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因訛成實元妃大夢以假混真寶玉瘋癲
詩云:
云齋曾宿借方袍,因說浮生大夢勞。
言下是非齊虎尾,宿來榮辱比鴻毛。
檀云襲人等不敢讓人知道,大家先偷偷各處搜尋。找了大半天,仍毫無結果,最后又翻箱倒籠、掘地三尺,整折騰了一夜。
實在沒處找,便懷疑是外人進來,不知誰撿去了。襲人說道:“那些外來的,誰不知道這玉是比命還值錢的東西?誰敢撿了去!”檀云說:“有新來不知道的也不一定,咱們好歹別聲張,快到各處問去。若有姐妹們和我們玩呢,給她磕個頭,要回來;要是小丫頭們偷了去,問出來,也不必回上頭,不論怎樣要回來、換回來,都使得?!鼻锛y早嚇傻了,站在那里沒話,麝月卻說:“告訴你們,這可不是小事,不要因為上次很快找回來就不想操心。真要丟了這個,誰都逃不了干系!”秋紋麝月帶上小丫頭們,分頭各處追問。轉(zhuǎn)了一圈,卻人人不曉,個個驚疑。眾人最后回來,都大眼瞪了小眼。寶玉失了玉,又愣怔了,襲人急得干哭,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找是沒處找,回又不敢回,怡紅院里的人嚇得一個個都似木雕泥塑一般。
眾人正在發(fā)呆,檀云卻對襲人說:“二爺失了那塊玉,就純乎是個呆子了,我畢竟出去時間長,你別著急,著急上火更找不著,大主意還得你來拿!”麝月也說:“襲人姐姐,咱別怕,這也不是你自己的事兒,大家一起抗,最多不過像茜雪一樣被攆出去!”
襲人一聽,她們說的都有理,便先去告了探春。探春最知事情輕重,讓把園門關上,先使老婆子們各帶幾個丫頭,再往僻靜處尋去;一面又告訴眾人:“若誰找到,不管從哪兒得來的,都要重重地賞?!贝蠹壹认朊摳上?,又聽見有重賞,不顧命地又混找了一遍,連茅廁都去了。
誰知那塊玉竟像繡花針一般,沉入了大海。眾人又找了一整天,都似極泄了氣的豬尿泡。李紈也知道了,又嚇唬眾人說:“這件事可不是玩的,我要說句無禮的話了。”眾人道:“什么話?”李紈道:“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什么也顧不得了?,F(xiàn)在園子里除了寶玉,都是女人。請各位姐姐、妹妹、姑娘們都脫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沒有,再去搜那些老婆子和粗使丫頭,不知是否使得?”大家說道:“這話也有理?,F(xiàn)在人多手亂,魚龍混雜,這么著,咱們也都洗洗清?!豹氂刑酱簠s跺了腳,大聲說:“你們想脫便脫,我屋里沒有這樣的人,若脫,我們也需自己回屋脫去,強過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說完,竟帶著本屋的人回去了。眾人皆不意外,知道她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兒。于是又議論紛紛。
“大奶奶說得沒錯兒,總得有法洗清自己,打我第一個搜起?!庇谑且u人自己解懷。李紈一氣兒混搜。這時平兒來了,細問了由頭原委說道:“大嫂子,你這樣不行!那個人既偷了去,還肯藏在身上?況且這件東西,在家里是個寶,外頭人卻不認識,偷他干什么?我想還是有人開玩笑?!?p> 眾人聽說,都說昨兒賈環(huán)滿屋亂跑,是不是他干的。平兒又道:“慣常使壞的只有環(huán)兒。你們把他叫到這兒,哄著拿出來,然后再嚇唬嚇唬,叫別聲張就完了?!贝蠹尹c頭。李紈便向平兒道:“這件事還得你去才行?!逼絻阂幌胍彩?,就去了。不多時,果然領著賈環(huán)回來了。眾人都裝出沒事兒的樣子,叫人沏了茶。平兒便笑著向賈環(huán)道:“你二哥哥的玉丟了,你瞧見了沒有?”賈環(huán)自打去學堂讀書,精靈了許多,最怕提寶玉,立馬急得紫漲了臉,瞪著眼說:“他丟了東西,你問我干什么?我是犯過案的賊么?”平兒見他這樣,不敢再問,只好陪笑道:“三爺,我可不是那個意思?!辟Z環(huán)道:“你們都捧著他,得了東西不問我,丟了卻來問我!”說完之后,起身就走。
