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志文知道那是郝音。
也知道,懦弱與優(yōu)柔寡斷如他,最終還是寄希望于郝音來替她做選擇。如果郝音示弱,挽留他,央求他留下,他一定會留下。如果郝音讓他回去,他就回去。
這樣子,也許內(nèi)心的歉疚會少那么點。
他有點看不起自己。
望著郝音高挑瘦弱的身影漸漸遠行,一次也沒有回頭。他感到這個女人的心已經(jīng)決絕地從他身邊離開,從他生命里漸行漸遠。
郝音一直這樣的果斷和決絕,毫不拖泥帶水。一旦做了決定,就充滿勇氣地堅定不移、不管不顧地去做。比如當初跟他在一起,比如毫無挽留地離婚,比如此時此刻……
他做不到。他有太多的顧慮和糾結。他沒有這樣的勇敢。
低頭看看手里母親的遺囑,要替母親說的那句“對不起”,一直沒有來得及說出口。
然而他沒有更多時間去感傷,這次他小心翼翼地把遺囑塞進褲子的口袋里。羽絨服外套的口袋是橫著的,容易掉出來。
依然頭腦昏昏沉沉,渾身無力。他慢慢地跑起來。心底里壓著的那座大山,似乎真的存在,壓得他呼吸困難、腳步沉重。
他一邊跑一邊給朱顏打電話。
“顏顏,你怎么樣了?有醫(yī)生來了嗎?”
“有個一身防護服的醫(yī)生過來幫我量了下體溫,39.1度。還幫我做了檢查。這會兒我們在路邊等120?!?p> “身份證帶了嗎?”
“帶了。”
“待產(chǎn)包帶了嗎?”
“都帶了。老公你在哪里?怎么氣喘吁吁的?!?p> “我......我在往回趕......你......你聽醫(yī)生的......不要胡思亂想.......”
鐘志文只覺得眼皮重得睜不開,雙腿像踩在棉花上,話也說不出來了。
撲通一下,他腿一軟,摔倒在地上。頭很沉很沉,眼皮子完全控制不住地合上。一時暈倒過去。
“同志,同志,你沒事吧?!”
鐘志文不知道自己暈倒了有多久,,只知道趴在地上渾身冷颼颼的。他艱難地睜開眼皮,一片朦朧。耳朵邊有個男聲在焦急地呼喚。
“我......我沒事......”
鐘志文側過臉,仰起頭,發(fā)現(xiàn)竟然是早晨碰見的那名交警。
“謝謝......你又救了我......”眼前的人影緩緩地晃動,漸漸變成了雙,他險些又要暈過去,卻努力地堅持住,“你,你離我遠一點。我感染了......肺炎......”
“你的情況怎么這么糟糕?!苯痪]有聽鐘志文的話離他遠一點而是依舊站在原地。相反從這位醫(yī)生的臉色判斷看,他覺得醫(yī)生目前的身體狀況可能很嚴重。
“我?guī)湍愦?20吧。”交警說著就開始撥打電話,但一直都是忙音。
“不用,不用。120這個時候忙。我是醫(yī)生,我沒事的?!?p> 鐘志文見交警同志并沒有后退,他努力地坐起來,把身子離他再遠一點。雖然又抑制不住地想咳嗽,但生生地忍住,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地跑了兩步,才捂著口罩咳起來。
這名交警姓陳。見到醫(yī)護人員也被感染,此時如此狼狽地坐在路邊花壇埡子上咳嗽,卻依然不忘避免傳染給他。不僅又是感動,又是心酸。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了兩步,不敢靠近太多。這個時候倒不是怕死,倒是怕鐘醫(yī)生為了照顧他又往前跑。
“鐘醫(yī)生,你病得很嚴重。必須要去醫(yī)院看看?!?p> “嗯。謝謝......”鐘志文繼續(xù)咳嗽起來,咳得他淚花都擠出來,咳得胃里的酸水都涌出來。
實在太難受了。
他不敢想象母親最后那幾天是怎么過來的。不敢想象除夕夜母親病危,吐得一塌糊涂,呼吸困難,對他請求幫助時,怎么過來的。不敢想象母親最后并發(fā)癥時,面臨心臟梗死的劇痛和呼吸困難的窒息,又是如何一點點地被抽去生命氣息,離開這個世界的。
真的如母親說的那樣,真的是個不肖子孫,連自己的母親都救不了。
也許如果他是個普通人,他的母親還有救,也許他的母親壓根就不會被感染??蛇@個世界沒有假設。
悔恨與愧疚如刀子一樣把心臟劃了一刀又一刀。
