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爺爺?shù)倪z體在車里停留一宿？司馬謙想想都覺得瘆人。

　　可背上去也……很瘆人……

　　“孩子……”聽到眼前這個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要背建軍上樓回家，老奶奶猛地一愣，眼里噙滿了淚花。

　　她壓根不敢想。

　　這是中國人本能的忌諱。

　　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種語言可以表達這種感動。

　　在中華文化里，還有什么比這更大的恩情和善意？

　　老奶奶活了快九十歲，養(yǎng)了三個兒子，哪里猜不到父子間隔閡的來龍去脈。

　　眼前小伙子這些賭氣的話，曾經(jīng)也發(fā)生在逝去的丈夫和三個兒子之間。父親對兒子的愛比母親更深沉的同時往往也爆發(fā)得更激烈。

　　“以后那些賭氣的話，千萬別說了。你心這么善，不是那種人。被你爸那樣罵，肯定特別難受。哪個孩子不想他爸夸你，以他為光榮。所以傻孩子你冒著這么大的危險，做志愿者，其實是做給你爸媽看的。奶奶說得對嗎？”

　　“我……”司馬謙有點負氣，“我也不是……”

　　明顯底氣不足。

　　“父子之間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你看……人就這樣轉(zhuǎn)眼沒了……”老奶奶抹了把眼睛，使勁眨了眨，眼圈泛紅，“打個電話吧?！?p>　　司馬謙沒有接話，有些痛苦，看向別處。

　　還好郝樂回來了。

　　他拿著手機，探進身望了一眼，剛想說話，愣住了。兩人圍繞著老爺爺說話的姿勢和表情看起來很古怪。

　　“奶奶……”郝樂頓了頓。

　　有些事說出來如此困難。

　　老奶奶瞬間紅了眼圈，顫巍巍地拉住兒子建軍的手，輕輕地撫上他面龐。描摹著他的輪廓。

　　“人老了，總要走的。早晚的事。建軍，你安心地走吧。去那邊看看老頭子過得好不好。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的?！?p>　　語氣異常的平靜。這種平靜讓人聽著非常的悲傷和心痛。

　　這意味著老奶奶接受兒子已經(jīng)先她離世。

　　“郝樂……”司馬謙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來搭把手，我想把爺爺背上樓送回家?！?p>　　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平平常?！盎丶摇眱蓚€字，又讓三個人差點掉下眼淚。

　　回家，對于一年到頭在外奔波的人來說，正是春節(jié)不怕春運、不怕堵車的意義所在。

　　只是對于武漢人來說，沒有哪年會比今年更沒有過年的氣氛。回與不回存在生死之間的天壤之別。

　　那些從外地回武漢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們的家人，或者他們自己在慶幸或者后悔自己回了武漢。

　　郝樂本來著急要去醫(yī)院接陳果樂，聽說她找不到車回酒店。此情此景下，選擇留下來搭把手。

　　兩人先合力把奶奶扶下車坐上輪椅。再回車里時，因為光線暗，司馬謙絆了一下，多虧郝樂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差點直接撲到老爺爺?shù)纳砩稀?p>　　“哎呀。郝樂，多虧你！剛才真是差一點。我來背……你一會兒把車開回去吧。聽說你爸媽那邊也不太好。做個男人！”

　　司馬謙又恢復了之前沒心沒肺，痞里痞氣的性格。

　　“還是我來背。你不是腰不太好？”

　　“???”

　　直接噎死了司馬謙。

　　郝樂已經(jīng)蹲在座位前，示意司馬謙幫忙扶上去。

　　“我是童子身，你是不是？聽說處的話陽氣旺，辟邪?！彼抉R謙壞笑著，踢了下郝樂的屁股。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次，，，秒的。都不知道有沒有進。還是唯一的一次。

　　“欠揍你！你快點。奶奶還在外面等著。”郝樂翻了個白眼，對司馬謙有點無語。甚至某一瞬間，都懷疑對方是gay。

　　“要不我們兩個人扶著出去吧？”司馬謙顯然也意識到了踢屁股不合時宜的曖昧感。

　　“還是不要吧。就我來背好了?？禳c！”郝樂又給司馬謙一個無語的白眼。

　　最終還是郝樂像只烏龜樣在司馬謙幫助下，幾乎半趴馱著老爺爺下了車。

　　郝樂負責背老爺爺，司馬謙負責推老奶奶的輪椅。

　　老爺爺雖然不高，但有些發(fā)福比較胖，而且衣服穿得很厚重，最外面套著個黑色大棉襖。

　　因為沒有了生氣，只會自然地往下墜。比平日里要難背得多。就跟背癱軟的醉酒大漢那樣沉重。

　　才走一小段，還沒到小區(qū)門口，老爺爺就開始滑下去。司馬謙就放下輪椅，跑上前幫忙推上去，托著老爺爺，陪郝樂走到門衛(wèi)處。

　　“姓名？哪棟樓？哪個單元？從哪里來？量下體溫！背上的人怎么了？”