寶玉一看急了,說道:“都是那個破勞什子鬧出的事兒!它不要我,我還不要它了呢。你們不用找了?!币u人聽他這么說,又哭道:“小祖宗,怎么沒要緊?要是他們知道了,我們這些人都得攆出去!”說著,便嚎啕大哭起來。
眾人都知道這事兒掩不住,就看怎么和上面說。寶玉道:“你們也不用商量,就說我砸了。”平兒道:“我的爺,你說話好輕巧!人家要問為什么砸的呢?碎碴兒在哪兒呢?”寶玉道:“不然的話,就說我出門丟了?!北娙艘幌耄骸斑@句話倒還混的過去,但這兩天沒上學,又沒往別處去。”寶玉道:“怎么沒有?大前兒還到忠順王府里聽戲去了呢,就說那天丟的吧?!碧酱旱溃骸澳且膊恍校仁乔皟簛G的,為什么當日不來回?”眾人正在胡思亂想,如何撒謊,只見趙姨娘哭著喊著走過來說:“你們丟了東西,自己找不著,卻背地里拷問環(huán)兒!我把環(huán)兒帶來了,該殺該剮隨你們罷!”說著將環(huán)兒一推,說:“你生來便是個賊,快招罷!”環(huán)兒也氣得哭鬧起來。
李紈正要勸,素云來說:“太太來了?!睂氂竦热粟s忙出來迎接。趙姨娘也不敢作聲,跟了出來。王夫人見眾人都如驚弓之鳥,才信了方才聽見的話,便道:“那塊玉真丟了?”眾人都不敢作聲。王夫人走進屋里坐下,便叫襲人,襲人慌忙跪下,含淚稟告。
王夫人聽了道:“你起來罷,你們屋里又多派了兩個人,竟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寶玉趕緊兜底說:“是我前日到忠順王府里聽戲,在路上丟了,與她們毫不相干。”王夫人道:“為什么那天不找呢?”寶玉道:“我怕他們知道,沒告訴,想先叫焙茗等人在外面找找。”王夫人道:“胡說,他們說你是脫換衣服丟的,不怨她們怨誰?”寶玉無言可答。趙姨娘一聽王夫人這么說,頓時得意了,接口道:“外頭丟了東西,也賴環(huán)兒??”話沒說完,被王夫人喝道:“這里說正經(jīng)事兒呢,少說那些不要緊的。”趙姨娘便再不敢言語了。李紈如實地說了一遍。王夫人也急了,索性要去回明賈母,再去問問邢夫人那邊的人撿到?jīng)]。鳳姐雖在病中,但也聽見寶玉丟了玉,知道王夫人肯定會來,料想也躲藏不住,便扶了豐兒來到園子里。
王夫人正起身要走,鳳姐嬌怯怯的說:“請?zhí)??!睂氂竦热诉^來問了鳳姐好。王夫人說:“你也聽見了?東西一眨眼就丟了,再也尋不見。哪有這個道理?這園子再不好好管管,就要造反了!哪兩個是新來的?先都讓她們滾回家去!把這幾個老點兒的也都整治整治才好!”鳳姐回道:“太太也別過于生氣,咱家人多手雜,自古說舊了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哪知道誰是好的?這么一嚷嚷,人們都知道了,偷玉的人知道死無葬身之地,更不敢往出拿了。據(jù)我想,還是不要太過聲張,大家都嘴嚴些,別讓老太太老爺知道。再仔細派人各處察訪,沒準兒就還哄騙出來也說不定,不知太太意下如何?!蓖醴蛉讼肓讼?,才說:“你這話也有理,但憑你如何處理吧?!?p> 待王夫人走后,鳳姐兒問起襲人:“除了柳五兒,誰還是新來的?”“是檀云姐姐,剛從湘云姑娘那里回來,我又要來的?!币u人怯怯地說。鳳姐嘆了口氣說:“你們都看著了,是太太的意思,平日里都怨我糟害你們,管得緊,卻不知我也有主子管著呢!保不住了!都是倆個標致好丫頭,讓她們收拾東西吧?!币u人已知無法回頭,只得答應?!皷|西還得繼續(xù)找,好端端的,還怕它飛了?若還找不著,麻煩可就大了?!?p> 鳳姐又命把園門鎖上,傳林之孝家的來,叫她把前后門都鎖上,除了攆出去的兩個,從此許進不許出。等這件東西有了著落,再放人出來。林之孝家的應了一聲,便出去安排了。鳳姐走了,怡紅院更亂成一鍋粥,有哭的,有鬧的,寶玉則更是呆若木雞,不知往哪兒下蛋了。
