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邊境,仲夏之時,兩駕馬車,一駕高車,一駕安車,沿崎嶇的小路緩緩而行。
這隊人馬從臨淄出發(fā),星夜兼程,已經跑了一天一夜。此時車中已無干糧,飲水亦短缺,尤其是天氣漸熱、舟車勞頓,讓人更覺饑渴困頓。
為首安車中傳出聲音:“鮑大夫!鮑大夫!”
兩駕馬車同時停了下來,一男子從后面高車上跳下來,只見他身穿赤色上衣和赤色下裳,留著八字胡須,頭頂冠,雙眼炯炯有神,雖然旅途勞累,疲憊感亦不能遮擋住他的精神。他聽到了安車的呼喚,下了高車,即小跑了過來。
“公子,何事?”他來到安車前,畢恭畢敬地問道。
“此為何處?我們距離臨淄幾何?”安車上傳出聲音問道。
“今晨過濟水時,我看了界牌,此地乃我齊國邊境麥丘邑。此地距離臨淄應有四百里?!彼笆肿鞔?。
車上沒再有聲音。
稍靜片刻,他再次拱手向車內道:“公子,不如我們在此歇息片刻,”接著,又環(huán)顧四周繼續(xù)道,“雖此處并無村舍、客??梢酝端?,然而田野上尚有正在勞作的野人,我去討點飲食,用以裹腹總是好的?!?p> “且慢!此事還是我去吧,爾等隨我一路奔波,已是辛苦。本公子要親身前去,以示真誠,彰顯禮法?!闭f罷,從安車上下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公子。只見他身穿黃色衣裳,腰間束著白色束帶,束帶上系著一個青色香囊和一塊玉佩,還有一把佩劍同掛腰間。赤衣者趕緊上前攙扶,黃衣公子倔強地擺手拒絕了。黃衣公子肅正了形態(tài),整一整衣裳,又捋直了蔽膝,沖著野人的方向而來,不消一會的工夫,便來到了野人面前。
“我等路過寶地,我馬虺(hui一聲)隤(tui二聲),我仆痡(pu二聲)矣,饑腸轆轆。請賜予我食物吧,福履綏(sui三聲)之?!秉S衣公子對著野人,俯首拜道。
此時正是麥收時節(jié),野人們忙著在田地里刈(yì)麥。他們身著白色衣裳,袖口短窄,沒有蔽膝,束帶也沒有那么寬,只不過是條麻繩罷了,腰間自然也看不見香囊和玉佩,比公子的衣著多的是肩膀上披了一條葛布毛巾,用以擦汗。
幾個野人埋頭勞作間,聞言先是一愣,手里的鐮刀亦不再揮舞,佝僂成蝦米狀的身體略微直了直,茫然地看向黃衣男子,顯然是不明白來人意圖,旋即又從言語中撿了幾個詞,再聯(lián)系來人這畢恭畢敬的模樣,才大概明白了意思。
一位長者模樣的野人見大家停止了勞作,趕緊說道:“快收麥!手莫停!萬一下起了雨,今年這季麥子就全廢了!”
眾人聽了長者的話,又恢復了佝僂的蝦米狀,繼續(xù)勞作起來,還時不時用葛布毛巾擦一擦這擦了又冒、冒了再擦,怎么也擦不干凈的汗水。
長者見刈麥恢復,滿意地點點頭,這才轉過身來,對黃衣公子說道:“我等均是鄉(xiāng)野粗人,貴客不必拘禮。在此大亂之世,我等倉稟拮據,食不果腹,就算是這麥子,也都會上供給麥丘大夫,自己是什么吃的都剩不下。貴客若不嫌棄,就請收下我的土吧?!闭f罷,老者就地抓捧起一抔鮮土,呈到黃衣公子面前。
黃衣公子見此情景大怒,抽出腰間佩劍就要斬了“戲?!弊约旱囊叭恕?p> 赤衣者見狀,三步并作兩步,顧不得勞乏,跑上前來,握住公子持劍的右手說道:“公子且慢!土者,社稷也!老農獻土,意指公子日后繼承國君之位!此乃上天的旨意,不可違!公子不可怠慢了天意,更不可失了禮儀,而是應該禮謝老農??!”
