!”話音未落,湘云便伸手去擰寶玉臉,寶玉趁勢捉住她的手,見她滿臉海棠紅,便想和她親熱。
湘云卻掙脫開:“你不知道那是一對兒么?白頭偕老的一對兒呢!”說完又撅起嘴來。寶玉趕緊說:“后來你首段婚事未成,又與他定了婚,你得感謝我送他麒麟,不然能成?我其實(shí)也看中了若蘭品貌,即便贏了,也想送給他,讓他有了你的另一半兒,這樣你們不就有緣了?”“你真舍得?你壞!你是個(gè)壞哥哥!”湘云又動起來。寶玉說:“當(dāng)時(shí)舍得,如今卻無論如何也舍不得了!”寶玉見她含情脈脈,終于忍不住,與她百般溫馨起來??
婚后,寶玉每日筆耕不倦,按太虛幻境所見,將榮寧二府故事作為情節(jié),一部戲說漸成端倪,題為“金陵十二釵”。忽有一日,葵官來向二人道喜,并帶來一人,寶玉一看,是麝月!眾人又是一番歡喜雀躍,高興過后,麝月不提人名,先呈上拜帖。寶玉打開一看,署名竟是“檻外人”,寶玉欣喜若狂,看起內(nèi)容,果真是妙玉!他在信中述說衷腸,并邀請他們夫妻二人到府中共渡除夕。
寶玉自收到信后,日日盼著除夕,終于到來。他與湘云坐車到妙玉府中,妙玉麝月在門口迎接,故人重逢,感慨萬分。說起黛玉、寶釵、元春、探春、迎春、鳳姐兒、李紈與秦可卿的仙逝,無不嘆息。寶玉說:“同為金陵十二釵,如今只剩下四個(gè),真是悲哀之極了。”妙玉不解:“什么十二釵?你從哪兒聽說的?”寶玉將自己夢中所見又講了一遍,妙玉得知自己和妹妹都在其列,心里似打翻了五味瓶,又勾起那些往事來??過了許久,才搖了搖頭說:“我們雖是未亡人,還不如她們呢。聽小紅姑娘說,巧姑娘雖被贖了身,卻嫁了個(gè)醉漢,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惜春雖去了水月庵,其實(shí)那哪是個(gè)修身去處?賈家一倒,靜虛便變了嘴臉,常常讓惜春出去化緣,金枝玉葉,竟成了要飯的。上梁不正下梁歪,靜虛如此,智通智善也不是好姑子。智能兒和還俗一樣了,芳官不堪侮辱,才跑到我這兒?!薄敖鹦遣A??哦不??耶律雄奴在你這兒?”湘云趕緊問?!八辉高€俗,我又把她送到水仙庵里去了,那里倒還干凈些。”妙玉道。寶玉又嘆了口氣說:“還好,總算保住了性命?!泵钣衤爩氂袢绱苏f,冷笑道:“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我和她如今已經(jīng)心死,正經(jīng)才是最薄命的人呢?!?p> 幾個(gè)人一直聊到守歲之時(shí),湘云又奈不住性子了,對寶玉說:“今兒高興,不如我們夫妻二人聯(lián)詩如何?余力不足時(shí),又有妙公坐鎮(zhèn)補(bǔ)充,豈不快哉?”寶玉欣然同意,二人便開始議韻。湘云說:二十五韻一換,看能聯(lián)出多少。又所謂‘夫唱婦隨’,我便隨你的韻罷了。”寶玉點(diǎn)了點(diǎn)頭,略思考了片刻,吟道:“為有三春景,除夕夜雪濃?!?p> 妙玉在紙上先寫上“夫妻唱和詩”五字,又寫上怡紅公子與枕霞舊友的名號,再把寶玉的第一句寫下來等著。這時(shí),湘云的也有了,道的是:“一席喧客酒,數(shù)響賀年鐘?!?p> 妙玉一聽,邊寫邊笑著說:“什么‘喧客’,我們可不喧,只你們兩口子喧罷了?!?p> 寶玉又接道:“盼有東風(fēng)至,祈留北海龍?!?p> 又聽這句,妙玉微露不屑:“也還行吧?!?p> 湘云:“春睡才開醒,冬眠不覺重。”
寶玉:“新緣埋淚眼,舊恨葬花容。
妙玉高興道:“有點(diǎn)兒意思了!”