檀云倒還平靜些,知道自己年齡大了,遲早也得送出去,只是覺得太窩囊,還平白無故加了罪名。柳五兒卻哭得稀里嘩啦,剛來了沒幾天,還沒惹著誰,就讓走,簡直冤枉之極。
且說元春自選了鳳藻宮后,圣眷隆重,身體發(fā)福,未免舉動費力。一日午休,元春夢見自己身在太虛幻境之中,名曰癡夢仙姑。因警幻仙子布散相思,自己與其他三位姐妹一起下世,成為終南山上的一只斑斕猛虎。正在占山為王,逍遙快活之際,突然落入一個陷阱,被一群錦衣獵戶捉住。元春被他們用金、木、水、火、土、文、武制成的七弦繩索捆綁,無法掙脫。最后,雖然繩索解開,她卻被困入籠中,供人觀賞。元春自知不能出去,只好忍耐不發(fā)。這群人中,有一位形容高貴的黃衣人顯得格外與眾不同,日日喂她食物,元春心存感激,便對他十分服順。
一日,黃衣貴人對她說:“你想自由,其實容易,只須在斗獸場中勝出?!逼鸪踉翰⒉淮饝|S衣貴人卻說:“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一定要仔細把握!”元春被帶入一個亂哄哄的斗獸場,她壯著膽子進入場中,等候了片刻。耳輪中只聽得一聲悶響,地動山搖,塵煙中沖出一只犀牛樣怪物,元春嚇得滿場飛奔,大叫一聲:“誰來救我!”此時駭然驚醒,才知道竟是一場噩夢。隨侍她的宮女抱琴說:“娘娘,這樣下去終究不行,我們也該找些樂子,方解煩悶?!痹罕阋懒怂?,雖然不再撫琴,卻與抱琴等宮女每日編排些歌舞解煩。
想不到此舉卻引起宮內(nèi)周太監(jiān)注意。而周太監(jiān)又素與賈府交厚,便奏請圣上前來觀瞧。只見元妃頭發(fā)中分梳理,發(fā)髻成燕尾造型,顯得素雅高貴。她身著紫色綢繡金雙喜萬字地五彩云蝠鶴八團龍鳳紋錦貴妃裙,手拿黃色緙絲鳳棲梧桐宮團扇,腳下是鏤空的花盆底鞋。氣質(zhì)嫻雅,膚如凝脂,手若柔荑,眉清目秀,一看就身份不凡。一眾宮女則長發(fā)中分露額,兩側(cè)有流蘇垂落,給人一種靈動飄逸的感覺。她們身著寶藍色緞繡云鶴紋袷錦裙,將元妃圍攏中間。她們也戴著紛繁華麗的佩飾,云鬢花顏,扶搖生輝。行禮畢,元妃帶領眾宮女跳起了團扇舞,舞姿曼妙、身段迷人,如同百花競發(fā),各有各的韻味和高貴,真應了那句“美人如花隔云端”。
舞到熱處,元妃將扇子遞給一個太監(jiān),扯出水袖,隨著樂曲緩緩蕩起,她身影流動,風吹仙袂,身如煙柳,當真是素肌不污天真,玉立飛赴瑤池。意如亭亭翠蓋,盈盈素靨,時妝凈洗;太液波翻,霓裳舞罷,斷魂流水。宛若冰簾半掩,明珰亂墜,流光過隙;月影凄迷,露華零落,小闌誰倚。又猶如雙棲雪鷺,夜寒驚起,飛天靈動;波峰浪谷,回轉(zhuǎn)輕盈,委婉如絲。最后,樂曲漸漸激烈,元妃旋轉(zhuǎn),甩袖,扭腰,下擺,一氣呵成。尾曲緩緩放慢,身姿柔軟,水袖翻飛,抽出五尺余長,彎腰跪地,頭朝后仰去,腰肢輕松彎起,樂曲結束,萬物皆安,方寸寧靜。似乎一切都是虛幻,樂聲消失,姿收舞畢,元妃微微調(diào)整呼吸,揚起清亮的眸子,含著笑意朝皇上看去。她用碳黑色描成了柳葉眉,更襯出皮膚的白皙細膩,以及那雙嫵媚迷人的鳳眼。此時,淺色的唇紅,也顯著那么可愛迷人,整張臉顯得格外溫婉漂亮。
圣上看后極為上心,此后便每日到她宮中寵幸,于是就冷落了其他妃嬪,其中包括與忠順王爺相熟的吳貴妃。一日,忠順王去找吳貴妃的父親吳天祐。吳天祐正為女兒的事發(fā)愁,忠順來得正是時候。忠順說:“吳太師,貴妃如今不得恩寵,全是因為榮府的那位大小姐。”吳天祐素知忠順與榮寧二公不睦,一聽這話,立即道:“王爺,臣愿將細枝末節(jié)和盤托出,請王爺幫小女扭轉(zhuǎn)乾坤。”忠順聽著有戲,便問道:“你都知道什么?”