陳警官也糾結猶豫半天。思前想后了很多,終于鼓起勇氣說,“鐘醫(yī)生,我開車送你回去吧?!?p> 鐘志文下意識地又給朱顏打電話。不知道120出發(fā)接到她沒有,她的情況怎么樣。
電話里一直嘟嘟地響。幾乎同時,口袋里的手機也響了起來。
那熟悉的鈴聲,讓鐘志文一下愣住了。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那是母親李小梅的手機。這個時候竟然響了。原來下意識地打到了母親那里。鐘志文一直壓抑著無法流出的淚水,此時無聲地涌了出來。
鐘志文心頭一陣茫然,大腦一片空白。
“你最后一次跟你媽媽打電話是什么時候?”鐘志文幽幽地問,說完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李小梅的手機還在響著,音樂片段又重復了一遍。
陳警官離得有一定的距離,都感到了一種深沉的壓抑,他本想提醒鐘志文接電話的,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出來。
“你在跟我說話嗎?昨天還是前天吧。你要不要喝水?我?guī)湍闳ベI瓶水吧!”
“多給她打打電話。因為壓根......”鐘志文喉頭一顫,小咳幾聲后,凄涼地說,“因為壓根不知道,什么時候再也打不通這個電話了。”
陳交警半張著嘴。他聽懂了鐘醫(yī)生話里的意思。他不知道鐘醫(yī)生是否會看得到,只是拼命地點頭。這幾天他時??粗茸o車發(fā)出警示音一輛輛地駛過,殯儀車沉默地一輛輛地駛過。
這座城市,幾日內(nèi)就蒙上了許多許多的悲傷。
鐘醫(yī)生有些惆悵地掛掉打給母親的電話。小心地確認兩遍號碼后,再撥給朱顏。
“顏顏,救護車來了嗎?”
“還沒有。老公怎么辦,我好害怕。我不會死在這里吧?”
朱顏穿著一身銀灰色羽絨服,皮膚蒼白得像一張紙,眼睛睜得圓圓的,眼周一圈青黑,淚痕依稀可見。又是尖尖的瓜子臉。整個人都黯淡無光,看起來都有了一些恐怖靈異的氣息。
“肚子還疼嗎?醫(yī)生怎么說?”
“他說沒有醫(yī)用手套,做不了內(nèi)檢。我也不想讓他做內(nèi)檢。”朱顏扶著肚子,感到肚子越來越疼了。渾身滾燙燙的,口干舌燥,似乎著了火。
只覺得褲子猛地一濕,感覺有一大股液體涌出來。
此時朱顏幾乎都要瘋了,渾身顫抖著,尖叫一聲。她聽鐘志文說過,這是要早產(chǎn)的征兆,無論是見紅還是羊水破了。
“老公,老公,我好像要生了。有液體出來了。很多很多......”
陪著朱顏的醫(yī)生其實是鐘志文的同事也在隔離中,剛剛被值班的護士在睡夢里叫起來幫朱顏做檢查。
之前朱顏雖然肚子痛,因為不明顯,而且間隔時間長,可以算普通的假性陣痛。此時聽說突然有大量液體流出來也是大吃一驚,未免很為她擔心。但還是裝作鎮(zhèn)定地安慰著朱顏。
但朱顏此時什么都聽不進去,對著手機一邊哭泣一邊大聲狂叫,“老公,你快回來!我好怕。你快回來!”
然后一陣狂咳,聽得鐘志文一陣膽戰(zhàn)心驚。
“別怕,別怕,顏顏你再堅持一下。我馬上就到。你先深呼吸,深呼吸......”
鐘醫(yī)生試著站起來,卻感覺雙腿沒有力氣,嗓子又癢又疼,咳嗽壓根停不下來,但嗓子里的痰感覺糊在那里,卻怎么也咳不出來。
一陣陣地眩暈,讓他搖搖晃晃,幾乎又要摔倒。
愣是一股他不能倒的意志力支撐住他沒有倒,而是繼續(xù)往前走。他要盡快地走到下一個路口開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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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桃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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