湘云:“山朗明流水,石清翠臥蘢。
寶玉:“艷陽拍綠柳,銀月沐青松?!?p> 湘云:“嫩野偷生早,陳園看世慵?!?p> 寶玉:“金麒曾聚首,玉兔未重逢。”
湘云:“紅火燒無跡,白花落有蹤?!?p> 寶玉:“霧甜人情昧,煙香木色舂?!?p> 湘云:“枯枝鳴烈鳥,艷蕊唱嗡蜂。”
妙玉驚喜道:“好句!”
寶玉:“蝶鬧飛來去,燕勤掠闖沖?!?p> 湘云:“波漣鴨潛綠,浪漾鳳回彤?!?p> 寶玉:“偶遇相知晚,重逢互愛冬?!?p> 湘云:“河光星熠熠,沼影流淙淙?!?p> 寶玉:“撫面搖楊柳,扶心慰樺榕?!?p> 妙玉向?qū)氂竦溃骸澳愕囊膊诲e(cuò)!”
湘云:“新翻泥下土,又見地中農(nóng)?!?p> 寶玉:“默默生微卵,息息事小蛩?!?p> 湘云:“唯挑仙草祖,各論絳云宗?!?p> 寶玉:“鷹背瀟湘雨,雁離綴錦峰?!?p> 湘云:“窠巢繁厚葉,斗室鎖賢傭?!?p> 寶玉:“引伴殷勤弄,呼朋宛轉(zhuǎn)從?!?p> 湘云:“但聽伊細(xì)語,且聞爾吳儂?!?p> 寶玉:“寂寞三江唱,孤單泗水溶。”
湘云說:“夠二十五韻了,該轉(zhuǎn)了吧?”說完略想了想,又吟道:
“迷情炎夏日,意亂熱春庚?!?p> 寶玉道:“這個(gè)韻好!”也吟道:
“善解簿蟬翼,長結(jié)厚蛹纓。”
湘云:“裙衫通汗意,羽扇帶風(fēng)清?!?p> 寶玉又接,兩個(gè)人一替一句,都是聯(lián)詩的高手,又聯(lián)了二十五韻,余者是:
“葉茂多親友,根深有遠(yuǎn)名。
生機(jī)莖盎盎,養(yǎng)力骨錚錚。
正午鋤禾日,當(dāng)陽飲馬時(shí)。
知緣先夢影,忘我后癡情。
未果傷心詠,無如放體輕。
載歌宮盛滿,載舞圣隆盈。
媚眼拋一世,激情抱幾生?
渾身無是處,遍地有光明。
淚灑江南雨,情留漠北行。
才別紅玉雀,又見彩金鶯。
揀玉輕撥雪,拾釵少破蘅。
猶聞香射圃,也嘆紙談兵。
姹紫嫣紅色,流光溢彩瓊。
玉庵逢義士,神廟遇雄英。
事隱詳說夢,村言假語丁。
纏綿因熱取,渴盼為狂爭。
麗艷拂云淡,馨香引天平。
依依滄夜色,恍恍夢華榮。
酷笑當(dāng)年月,悉噓舊日卿。
清幽成烈焰,繾綣化猙獰。
幻化通靈秀,沖騰絳女成。
經(jīng)年終有憾,歲月本無聲!
