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力天命
季伏微聽清了言下之意,“是,還請母親多備兩份,房中還有其他同舍生。”他不該忘了明若離也在齋舍中。
大司空恰巧回來,見白日里這孩子竟然不在六學(xué)卻在府中。
夫人怕他生氣,先解釋說,“夫君回來了?正好斐裕今日從宮外順道回家拿些東西,他一會兒就走?!?p> 大司空坐下問道,“近日功課如何?”
“并未落下?!?p> “今年的常科你不必參加,明年陛下可能下制科,至少你要從國子學(xué)中以第一名的成績參加良渚的會試?!?p> “兒子明白?!?p> 時嵬和季伏微走到湯室,正巧碰見沐浴完畢的明若離。
季伏微叫住他。
“用過晚膳了嗎?”
“是,若離去過官廚了?!泵魅綦x回答。
“我還沒有去……”時嵬靠近了他故意說。
季伏微推開她的額頭,對明若離道,“無事了。”
“失禮,那若離就先行回齋舍?!?p> 時嵬走進了最里面的一個隔間,她還沒有脫衣,聽見季伏微走近了她隔壁的房間。
時嵬心臟砰砰跳,就怕他催她脫衣。
他就在她身邊,她怎么敢。
六學(xué)早晚各有一次齋仆燒水,大鍋中熱氣騰騰的水汽順著竹管而來,錯過了這兩次,一天之中若是還想洗澡就只能再洗冷水浴,這也就是為什么這幾日時嵬有些頭疼,用涼水洗澡她還可以堅持,但是用涼水洗頭發(fā)她有些撐不住,還好現(xiàn)在的天還熱,若是冷天,她想到就覺得四肢發(fā)冷。
突然,時嵬聽聞隔壁道,“這個好像壞了?!?p> 他換了一個房間,“奇怪,這個也壞了。”
時嵬心喜,連忙說,“那你再看看?!?p> “嗯,這個是出水的?!?p> 天助她也,成功和齋長分開了幾個房間,反正他也不會光著身子跑出來和她說話,時嵬放心不少。
她放下熱水,站在熱水底下,久違了的舒適,熱流從背上滑下,時嵬今日遇見的可怕瞬間都拋在腦后了。
季斐裕忽然問道,“你浴間中有澡豆嗎?”
時嵬楞了一下,擔(dān)心他要過來拿,“沒有沒有?!?p> “我這里有,你過來拿吧?!?p> “不用不用?!?p> “你不用澡豆?”
“嗯,我不用,從來不用?!?p> 季斐裕低聲道,“那你身上的香味是何處而來?”
“什么?”伴著水聲,時嵬沒有聽清。
“無事?!?p> 時嵬散開頭發(fā),一邊說些閑話,“齋長,你們國子學(xué)這幾日在學(xué)什么?”
“不太清楚其他舍生的課,但是上舍生們在學(xué)《列子》?!?p> “《列子》?我還沒有看過這本書?!?p> “四門學(xué)應(yīng)該在今年年末教授上舍生這門課,你要經(jīng)過考試成為內(nèi)舍生,接著再通過內(nèi)舍生公試成為上舍生,才能和四門學(xué)的博士學(xué)習(xí)《列子》?!?p> “聽上去極其復(fù)雜?!睍r嵬說。
“你若是喜歡,也可以自己抽時間去集賢殿或者觀文殿借閱?!?p> “觀文殿我知道在太學(xué)里,可是集賢殿我怎么沒有聽說過?”
“大概是三四年前,國子學(xué)中的集賢殿稱為麗正館,陛下有一次說起藏書豐富的地方,便說這里乃是天下賢才集匯之處,于是后來就改名為集賢殿?!?p> 時嵬點點頭,“你跟著博士學(xué)《列子》,學(xué)到了哪里?”
“《力命》?!?p> “哦?說的是什么?”
“天命與人力的矛盾?!彼叵?。
“天命與人力,那論證生死嗎?”時嵬已經(jīng)迅速洗好,開始穿衣了。
“是,有一段是這么說的,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天道自會,漠然無分,天道自運?!?p> 時嵬停頓片刻,問道,“然,時有災(zāi)禍,如若按天道自運,究竟是該人力干之還是將之迎之,任由災(zāi)禍橫行,如若要進行干預(yù),又該以怎樣的標(biāo)準(zhǔn)進行?”
季斐裕笑了,“舉一反三,不錯,有長進?!?p> “那答案是什么?”
“在下愚見,對于天命能夠知曉后安之若素方是上法,不強求生,也不強求死。”
“難道就等著天命肆意?”
“不,若是一味放任天命,難免讓人失去斗志,不敢逆上而純粹順下,也就否定了人力的意義?!?p> “人力的意義?那人力又是什么?”
季伏微笑道,“人力,可勝天,可克物,可平亂,可安世?!?p> “這樣看來,人力比天命強大?”
“不,還有一種說法叫,生死皆由命,半分不由人。”
“這樣說來,我們不該與命抗?fàn)??反正都是輸?!睍r嵬陷入了深思。
“該不該,我說了你覺得就是對的嗎?”
時嵬點頭,“我相信你超過相信所有人,包括我自己?!?p> “不該如此,如果連你自己也不相信你自己,總有一天你會懷疑世間一切。”
兩人從湯室出來,時嵬一直回想齋長說的那些話,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季伏微說的話都是對的。
時嵬從里面出來,眼睛被熱氣熏得濕潤潤的,眸子更加晶亮。
季伏微無意看見,說道,“繁光遠綴天,猶疑千金碎。”
時嵬仰頭說,“是啊,今晚星辰燦爛。”
“不是?!?p> 時嵬又扭頭看看齋舍的燈火,難道他是在說燈火?