黃衣公子聞言,舉著佩劍思忖片刻,臉色由怒轉喜,旋即收劍,拱手道:“感謝長者一番美意!福履將汝!”
長者野人惶恐,見來人一會怒,一會笑;一會舉劍要殺自己,一會又說自己有福的,一臉驚愕,杵于原地半晌未動。
黃衣公子一行人并不在意長者的驚愕,從其接過鮮土,以禮置于馬車,爾后揚鞭而去。
此黃衣公子乃齊國公子,名小白者。赤衣者乃姒姓,鮑氏,名叔牙者。以上是小白、鮑叔牙因避齊國內亂,自臨淄而出,今到麥丘而遇之事。
小白一行人正行間,卻見前方道路被幾株砍倒的大樹所阻。鮑叔牙勒住坐騎,吩咐三個隨從下車移開大樹。三人還未走近樹旁,只聽兵刃哐哐作響,十幾個大漢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把公子小白、鮑叔牙等五人圍在了垓心。
為首匪徒說道:“我等俱是貧苦人家子弟,因遇天災,家中良田顆粒無收。為了活命,拜了天帝,帶著兄弟們出來討口飯吃!爾等留下車馬并細軟珍物,逃命去吧!”
“大膽匪徒!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劫道劫到王族公室頭上來了!還不速速離去,免收刑徒之苦!”公子小白很憤怒,從車上一躍而下,右手擎住佩劍說道。
“王族公室?!”為首匪徒冷哼一聲,“劫的就是王族公室!”話音未落,一個躍身,匪首已經到了公子小白身邊,一柄長劍抵在了他的脖頸之處。這身手,快若閃電,疾如旋風,三個隨從都沒看清他是怎么過來的,甚至公子小白的手還沒使出拔劍的力氣就已經被抵住了咽喉。
鮑叔牙見了對方的身手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對方絕對不是簡單的匪徒,而是訓練有素的江湖人士!隨即拱手道:“壯士!列位壯士!且慢且慢!車馬細軟,列位均可取之。但請容在下說幾句話……”鮑叔牙看了看匪首,見其并不說話,再看看匪眾,也未見有動靜,轉而又看看匪首。
匪首還是沒說話,看了看鮑叔牙,對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他接著說。
鮑叔牙放下手,用長袖拭了拭額頭的汗水,略一沉思,說道:“我等主仆五人,是販賣糧食的商賈,正打算去譚國尋找買家。不想此地為壯士營生所在,多有叨擾,車馬細軟,只作是見面之禮!日后再經寶地,定奉上珍奇異寶孝敬壯士……”
“呀!這下發(fā)財了!”不等鮑叔牙說完,遠處的一個大漢叫道。
“真沒想到!干這營生是如此容易,比種地強多了,真好!真好!”另一個大漢也禁不住多說了幾句。
“是呀,是呀,嘿嘿……”十幾個大漢都高興了起來,身體開始放松下來,手里的兵器也開始垂落下來,有的人甚至直接扔了兵器蹲坐在地上傻笑。
鮑叔牙從他們的形態(tài)舉止上看得出來:這是一群莊稼漢,根本不怎么會使用兵器,搞不好這是他們第一次打劫。只是這匪首似乎老成的多,不見他有絲毫放松之意。
“拿好你們的吃飯家伙!”匪首大叫一聲,匪眾被嚇了一跳,竟不知所措。有機靈的聽了匪首的話,趕緊擎好兵器,擺開架勢,收起高興之意。其余的人見狀,回過神來,也紛紛效仿,恢復了當初的嚴肅氣氛。
“‘王族公室’,我剛才聽說了這個字眼,如此說來,恐怕你們根本就不是什么販賣糧食的商賈吧?”匪首不依不饒道。