如此一共聯(lián)了五十韻。寶玉又聯(lián)到:“清盈別盛夏,綠鏡水柔中?!泵钣竦溃骸澳銚Q韻則可,如何又開了個(gè)頭?失了對仗,這樣成兩首了?!毕嬖频溃骸耙晕叶说乃剑挂膊槐鼐心?。”妙玉說:“這句暫且放放?!闭f完湘云又聯(lián)道:
“幽怨秋音滯,深約雨韻濛?!?p> 妙玉說了聲:“好!又能繼續(xù)了?!睂氂裣肓讼?,又開始接,兩人又聯(lián)道:
“枯枝吟雪賦,青女舞云宮。
綣繾絲絲錯(cuò),紛揚(yáng)片片同。
無塵情落葉,有土意歸叢。
飄逸靈煙久,從容彩露終。
棲息心戀果,奮起念別菘。
霧自樓臺過,風(fēng)經(jīng)宇院通。
枯竭禿樹續(xù),埋掩敗枝空。
綠玉因?qū)颖M,青銅次第窮。
蒼生交替緩,天界變流匆。
探野輕聲蛻,凌云淺化絨。
若多鱗行北,亦少羽游東。
行走姑蘇月,蟄伏北海蟲。
寒臨花尚幼,秋遠(yuǎn)色時(shí)豐。
橫掃千年事,容留萬世功。
茁成初見日,看透晚來風(fēng)。
方有寧靜致,才提浩瀚鴻。
紅湖猶瀲滟,碧嶼亦玲瓏。
慣敬青春客,習(xí)留不老翁。
桑實(shí)忽徹悟,蒼耳或交融。
閱盡天常態(tài),尋完自信聰。
磐安軀偉岸,諾定魄陽雄。
愿切歡間擺,心隨苦隙攻。
皆能容對變,不可避明沖。
憶起昔年事,逐回往日衷。
得閑身顧影,知曉淚朦朧。
自古南飛雁,無邊一水紅。”
妙玉沒寫最后一韻道:“怎么不轉(zhuǎn)韻了?要加上開頭那韻,多出三韻來。而且最后一句已結(jié)了。”湘云道:“這也無妨,把開頭一句剪去,后面兩韻也扔了,便不多了。”妙玉卻說:“尤以后兩韻為最好,如何舍得刪了?還是留下吧!”寶玉一聽,竟然怔在那里。想起那“金陵十二釵”,如今身邊只剩下兩個(gè),十幾個(gè)丫頭,如今也只剩下麝月,不禁又淌下淚來。
“今兒是大年,怎么又哭起來了?”麝月說。妙玉又說:“這樣吧,開頭一句剪了,方能繼續(xù)。再把最后一句擱到百韻之末,才成正格?!闭f完,又想起他們二人已難以為繼,又說:“我再補(bǔ)二十三韻,以足百韻之?dāng)?shù),倒不枉我們今日之聚?!闭f完揮袖便寫,一氣呵成:
“料峭三生事,喧囂一草羞。
清輝埋蕪久,瑞雪掩釵幽。
綠蠟雖恩愛,紅塵但怨愁。
貍貓悲數(shù)載,虎兕苦千秋。
寂寞宮廷淚,無聊幃閣囚。
虬龍平外患,碧水泯恩仇。
信守當(dāng)年事,書傳亙古舟。
萎靡如贅葉,蕭索若蘭丘。
史嘆千云客,詩吟萬戶侯。
枯黃匍野地,美玉入泥流。
陷落瓜洲渡,迷茫櫳翠疇。
任憑風(fēng)里曳,隨處浪中游。
凜冽蒼狼侵,蕭蕭落葉悠。
躚溪失往韻,入畫有前柔。
刺骨寒山寺,青燈古廟樓。
波光粼秀剪,雪影射彎鉤。
苦難冰雌鳳,優(yōu)福暖母鷗。
荒村無惡舅,野店少骷髏。
夠用時(shí)時(shí)保,值得恰恰留。
蘭花皆有子,木馬未成騮。
嫉妒難容世,寬豪易納周。
癡人兼艷美,禁尉又龍貅。
地貌相持等,天香斷續(xù)求?!?p> 又把湘云那句:“自古南飛雁,無邊一水紅?!睂懺谧詈笞鹘Y(jié)。只把“紅”改成了“收”。寶玉與湘云都贊嘆妙玉才思敏捷,快若電閃,不自覺地鼓起掌來。大家一數(shù),果然是整整一百韻的五言排律,又開始高興地喝起酒來,不提。