“我與古董行的冷子興來往頗多,他岳父便是賈府專管田糧地畝的周瑞。最近我去他府中,見有三件新東西,一看就是宮中流出之物?!眳翘斓v說。
“都是些什么東西?”忠順問?!皣?、自鳴鐘,還有一顆懸珠。都是鐵網(wǎng)山上下來的東西!”吳天祐道。“何不將此事稟告吳貴妃?”忠順道?!班?!貴妃見不著皇上,說了也白說。我前日去覲見時,曾與貴妃說起此事,可她就是見了皇上,也不能說呀。若圣上問她如何得知,便會扯到我身上,豈不引火燒身?”忠順王道:“你自己去說不得了?”“王爺有所不知,我無職無功,太師乃徒有虛名,全靠小女,說出話來沒份量?!眳翘斓v說。忠順道:“兀那榮府之人也欺人太甚!處處與我們?yōu)閿?,你等著吧,有他們好果子吃!沒事兒,我去和皇上說!”
幾天后,散了朝,忠順王上奏,說有要事相商,得到應允。不一會兒,忠順王被小太監(jiān)引入內(nèi)堂,坐定后,忠順說:“陛下,臣聞近日有一批宮中寶貝流落民間,您可知否?”皇上聽了,問:“什么寶貝?”“臣聞聽有書畫和棋具等等,都是上乘東西?!薄芭?,這個我知道,是我贈給元妃的東西,她又轉(zhuǎn)贈兄弟姐妹,也是人之常情?!薄翱蔀楹文敲纯炀土髀涞绞袌隽四??”“你是說榮寧二府虧空不淺?”“請皇上三思。”“這個嘛,正說明賈政等人在任上清風兩袖、不貪不占?!薄澳侨绾螘馁Z府流出鐵網(wǎng)山的東西?”“真有此事?”“微臣豈敢胡說?一架圍屏,一座自鳴鐘,還有一顆夜明珠呢!”“細細講來!”
忠順便把賈府如何售賣寶貝的事細講了一遍?;噬下劼牬搜?,立即龍顏震怒,命總管太監(jiān):“將元妃移入冷宮,聽候處置!”