“確是商賈!壯士!之所以會說是王族公室,只不過是想在這荒野鄉(xiāng)村嚇唬下愚昧的野人罷了。如今碰到了諸位,自然是如實奉告?!滨U叔牙還在解釋著。
小白隨從中有一名狐衰者,乃是自幼跟從他的仆人,沒這么經歷過攔道搶劫之事,又見十幾個大漢拿著兵刃而來,被剛才的陣仗嚇得不敢動彈。經鮑叔牙這一緩和,又見匪眾不過是臨時武裝起來的農民,狐衰心中怯意已去大半?,F(xiàn)在見匪首還沒有見好就收的勢頭,就想憑借自己的功夫救主立功。
“休傷公子!”狐衰大叫一聲,隨即抽出佩劍,迎著匪首刺去。另外兩名隨從亦反應過來,提劍跟上。趁這個間隙,公子小白也揚起佩劍,一邊后退一邊撩撥開匪首的兵器。
狐衰直面匪首,兩名隨從分別繞到匪首身后,三人呈“品”字形迅速把匪首圍在了垓心。
匪首見狀,只是微微一笑,使出一招“魅影隨行”,登時他的身后就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把利劍,猶如一個全身插滿利刺的刺猬,讓人看得眼花繚亂,更是無法靠近。
狐衰等三人趕緊后退幾步,避開利劍。只不過這樣一來,就與匪首拉開了距離,反而使得匪首有更大的空間發(fā)揮他長劍的優(yōu)勢。匪首長劍在手,劍氣呼嘯,劍身嗡嗡作響。狐衰見匪首的長劍威力非凡,趕緊再次示意另外兩人圍攻過來,以求壓制住匪首,不讓其發(fā)揮出長劍的優(yōu)勢來。但此時為時已晚,匪首的長劍已經擊傷了一名隨從的右手手腕。這名隨從痛得扔下了佩劍,左手握著右手原地亂蹦起來。
匪首再次使用“魅影隨行”,直接擊斷了另外一名隨從的佩劍!手無兵刃的他無法靠近長劍,只能遠遠地看著。這樣一來,只剩下狐衰一人可以一戰(zhàn)。
這短暫的交戰(zhàn),讓眾人見識到了匪首的厲害,匪眾也沒敢上來幫忙的,只是怔怔地看著。公子小白被嚇著了,他知道自己的那點花架子功夫是抵不住匪首快劍的;鮑叔牙不懂功夫,更是幫不上忙的。狐衰知道現(xiàn)在只能靠他自己了,雖然明知對方是個高手,但是他也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斗一斗,這樣他們主仆五人才能有一線逃出生天的希望。
匪首似乎看透了狐衰的想法,也不主動進攻狐衰,反而點頭示意他進攻。狐衰回身急步,使出一招“劍指蒼穹”,配合以斗、牛星位,向匪首斜刺而來。匪首不急不忙,以劍鞘指地,走坤卦之行,化攻為守,壓制狐衰。不過三招,狐衰已經支持不住,心里暗暗叫苦。
匪首見狀,知道拿下狐衰只是個時間問題,也就不再糾纏他,轉而收起長劍,轉身對公子小白道:“剛才他叫你公子,你還不承認你是王族公室!你就是齊小白,是與不是!”
公子小白不知如何作答:逃難期間若承認自己的齊國公室身份,怕遇不測;若不承認,又擔心被這匪首識破后,情況更為糟糕。
匪首見小白猶豫,很是生氣,隨即便抖了一下衣袖,這一抖,猶如微風撫過,給夏日里帶來絲絲清爽。霎時間,一枚飛針從袖口直奔而出,徑直飛向受傷的那名隨從。隨著隨從“啊”的一聲,那飛針已經插在了他的喉嚨之處!隨從的手下意識地想去拔掉飛針,然而還沒等手抬起來,卻又猛地放了回去!原來,隨從此時已經氣絕身亡了!
眾人又是一驚:只是為了一句話,匪首竟然取了一條人命!