不說寶玉,且說那日賈雨村被寶玉救下,不僅撿回性命,還恢復(fù)了神智。一日,他又做了夢,夢中來到姑蘇閶門十里街的仁清巷,見一個(gè)道者,從巷里出來,執(zhí)手相迎。雨村認(rèn)得甄士隱,連忙打恭。士隱道:“賈老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真是甄老先生嗎?你我緣源匪淺,卻奈何總不相逢?”甄士隱道:“我們雖是故交,然而富貴窮通,皆有定數(shù),相遇相逢,亦非偶然,今日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里離葫蘆廟不遠(yuǎn),暫請膝談,未知可否?”雨村一聽,既是老相識,又是老地方,于是欣然從命。兩人相向而行,到了葫蘆廟。士隱將雨村讓進(jìn)去,雨村坐下,小童獻(xiàn)茶。雨村問:“這葫蘆廟不燒了么?”士隱道:“吾弟有所不知,這世上的葫蘆廟何止一所?豈不聞物變流通,浮生若夢,生生死死,無窮匱也?!庇甏逡宦?,心窗頓展,豁然開朗。只見士隱推窗邀月道:“今日又是中秋節(jié),曾不忘詩情畫意否?”雨村也站起來,見皓月當(dāng)空,游云飛渡,真是一番好景!于是詩意頓來,口占道:
每至佳節(jié)打酒忙,神州萬戶供娥娘。
飛云洗雪清涼色,落葉拾秋琥珀香。
果餅同嘗圓味美,歌笙數(shù)賞綻紅妝。
何時(shí)共此天涯月?沐入千家滯水光。
蕭蕭雨落洗秋晨,翳翳云煙沒曉茵。
嫩水寒宮行玉兔,綿橋桂樹立癡人。
榮華山脊?fàn)吭撇?,薄命枝頭綴月神。
沐浴中秋光陌陌,悄悄只露半邊身。
吟完兩首,仍不盡興,復(fù)高吟一詞曰:“一叢花·皎潔月色過云知
皎潔月色過云知,
此日最相思。
秋香片片隨心灑,
謐無聲、靜落參差。
賦予層輝,仿佛可以,
感慨落紅時(shí)。
離別無語早如斯,
命運(yùn)去留遲?
溫柔月下時(shí)光待,
既牽魂、宛若游絲。
又見嫦娥,蒼穹玉兔,
回首笑伊癡。
士隱一聽,搖了搖頭道:“其意雖通,也未盡然?!闭f完站起來口占云:
“月光如水灑云床,秋冷星疏徹骨長。
澤潤芬芳心意婉,揉開情恨是非傷。
乘舟天水金銀角,駕鶴巒林翡翠坊。
玉葉相融和風(fēng)醉,紅花炫舞浸土狂。
風(fēng)盈綠浪草飛黃,麥泛青波雨落涼。
莫忘回家團(tuán)聚日,時(shí)依遠(yuǎn)旅散離鄉(xiāng)。
風(fēng)搖疏影婆娑手,意弄笙簫琥珀光。
清爽瀅洇煙渺渺,皎白瀲滟水茫茫。
溫柔用盡便剛強(qiáng),坦蕩常存也斷腸。
艷羨繁星多璀璨,慕驚晧宇滿琳瑯。
輯躬向善祈生祿,施禮虔誠愿賜祥。
憧憬幸福求美好,傳承故事敢擔(dān)當(dāng)。
瑩城七彩盡雙量,幻境唯瞑夢一方。
心到神知教眾善,念隨仙道授人良。
時(shí)光流轉(zhuǎn)天涯赤,清影飄零海角黃。
讀取楓紅唇尚禮,送人玫瑰手余香。
兒時(shí)爛漫對鴛鴦,老去斑駁依鳳凰。
孤膽空巢飛戀鳥,延綿大漠立胡楊。
心靈為伴鄉(xiāng)愁井,舊夢難依故里墻。
萬象填新天海闊,月圓之夜語家常?!?p> 雨村一聽大驚:真乃天人也!于是請教士隱超塵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你從繁華境中過來,豈不知那溫柔富貴鄉(xiāng)中有一寶玉乎?”雨村道:“如何不知?我曾聞傳述,說他遁入空門。想不到我前些日子遭難迷途,竟在夢中遇著了他?!笔侩[道:“他在夢中救了你?這段奇緣,我已曉之?!庇甏弩@訝道:“夢中之事,吾師何以見之?”士隱道:“豈不聞夢非夢,情非情,生非生,死非死?我與他神交久矣,因此可入夢觀心也?!庇甏宓溃骸凹热绱?,如今寶玉在哪兒?”