又著忠順王順藤摸瓜,暗中仔細查辦,降旨道:“此情非比尋常,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忠順王領旨出來,即刻著人開始查辦。但在冷子興家里查了半天,也只查出幾件馮紫英的東西。而且,那圍屏、自鳴鐘和夜明珠,都是馮紫英從南面弄來的,只想借鐵網(wǎng)山的名頭騙賈府錢,并無其他事情。因此查到這里,忠順王也只能暫時將線索擱置,以待后查。
即使如此,還是害苦了元妃,她和抱琴主仆二人,從此以后,每日在冷宮里孤獨過活,再也見不到皇帝的影子。而吳貴妃雖然害了元妃,卻因吳天祐結黨造反之事東窗事發(fā),不僅沒得寵,父女倆人反而都被賜死。這么一來,周貴人竟被選入鳳藻宮,頂替了元春的位置。正可謂:“鷸蚌相爭,漁人得利。”
不久,賈赦、賈政等都已得信,一家人除了賈母和寶玉,各自悲悲戚戚,再無寧日。賈母不知道,是因為消息封鎖,而寶玉則是因為一日呆似一日,不發(fā)燒,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說話也沒個頭緒。襲人和麝月等人回過鳳姐幾次,鳳姐不時過來。起先以為他找不著玉才這樣,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又不知因何緣故,只有日日請醫(yī)調(diào)治。煎藥吃了好幾劑,只有添病的,沒有減病的。問他那里不舒服,寶玉也不說。
元妃事發(fā),賈府上上下下失了鐵打的靠山,都沒什么好心情。到后來,寶玉就連每日請安都要襲人在一旁扶著指教。賈母見了,愈加心疼:“我的兒,這該如何是好!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真想替你病去!”王夫人聽了,心中無比難受。但寶玉卻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笑。人若問話,襲人教一句,他說一句,不似往常,簡直就是個傻子了。
后來,王夫人知道瞞不住,便把實情告訴賈母。賈母說:“叫賴大過來!”賴大來時,賈母命他:“你多叫幾個得力的人來,我有話說?!辟嚧箢I命而去,不多時,帶著秦顯、來旺、興兒、慶兒、王信、鄭華、來喜和王善寶都過來了。賈母說:“你們幾個,再加上錢華、單大良和賴升,都需依我說的話去辦。我叫璉兒寫出賞格,你們要懸在前日寶玉曾經(jīng)路過的地方,便說:‘有送來者,情愿送銀一萬兩;有知情者,送銀五千兩?!缯嬗辛?,不可吝惜銀子。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著了?!蓖醴蛉艘宦?,在旁邊說:“還是老太太有主意,會安置,這么多人手,想必能找到?!辟Z母讓賴大告訴賈璉,速速辦理。
賈璉弄得了賞格,分與眾人,眾人得令,都帶著小廝們出去張?zhí)?,一時間弄得滿城風雨,都知道賈府的帶玉公子失了玉。
過些時,果然有了消息,寶玉的隨從錢啟突然說撿到玉了。這個錢啟平時默默無聞、寡言少語,這時猛然冒了出來,還真讓人刮目相看。家人們聽見,都歡欣雀躍,便說:“拿過來,我們給你回去?!卞X啟從懷內(nèi)掏出賞格來,指給別人瞧,說:“這是不是咱們府上的帖子?寫明送玉的給銀一萬兩。太爺們,你們這會兒瞧我窮,回頭我得了銀子,就是財主了,到時候你們都得高看我!”
大伙兒聽他的話頭兒挺硬,便說道:“你到底略給我們瞧瞧,好給你回?!卞X啟起初不肯,后來聽人說得有理,便掏出玉,托在掌中一揚,說:“是不是?”眾家人只知寶玉有玉,可誰親眼見過?哪有機會?今日才瞧見這玉的模樣兒了,再者說,錢啟畢竟是寶玉的隨從之一,他拾到玉也并不稀奇,于是都急忙跑到里頭搶報頭功。
那日只有賈璉在家。眾人回明,賈璉問:“到底真不真?”門上人稱:“親眼見過,又是寶二爺?shù)碾S從,只是不給奴才,要見主子,一手交銀,一手交玉?!辟Z璉也喜歡,忙去稟知王夫人,王夫人即刻回明賈母,把襲人樂的一直合掌念佛。賈母一疊連聲:“快叫璉兒請他到書房里坐著,將玉取來一看,便給他銀子?!辟Z璉依言,把錢啟請進來,當客人待他,好言道謝:“只要這玉是真的,你就從奴才變主子了,謝銀也分厘不短?!卞X啟聽賈璉如是說,只得將一個紅綢子包兒拿了出來。賈璉打開一看,可不是那塊晶瑩美玉嗎?賈璉素昔也沒細看過,今日倒要看看??戳税肴?,上面的字也仿佛認得出來,什么“除邪祟”等等。賈璉看了,喜之不勝,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與賈母王夫人認去。消息驚動了全家人,都爭著來看。鳳姐見賈璉進來,便劈手奪去,不敢先看,送到賈母手里,賈璉笑道:“這么一點兒事兒,你還要搶功呢?”