匪眾中有人怯生生地說:“你說過的,帶著我們發(fā)財,可沒說要殺人呀。我們日子雖然過不下去了,還不至于要人性命……”話還沒說完,一枚飛針又插在了他的喉嚨之處……
沒有人敢再說話,也沒有人敢有所行動。
“是!”公子小白見狀,知是無法逃避回避,只能承認道。
“齊國公室,公子小白!噫!幸甚至哉!”匪首聞言,怒意已去,臉色有些得意,不禁說道。
“壯士!閣下是求財還是另有所圖?還請示下?!滨U叔牙整一整衣服,強裝鎮(zhèn)定,拱手道。
?“既有求財之意,更有結識公子之需?!狈耸缀敛谎陲椬约旱哪康?。
“那么,壯士委命于何處?受何人差遣?”鮑叔牙接著問。
“我是九州會兗州燕國使康黑臀,奉會尊令接任青州齊國使之位。不成想一進齊國就遇到了公子,真是幸運!”康黑臀大方地承認了自己的身份,身后的一眾兄弟聽到了這個消息也是大氣不敢出,他們早就耳聞九州會的所作所為:像東夷一樣狡猾,像北狄一樣兇猛,像西戎一般粗野,像南蠻一般無禮。
“既然有幸碰到了公子,那就有勞公子帶路去往臨淄,見一見齊侯,討一些封賞吧!”康黑臀接著說道。
“康壯士,不瞞閣下……”鮑叔牙尚未說完話就被打斷。
“我在問公子小白,沒問你!”康黑臀一臉的不快。
“壯士,康壯士,本公子因亂避難出母國,確實不便回去,還請壯士理解我的難處?!毙“讘?zhàn)戰(zhàn)兢兢答道。
“看來不讓你受點苦,你是不會乖乖就范了!”康黑臀收起笑意,復怒目圓睜,揚劍刺向了小白。
“太公之后焉受汝等欺辱!”話音未落,不知從哪里投來了一顆土塊,擊中康黑臀手背!康黑臀疼得“啊”的一聲,長劍隨之落地??岛谕沃挥X得手背一陣陣酸麻,竟不能使出力氣,心中默道:“好痛!好力道!棋逢對手,總算遇到了可以正面出擊的人了。”
一位中年男子從樹后從容地走了出來:只見他身著青衣,臉型消瘦,背后背著一條鞭子。眾人互相看了看,不禁感嘆:竟然無一人注意到他,更不知他是什么時候來的,假若他在背后搞偷襲,誰又能躲得過?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康黑臀忍著疼痛,左手握住酸麻的右手,咬牙切齒地沖中年男子問道。
“不才……”中年男子尚未說完話,康黑臀的左手突然用力猛擊右手虎口處,接著使出一招“魅影隨行”與青衣男子拉開了距離,又順勢撿起了長劍。
這個時候,狐衰元氣也恢復了不少,趁著這個空檔,眼疾手快拉著小白后撤了幾丈遠;鮑叔牙與其他隨從也快速遠離;匪眾見狀也紛紛后退,給中年男子和康黑臀留出空間。
青衣男子笑了笑,不再言語??岛谕斡质钩隽孙w針,青衣男子輕松躲過了他的幾枚飛針,接著還領略了他長劍的威力。這位新任齊國使鉚足了勁,一定要與青衣男子較出個高低來,幾乎展示出平生所學來壓制對方。
康黑臀越攻越猛,青衣男子從容不迫地應對著。再到后來,空手對付康黑臀已然有些困難,青衣男子才從背后抽出來自己的武器——一截牛鞭。隨著“啪啪”兩聲揚鞭聲,青衣男子游刃有余地趕起了“?!保嚎岛谕巍?p> 齊國使康黑臀雖然威猛,卻也有軟肋,那就是不夠靈活。青衣男子揚鞭而起,每一聲鞭響都讓康黑臀心驚膽戰(zhàn),因為他無法判斷這一鞭的落鞭處,而這種心驚膽戰(zhàn)又削弱了長劍的威力。不到一百個回合,康黑臀已經氣喘吁吁,他明白:雖然對方不能一招制敵,但是如此打下去,自己必將敗于力竭。
康黑臀趁著空擋,瞅準時機,后躍數(shù)丈之外,拱手道:“壯士,今日時日不早,我們改日再行切磋可好?還望壯士留下尊稱大號,后期再行相見!”
青衣男子本不欲留名,轉念又想:“我還打算日后長居齊國以圖發(fā)展,今日留個名聲,也許有助于走向仕途。
“在下百里奚,虞國人。”青衣男子說道。
“我記住了?!饼R國使康黑臀后退幾步轉身就走,一眾匪眾見狀,也紛紛跟著跑走。
鮑叔牙趕緊向前作揖道:“適才多虧百里壯士出手搭救!”
百里奚笑著擺擺手。
眾人見天色已晚,不及多說,趕緊處理隨從尸體,又搬開大樹,投宿客棧再做細說。
文海書生
小白、鮑叔牙、百里奚、康黑臀、狐衰登場,公元前6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