士隱道:“寶玉乃天奇地靈熔煉之寶,非凡物可比。經(jīng)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原處。青梗峰之石,便是寶玉的下落。”
雨村聽了,雖未全通,卻知四五,點(diǎn)頭嘆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來歷,何以重赴紅塵,再渡余生?還要請教?!笔侩[笑道:“此事說來,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真如福地。寶玉幾番閱冊,歷歷生平,始終不悟。如今‘寶’與‘玉’分離,各奔東西,那神瑛侍者歷經(jīng)磨難痛苦,終于了悟了?!?p> 雨村聽著,卻不明白,知是仙機(jī),也不便再問。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敝族閨秀如是之多,為何元妃以下,算起來都是悲慘結(jié)局?”士隱嘆道:“這些女子俱非尋常,她們從情天孽海而來,隨那絳珠、牡丹、神瑛一起下世。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這‘情’字也沾染不得。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皆是文人口孽。但凡情思纏綿,那結(jié)局就離不開凄切之況,因此難免薄命?!?p> 雨村聽罷,拈須長嘆。又問道:“請教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知否?”士隱道:“福善惡禍,古今定理?,F(xiàn)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服禍,亦是涇渭分明?!庇甏逍Φ溃骸昂我砸姷茫俊?p> 士隱微笑道:“此系身后事,未便述說。世人各有因緣,我若不逢封肅、封氏那樣奸詐陰險(xiǎn)的岳丈岳母,不得霍啟那樣愚笨的管家仆人,豈能了悟?”雨村還要再問,士隱卻不答,又命人設(shè)具盤飧,邀雨村共用。食畢,雨村還想問自己后事。士隱便道:“你既延了壽,正當(dāng)完結(jié)此事?!?p> 雨村驚道:“仙長竟知此事?”士隱道:“我與你既是起發(fā)之人,如何置身事外?我詳說,你歸結(jié),方為正理?!庇甏迓犃?,益發(fā)驚異:“仙長何出此言?”士隱道:“你有所不知,今日你陽壽已到,再不可遲!”
士隱說著,拂袖而起,突然消失不見。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葫蘆廟里睡著。耳中只聽得士隱口述一書,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言語倒還清楚,只是未分章回。雨村醒來,見士隱小童拿來一大摞稿子,署名竟是寶玉!內(nèi)容也與士隱講得不差分毫!
雨村于是帶著稿子回到胡州老家,又用幾年時(shí)間仔細(xì)品讀,分出章回,加以品評,刪去淫言俗語,補(bǔ)齊喻世明言、醒世恒言,在后面注明:賈雨村言。正結(jié)著,突然換了去處,雨村定睛觀之,見群山環(huán)繞、水流潺潺,是那座智通寺。破舊對聯(lián)仍在:
“身后有馀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p> 此時(shí)再看,心境已大有不同。走了進(jìn)去,見那個(gè)龍鐘老僧仍在煮粥!雨村這才知道他也是神仙,連忙鞠躬道:“吾師一向可好?”那老僧還是那樣,又聽岔了:“什么?想吃紅棗?這里沒有紅棗?!庇甏逡幌?,便知其中奧妙,不如直接說,因而便道:“吾師,我為了結(jié)紅樓夢而來,請指點(diǎn)迷津!”那老僧還在打岔:“什么,要點(diǎn)兒蜜汁?蜜汁也沒有??!”雨村一看人家不說,想必緣法不足,便四處轉(zhuǎn)悠,可哪有冷子興的影子?于是便自言自語道:“沒有他,我一個(gè)人怎么了結(jié)?”沒想到到這時(shí)候卻聽老僧半空中來了一句:“想見他?這有何難?”