“我們回去吧。”季伏微道。
“可是我還沒有去官廚。”
“這個時間,早就關(guān)門了。”
“???”時嵬快步跟上他,“那你剛才還不讓我和美人師兄一起去官廚?”
“他去了,也是只能吃閉門羹。”
“早就關(guān)門了?”
“常假時期,比平時早一個時辰關(guān)門?!奔痉⒔忉?。
接下去的路,時嵬絮絮叨叨不止,整個話題的中心都是兩個字,饑餓。
季伏微想到了初為國子學(xué)外舍生的那些日子,早起和一眾舍友讀書,他基本都是在清晨早起一個時辰,天不亮就在爐亭中默讀,因為和其他人在一起讀書,他聽見嘈雜的聲音總是免不了心煩。
他低頭看了看身邊的時嵬,這些時候她也在他身邊說了很多話,可是他竟從未覺得嘈雜,他想,也許她說的很多都是有關(guān)學(xué)業(yè)的問題,所以他才能忍受。
時嵬進了北齋二所,未進門便聞到了飯菜的芳香,跑過去一望,原來美人師兄正在竹荊的侍候下用飯。
“唉,不是說官廚已經(jīng)到了時間嗎?”
趙青棋點頭,“誰說這是官廚的飯菜。”他用下巴指指竹荊。
時嵬反應(yīng)過來,原來齋長準(zhǔn)備了飯菜。
一瞬間春暖花開,回過頭笑道,“謝謝齋長。”
何以解憂,唯有飯菜。季伏微無奈笑道。
“這個酸酸甜甜的糕點,是山楂做的嗎?”時嵬夾起一塊問。
竹荊正要解釋這是公子專門為她帶的,撞上公子的目光,自動閉上了嘴。
“美人師兄,這個好吃。”她夾起一塊鰷魚卷說。
“人不大,怎么吃得比我還多?!壁w青棋從她筷子上奪下那塊鰷魚卷。
“齋長,一起過來吃?”時嵬說。
“我在家吃了很多。”
“你今天回家了?”
“嗯,正好路過?!?p> “這些都是令堂所做?”時嵬問。
“這些……”季伏微頓了一下,他記憶中,母親從未下廚,從未縫制東西,女紅似乎也不好,有時候脾氣也大得嚇人。
父親對他百般嚴(yán)苛,可對母親,從來都是輕聲細語。
“怎么可能,司空大人出了名的護妻,我聽坊間私傳,令堂出司空府他都要派十來個侍衛(wèi)跟著,下廚這樣的事,一定舍不得讓她親手做。”趙青棋的消息九實一虛。
“確實不是我母親,只是府上家廚所做?!奔痉⒊姓J。
轉(zhuǎn)頭又問道,“真的派十來個侍衛(wèi)跟著?”
趙青棋笑了,“你們家的事,我一個外人,只是道聽途說,你都不知道,我怎么敢確定,只是聽了些閑話。”
“美人師兄,你都不出四門學(xué),怎么會知道這么多小道消息?”
“反正不能告訴你秘訣。”
“師兄,白日里我們見到的那個女子好可憐是不是?”她試探說。
“你也看見了?”
“嗯,廷尉司的人把我拽到那個姑娘身邊,讓我好好看看認不認得她?!?p> “你沒事吧?”趙青棋問,他回想那個女子的慘狀,方才的美味都味同嚼蠟。
怎么會有人用如此殘忍的方式殺害一個女子,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你說,會是什么人殺了她?”
季伏微也坐在一邊,“我從仵作那里得知,那人已經(jīng)死了有幾天,也就是說有人故意保存她的尸身。”
“美人師兄,你還記得當(dāng)時是怎么一回事嗎?”
“反正房間沒有什么異常的,要是真有兇手躲在里面,憑借我縱橫花間多年的經(jīng)驗,早就跑走了?!?p> “你是說,當(dāng)時只有那個女子在?”
“當(dāng)然了,齋長,我騙你干嘛?!?p> “師兄能不能想起以前良渚城有沒有這樣的案件?”
趙青棋和季伏微對視一眼,兩個人同時想起了一條律法。
“如果是說剝下人皮套在草人上制作傀儡人這一件事,那就和前朝雨師先皇的一條律法相似?!壁w青棋說。
“這一次死者被掏干凈的內(nèi)臟,然后也填入了稻草和毛巾之類的東西。”季伏微聯(lián)系其中相似點。
“什么律法?”時嵬竟從不知。
“那是先皇賢昭帝,雨師乘歌還在位之時。”趙青棋說,“當(dāng)時他為了整頓朝堂的貪官污吏用了無數(shù)殘暴的手段?!?p> 季伏微接過話說,“先皇規(guī)定,只要貪污超過五十兩銀子,直接處以剝皮的刑罰,然后制成人皮傀儡,將其懸掛于大街小巷震懾貪官污吏,其實這刑罰在雨師乘歌之前便有,據(jù)說是南魏先王宇文仲弘初掌朝政時期所立?!?p> 時嵬聽了毛骨悚然,又聽見趙青棋說,剝的時候由脊椎下刀,一刀子下去把皮膚分為兩半,慢慢用刀分開皮膚和肌肉,像蝴蝶展翅一般慢慢撕開……
季伏微打斷說,“竹荊,時候不早了,把東西收下去,早些休息?!?p> “是,公子。”
“還有一種剝皮的方法,就是——”
“明日還有課,早些熄燈?!奔痉⒃俅未驍啵姇r嵬的臉色已經(jīng)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