　　兩名門衛(wèi)例行詢問，語氣里很不耐煩。一邊說著，一邊拿著個體溫槍對著郝樂就是“一槍”。

　　“36.3?！?p>　　報完體溫再給司馬謙一槍。迅速退后，跟他們保持一定距離。動作粗魯?shù)侥求w溫槍的頭心都擦到了額頭上。

　　“36.1。”

　　“小哥抽根煙?！彼抉R謙笑瞇瞇地湊上前遞上一包黃鶴樓。

　　“不抽不抽?！北０餐笸肆藘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語氣有所緩和，“趕快報上個人信息。背上的老人怎么了？從醫(yī)院還是哪里回？”

　　社會經(jīng)驗不足的郝樂一下子犯了難。老爺爺和老奶奶的姓名、住哪里，他們壓根不知道啊。

　　“我去推奶奶過來?！彼抉R謙搶先答道，阻止了郝樂說話。

　　他一時拿不準，如果如實說從醫(yī)院回來，半路上去世了，小區(qū)會怎么處理。這是當下武漢最敏感的禁忌。說不定可能大半夜的不讓兩個老人進小區(qū)。畢竟人人自危。

　　司馬謙跟老奶奶簡單地說明了情況，委婉地講了下自己的擔憂。老奶奶活了八十歲的人了。一聽就明白了。

　　“謝謝你們了。真是多虧了你們。唉，我這個老婆子也不會說啥好話。就希望你們好人有好報，平平安安的。建軍他會保佑你們的?！?p>　　老奶奶有些哽咽，聲音啞啞的，卻沒有掉眼淚，“我去跟他們說吧。如果不讓進……也沒事……我這有個毯子。我去那邊坐著。抱著建軍就行了。”

　　老奶奶去門衛(wèi)那里報了門牌號，如實說了從醫(yī)院回來的情況，特別強調(diào)了腿斷了才住院，不是得了那個病。下意識地避開說兒子已經(jīng)去世了。

　　老奶奶絮絮叨叨的，講著帶著黃陂口音的武漢話。

　　兩個門衛(wèi)刻意保持著距離，沒太聽清，也沒多少心思聽，不耐煩地揮揮手放行了。

　　其實他們也只是例行公事，為了保住一份收入，為了業(yè)主眾籌給他們的高額加班費，能繼續(xù)養(yǎng)活家人而已。

　　畢竟能到這個大型小區(qū)做門衛(wèi)，有三險一金，不用風吹日曬，不用肩扛背挑，比起很多苦力活要輕松穩(wěn)定得多。

　　郝樂背著老爺爺站在一旁已經(jīng)撐不住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頭上往下滾，后背已經(jīng)濕透。

　　聽到保安說放行，立馬咬牙往前走。

　　司馬謙也跟上。

　　“聽說B9棟又有一家四口都感染了。婆婆早上過世的，剛才拖走。兒媳婦這個時候還吵著要離婚?！?p>　　“都這樣了還離啥婚？”

　　“聽說婆婆老在公園那邊跳舞傳染給她的。”

　　“最慘的是男的吧。媽沒了，老婆鬧離婚。一家人都得那個病。還是我老婆好，對我媽比我還孝心。我明天不想來了。一個月也沒多少錢。丟了命劃不來。本來正月初九回老家辦酒的?！?p>　　“要結婚你也不早點回去?！?p>　　“哪曉得這個事。本來等我姐一起。她們會計三十才放假。家里婚宴廚師都訂了，婚慶公司也付了錢。還買了一兩萬辦酒的菜和肉。kuang(損失)了好多錢?！?p>　　“那是好多錢啊。”

　　郝樂他們剛走，兩個保安就在那邊聊天。

　　司馬謙聽完身上一寒，立馬折回去。果然各個小區(qū)保安堪稱八卦之星，知道的情況最多。

　　“小哥，打聽個事，咱們小區(qū)多少例了？”司馬謙假裝隨意地問。

　　大概過于緊張，竟然不合時宜地打了個響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