雨村眼前一黑,聞聽雷聲大作,感覺身子騰空飛起,四周皆是閃電,待等明亮站定,又換了個(gè)地方:四周俱是放古董的架子,磁瓶銅鼎,各式各樣,不盡其述。雨村正待喊時(shí),忽走進(jìn)一人,竟是冷子興。冷子興也頗為驚訝:“咦?兄弟何時(shí)到的,未曾遠(yuǎn)迎,真是誠惶誠恐?!庇甏逯苍趬糁?,便道:“老兄,多時(shí)未見,十分想念。沒想到夢中重逢,真是幸會?!崩渥优d道:“哦,原來是在夢中,看來你我二人還真有緣法!”雨村笑道:“自那日一別,各自忙碌,總未相見,老兄向來可好?”冷子興道:“因在都中,近幾年來相繼發(fā)生抄家案,流出不少便宜的好東西,生意倒比從前好做。兄弟來敝處有何貴干?”雨村道:“我因欠下一筆人情,如今陽壽無多,特來與你歸結(jié)此夢?!崩渥优d有些想不起來了:“何夢之有?”
“老兄不曾記得我們有一番關(guān)于‘正邪兩賦’之議論?事關(guān)榮寧二府?”雨村說。此時(shí)子興也想起來了:“噫,想起來了!果然有一番議論。只是如今甄賈二府均已一無所有,再無可論?!庇甏鍐枺骸暗苡幸皇虏幻鳎缂椅业共恢?,想那寧榮二府,前幾年‘白玉為堂金作馬’,何等的威風(fēng)氣派?可謂出盡風(fēng)頭,如何竟一敗涂地?”冷子興說:“正所謂‘得意之時(shí)須謹(jǐn)慎’,當(dāng)日寧榮二府志得意滿,自以為皇親國戚,便可為所欲為。豈不料凡事皆有定數(shù),‘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以后江河日下,方知守業(yè)之難?!庇甏迓犃?,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莫說寧榮二府之男子,即便那十二個(gè)女子,也可分清、明、靈、秀、聰、俊和殘、忍、乖、僻、邪、謬等十二種心境,無一不是薄命前因!”
冷子興笑著說:“所謂‘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吾輩又何苦那么較真?”雨村又問:“聽說寧榮二府皆因古董出事,想必老兄一定略有耳聞吧?”冷子興想了想,才答道:“倒沒什么,石呆子的二十四把扇子只是誘因,‘燃藜圖’與‘蠟油佛手凍’雖然奇貴些,也不至于露骨,只那么多官窯物件,尋常人家豈有?托大了!”雨村道:“這百足之蟲也死僵了,皆因前番埋下惡果!和我一樣,沒想到聰明一世,卻栽在一個(gè)門子手里!”冷子興道:“萬事皆有顛簸不破之理,今生已過,來生再悟不遲?!庇甏妩c(diǎn)了點(diǎn)頭,起身告辭。這時(shí),突然天地共震,滿屋子的古董都掉落下來,唬得雨村趕緊抱頭逃命。
從夢中出來,雨村又回到原地。將《紅樓夢》歸結(jié)完畢,這時(shí)雨村心滿意足,自覺乃平生第一快事。此時(shí)突然似有悶雷襲來,雨村昏厥過去,元神自竅中幽幽而出,又見前番小鬼來拿。這回卻很客氣:“先生既已立下大功,油鍋是不用了,但酷刑雖免,枷鎖還要帶的?!币娪甏逑Щ?,那小鬼兒又說:“這樣,你且隨我們走,快到時(shí)再帶上?!庇甏逡宦牐^上次天壤有別,便欣然同去了。
且說士隱得了假語村言,自覺功成圓滿,便到北邙山太虛幻境,交與那一僧一道。士隱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jié),都交割清楚了?”那僧道說:“情緣尚未全結(jié),倒是那蠢物已經(jīng)回來了。還得將他的后事敘明完結(jié),不枉下世一回?!笔侩[聽了,交了稿,便拱手而別。那僧道帶著稿子到青埂峰下,將它們刻在女媧煉石之上,便又各自云游而去了。