賈母打開看時,只見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多,一面用手擦摸,一面看。只見大小倒是一樣的,也很瑩潤,卻少了很多花紋和光華。鴛鴦又拿上眼鏡兒來,戴著一瞧,說:“奇怪。這塊玉倒是的,怎么把頭里的寶色都弄沒了呢?”王夫人看了一會子,也認不出來,便叫鳳姐看。鳳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顏色不大對,不如叫寶兄弟自己看看,就知道了?!?p> 襲人在一旁盼得的心盛,也不敢說不像。鳳姐接過來,同襲人一起,拿來給寶玉瞧。這時寶玉才醒,鳳姐告訴他:“你的玉找到了?!睂氂裉稍谀抢铮坌殊?,把玉接在手里一瞧,哪有“莫失莫忘,仙壽恒昌”那幾字,便往下一撂,道:“一個字兒都不對,你們又來哄我!”說完只是冷笑。鳳姐連忙拾起來道:“這上面到底什么字?”寶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進來了,見他這樣,便道:“他那玉原是胎里帶來的一件古怪東西,姑娘們也說過上面有字兒的。想來錢啟必是見了帖兒,又天天跟著寶玉,見過那玉的模樣,照樣兒做一個,想騙錢的?!贝蠹掖藭r才恍然大悟。
賈璉在外間屋里聽見了,便說道:“既不是,快拿來給我問他去。出了這么大的事兒,還敢來鬼混!”賈母喝住道:“璉兒,拿去給了他,叫他回去罷。估計也是窮極了,沒法兒了,才想騙幾個錢。如今白弄了這個東西,叫咱們認出來了。我看倒別難為他,賞幾兩銀子。若難為了他,人們撿到真的也不敢來了。”賈璉答應著出去。錢啟還等著呢,半天不見人來,正在那里發(fā)虛。
賈璉拿了那塊假玉到了書房。錢啟見賈璉氣色不好,連忙站起來迎著。剛要說話,只見賈璉冷笑道:“好大膽!我把你個混賬東西!你跟寶玉的時間也不短了,這里是什么地方兒,你竟敢找死!”回頭便問:“人呢?”外頭轟雷一般,幾個小廝齊聲答應。賈璉道:“取繩子把他捆起來!明兒把他送到衙門里去?!北娦P一齊答應:“是?!闭獎邮郑X啟見這勢派,知道難逃公道,只得跪下給賈璉磕頭,口口聲聲只叫:“璉二爺別生氣!我一時窮極無奈,才想出這個沒臉的營生來。那玉是我借錢照樣做的,我也不要了,孝敬爺爺們玩罷?!闭f畢,又連連磕頭。賈璉啐道:“你個不知死活的東西!誰希罕你這破東西!”
正鬧著,賴大進來了,陪著笑向賈璉道:“二爺別生氣了。他算個什么東西!叫他滾出去罷?!辟Z璉道:“實在可惡!把他趕將出去!”眾人都說:“糊涂狗攮的,還不趕緊給璉二爺和賴大爺磕頭?快滾罷,還等窩心腳呢?”
錢啟趕忙又磕了兩個頭,抱頭鼠竄而去。經(jīng)這么一回,街上又鬧動了:“賈府的賈寶玉弄出塊真的‘假寶玉’來?!痹掚m拗口,卻傳出很遠。忠順王爺又知道了此事,吩咐左右說:“把那個送玉的小子找來,我自有用處。”
錢啟見了忠順,還以為禍事沒過呢。又是磕頭,又是作揖,連連說:“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不敢了?!敝翼槄s冷笑著說:“誰叫你不敢了?就這么點兒膽子么?還想發(fā)財?”
錢啟一聽話里有話,趕緊跪下說:“奴才膽子有,全憑王爺吩咐指點,從今往后,我這條命就是您的了!”忠順一聽,這才點了點頭道:“孺子可教也?!卑彦X啟叫跟前,面授機宜??
錢啟無意間竟挖了寶藏,自然喜不自勝,可光靠自己,如何才能成功?想了半日,終于有了主意。他的族親中有一個叫錢槐的,被派跟賈環(huán)上學。他是趙姨娘內(nèi)侄,父母在庫上管帳。他看上柳五兒標致,就倚勢求親,怎耐五兒執(zhí)意不從,他“心中又氣又愧,發(fā)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
而且,賈府的管家錢華,正是錢槐之父,與他同輩,素來私交不錯,錢啟初進賈府時,正是錢華說話,何不讓他兒子錢槐充當內(nèi)應?