又過些年,寶玉也被鬼判請走,此時(shí)湘云已為他生了一對龍鳳胎,寶玉為孩子起名曰:“牛郎、織女?!钡挂残缕嬗腥?,只不過仍是賈牛郎、賈織女。那本書原本無名,只是寶玉生平傳記而己,他生前又?jǐn)?shù)易其稿,雖竭盡所能,亦未完整透徹。
又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年,僧道到太虛幻境警幻仙子處消號。警幻說:“如今終于可以完結(jié)!”茫茫大士笑著說:“這得怨神瑛侍者,他竟敢威脅判官,一筆便加了一百年。不過,若不加這么多年,那一對龍鳳胎便要落入別人肚子里了。”“天機(jī)不可泄露!”渺渺真人急忙上前捂嘴。茫茫大士又道:“好你個(gè)‘王短腿’,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那說什么?”渺渺真人說:“你我今日也消了劫,你不再是倪二,我不再是王短腿,也算了結(jié)了?!泵C4笫坑终f:“到時(shí)候了,情榜總該發(fā)了吧?”警幻道:“那是自然。”
于是警幻便命尤三姐取出情榜來,公布于世,這樁公案至此終得了結(jié)。二仙過來看時(shí),見上面寫的是依“金陵十二釵”加石頭并“二十八宿”的,十三縱二十八橫的一個(gè)榜,加上情僧,共列出365人,恰應(yīng)周天之?dāng)?shù):
情僧錄情榜
龍鐘老僧(學(xué)情—曹雪芹,即情僧)
榜一(正冊)賈寶玉(情不情)、林黛玉(情情)、薛寶釵(情醒)、賈元春(情峭)、賈探春(正情)、史湘云(情素)、妙玉(情景)、賈迎春(情韻)、賈惜春(情奇)、王熙鳳(情豪)、巧姐(情綺)、李紈(情法)、秦可卿(幻情)
榜二(副冊)甄寶玉(情靈)、甄英蓮(情愛)、平兒(情化)、邢岫煙(情癡)、尤三姐(情絕)、李紋(情媒)、傅秋芳(情幻)、尤二姐(情私)、李綺(情緣)、鴛鴦(情烈)、薛寶琴(情俠)、尤氏(情感)、金釧(情貞)
榜三(再副冊)賈薔(情倩)、晴雯(情累)、襲人(情通)、琥珀(情疑)、茜雪(情外)、麝月(情跡)、玉釧(情妖)、彩霞(情芽)、翠墨(情仇)、紫鵑(情慧)、翠縷(情報(bào))、素云(情鬼)、可人(情憾)
榜四(三副冊)藕官、菂(藥)官、蕊官、寶官、艾官、葵官、芳官、玉官、豆官、文官、武官、茄官、齡官
榜五(四副冊)茗煙、柳五兒、鶯兒、抱琴、侍書、檀云、綺霰、司棋、入畫、豐兒、雪雁、碧月、卍兒
榜六(五副冊)賈蕓、小紅、良兒、紫綃、篆兒、四兒、碧痕、靛兒、春燕、佳蕙、墜兒、秋紋、媚人
榜七永昌附馬、喜鸞、偕鸞、佩鳳、彩鳳、繡鸞、彩鸞、繡鳳、彩屏、彩明、彩哥兒、彩云、彩兒
榜八樂善郡王、春纖、文杏、嫣紅、繡桔、翠云、珍珠、蓮花兒、小鳩兒、玻璃、小螺兒、銀蝶、瑞珠
榜九賈環(huán)、同喜、同貴、翡翠、蟬姐兒、小舍兒、鸚鵡、小霞、四姐兒、文化、小吉祥兒、炒豆兒、寶珠
榜十焦大、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王興家的、張才家的、吳新登家的、秦顯家的、單大良家的、王住兒家的、來旺家的、賴大家的、鄭華家的、來喜家的
榜十一甄士隱、賈敏、薛姨媽、王夫人、趙姨娘、賈母、璜大奶奶、邢夫人、周姨娘、王奶奶、婁氏、李嬸、白老媳婦
榜十二空空道人、周氏、吳貴妃、封氏、北靜王妃、南安太妃、劉姥姥、胡氏、何婆、劉氏、青兒、老田媽、金哥
榜十三孔梅溪、王嬤嬤、金文翔媳婦、鄭好時(shí)媳婦、智通、宋嬤嬤、老祝媽、柳家的、圓信、趙嬤嬤、賴嬤嬤、李嬤嬤、智善
榜十四孔繼宗、甄夫人、老葉媽、靜虛、周貴人、周奶媽、王子騰夫人、朱大娘、張媽、馬道婆、銀姐、尤老娘、智能兒
榜十五忠順王、夏金桂、寶蟾、傻大姐、夏婆子、云兒、費(fèi)婆子、善姐、燈姑娘、秋桐、小鵲、嬌杏、鮑二家的
榜十六忠親王、馬尚、柳芳、柳彪、石守業(yè)、侯明、陳翼、牛繼宗、侯孝康、馬魁、陳瑞文、石光珠、牛清
榜十七穆蒔、水溶、韓奇、裘良、史鼎、南安郡王、馮紫英、戚建輝、西寧郡王、衛(wèi)若蘭、陳也俊、蔣子寧、謝鯨
榜十八賈敦、賈菌、賈蘅、賈芳、賈珖、賈芷、賈萍、賈菱、賈瓊、賈政、賈?、賈敕、賈芹
榜十九賈赦、賈芝、賈芬、賈蘭、賈琛、賈菖、賈藻、賈荇、賈璘、賈琮、賈珩、賈效、賈蓁
榜二十周瑞、余信、賴二、詹光、單聘仁、吳新登、戴良、錢華、昭兒、來旺、賴大、卜固修、山子野
榜二十一王善保、林之孝、程日興、胡思來、來興、烏進(jìn)孝、秦顯、俞祿、鮑二、慶兒、王信、鄭華、來喜
榜二十二錢啟、賈代善、潘又安、鋤藥、掃紅、墨雨、引泉、掃花、挑云、雙瑞、壽兒、李貴、伴鶴
榜二十三賈雨村、林如海、賈代化、賈演、賈源、賈代儒、賈璜、賈代修、賈敬、賈璉、賈敷、賈珠、賈蓉
榜二十四賈瑞、香憐、冷子興、王成、張如圭、柳湘蓮、王子騰、馮淵、門子、王狗兒、王板兒、李守中、秦業(yè)
榜二十五蔣玉函、喜兒、玉愛、趙天梁、趙天棟、云光、戴權(quán)、金榮、夏守忠、王君效、沈世兄、李衙內(nèi)、張友士
榜二十六慶國公、梅翰林、薛蝌、金彩、趙侍郎、倪二、方椿、金文翔、張道士、王短腿、隆兒、馮唐、霍啟
榜二十七色空、川寧侯、楊侍郎、張德輝、趙國基、壽山伯、時(shí)覺、周太監(jiān)、張華、王濟(jì)仁、杏奴、李員外、傅試
榜二十八石呆子、胡君榮、薛蟠、吳天祐、孫紹祖、王一貼、封肅、多官、邢德全、王仁、賴尚榮、卜世仁、錢槐
又不知?dú)v了幾世幾劫,終于有一日,一位情僧來悼紅軒找人,他便是當(dāng)年的空空道人,本已將《石頭記》改成了《情僧錄》。但前日再過青埂峰時(shí),發(fā)現(xiàn)那塊頑石又多了不少文字,于是想再次抄錄,在人間尋找無事清閑之人,托他傳頌。歷經(jīng)幾世幾劫,終于在悼紅軒尋到曹雪芹,曹雪芹笑他:“你本名空空道人,原來腹中真是空空,這書既然是‘假語村言’,就是給人消遣解悶的,你這般尋根究底,還改了名字,豈不荒唐之極!”
空空道人一聽,把《情僧錄》一擲,仰天大笑:“果然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閱者也不知,不過是游戲筆墨而已!”后人題謁云: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從此,那空空道人便開啟了《紅樓夢》的傳閱之路,既為它尋了好去處,便放了心,大徹大悟而去。
后成鷲法師有詩一首,可作此謁云:
蘇堤留恨處,荒冢對滄溟;
流水空千古,香魂倚一亭。
波涵三島綠,柳鎖六橋青;
寂寞棲禪寺,金剛何處聽?
?。ㄈ珪辏?
寒雋
回前詩:瑤瑟怨·溫庭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