于是,錢啟便去找錢槐密談。初時錢槐死活不肯:“你在賈府出盡洋相,如今弄得沸沸揚揚,這如何使得?”錢啟見他猶豫,連忙拿出五百兩雪銀,錢槐見錢眼開,這才改了主意:“叔叔哪兒來的銀子?在哪兒發(fā)的財?”錢啟說:“沒錢,沒錢能做那么大一塊玉么?”錢槐說:“那叔叔你意何為?”錢啟笑了笑說:“我掙錢路子多,說了你也不懂,如今只想混個名份,好出去顯擺?!卞X槐說:“叔叔,這個容易,侄兒可以盡力,但你得讓我人些頭面,若在寶二爺身邊,豈不如魚得水?”
錢啟說:“明兒個我?guī)闳フ屹嚧鬆斎??!辟嚧笠娏隋X啟叔侄,開始也是滿臉不屑,等見了銀子,方才動心,對錢啟說:“讓侄子代你做事,倒也說的過去,不過想撐個門面,行是行,只要避開璉二爺?!薄案镞@么多做事兒的,一年見不著主子一回,再說,沒幾個人能見著他?!卞X啟說。賴大點了點頭說:“跟著寶玉倒是出不了事兒,寶玉那兒人多無事,不顯山不露水。再者李貴畢竟年紀大了,家里事兒又多,鋤藥、墨雨、引泉、伴鶴那幾個小子,整天沒事兒,也得有個大點兒的管上。
如此這般,錢啟和錢槐都如了愿,錢槐頂替錢啟,跟了寶玉,因?qū)氂駱I(yè)已瘋癲,這十來個隨從都放了羊,錢槐比他們略大,又有銀子花,沒幾天就混成了他們的頭兒。錢槐帶著雙瑞、壽兒、掃花、掃紅、挑云之類,整日在園子里四處游逛混跡,好不自在。
沒過多久,因為有了銀子,被趕走的錢啟便又巴結上了賈珍和賈璉。錢啟善于投其所好,他外頭認識人多,每日里給這兩匹色馬填喂夜草。時間一長,賈璉便只記得他的好處,早把他拿假玉騙人的事兒拋到了九霄云外。
且說王夫人正盼著弟弟王子騰來京,鳳姐卻急步進來回說:“今日二爺在外頭聽有人說,我們家大老爺趕著進京請罪,離城只二百多里,在路上沒了!”王夫人吃驚道:“老爺昨晚也沒說呀?你到底在哪兒聽見的?”鳳姐道:“說是在大明宮戴老爺那里聽見的?!蓖醴蛉苏税胩欤蹨I早流下來了,拭著淚說道:“今年這是怎么了?麻煩事一樁連著一樁?!兵P姐回完自己走了。
鳳姐走后,王夫人又不免自己暗地里落淚,悲女哭弟,又為寶玉擔憂。連二接三地發(fā)生這種事,誰能撐得住?
賈璉又出去詳細打聽,回來說道:“舅太爺是趕路勞乏,偶然感冒風寒。到十里屯找了個醫(yī)生,結果卻被那個醫(yī)生誤用了藥,一劑就死了?!蓖醴蛉寺犃耍魂囆乃?,心口疼得坐不住,叫玉釧彩云等扶了上炕。
賈政也知道了,心里同樣不受用,寶玉失玉后,賈政本來就每天神志昏憒,再加上元春無故被貶,恩寵盡失,王子騰半途橫死。直感家運不濟,竟一日不如一日,因此麻煩意亂。
好在今年正值京察,工部將賈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便帶領引見?;噬弦驗樵氖潞髞頉]查到什么,又無法收回成命,念賈政勤儉謹慎,即放了江西糧道。即日謝恩,已奏明起程日期。雖有眾親朋賀喜,賈政也無心應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寧,又不敢耽延在家。正無計可施,聽見賈母那邊來人叫他。
欲知賈母問他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寒雋
回前詩:泊蒜山津聞東林寺光儀上人物故·唐·許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