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蕩起那白波,
是誰嗚咽著敲打著敗荷,
是那紛紛淋淋的秋雨呀,
在天與地之間纏纏綿綿,漫漫不覺。
眼下,花寂賞雨的心情欠佳。
她不喜歡這滿天的雨色,渾身上下沾著甩不掉的濕氣。
她站在家里樓下停放的自行車旁,一動不動地,只望著濕噠噠的石板。
她看見了背陰墻角上的塊塊青苔,不知何時已被墨筆染上了刷洗不掉的烏黑;
看見野貓齜牙咧嘴得躍過地面的水洼,竄上高墻消失不見,盡管狼狽但還是透著滿臉冷酷。
她羨慕那貓的高冷,知道自己沒有利爪,所以沒有鋒芒。
忽然,耳邊樓道里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很是熟悉。
一顆心馬上撲騰起來,不敢再多作感傷,迅速打開車鎖,意欲搶先離去。
不過,還是敵不過來人的速度。
“還在磨蹭?讓你帶個雨衣最好,總是不聽?!?p> 她爸沒有停留,只丟下這一句便大步流星走開了。
花寂平復了心跳,瞅了瞅自己的雨傘,一抹苦笑劃上了嘴角。
有多少女孩子在下雨天會喜歡丑了吧唧又毫無風度的雨衣?只要雨還過得去,撐把傘騎行便是最后的美麗。
花寂也一樣。
這可能是她所剩無幾的倔強了,盡管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她。
跨上車打開傘,花寂幽幽地嘆了口氣,再抬頭看了看灰色的天,便進入這雨簾之中。
秋風裹著一縷寒氣向她襲來,好像更冷的冬天還在后面,而春天杳無蹤跡。
一路行至學校車庫,轉(zhuǎn)彎時花寂瞧見地上一本厚厚的黑色本子,一角浸在水洼里,不是尋常作業(yè)本,花寂馬上急剎車。
旁邊是一位酷酷的女孩,帶著耳機,彎腰鎖車。
花寂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她略微有些不耐煩得斜了一眼。
花寂干脆下車直接把本子撿起來遞給她,本子上“LST”三個字母縮寫已經(jīng)臟了。
女孩這才收起她那對誰都不太爽的表情,一只手摘下耳機,沒有什么情緒得“謝謝”,另一只手迅速接過本子,毫不講究得將本子上的污水揩在自己新潮有型的上衣表面,然后發(fā)現(xiàn)是后背的書包拉鏈沒有扣好。
花寂只點點頭,也不在意她的感謝里有幾分誠意,徑直向前去尋個空位。
捏著滴水的雨傘,花寂小心翼翼得往教室走去。
一場雨困住了渴望打球活動筋骨的男生,他們擠在樓道里互相推搡,吵吵鬧鬧。
花寂踏上臺階的時候,聽見了一陣起哄。
原來陸一諾在其中,是那一伙經(jīng)常一起打籃球的,自己班的、別的班的都有,還帶著看好戲的表情,對著陸一諾壞笑。
花寂發(fā)現(xiàn)聶昊也在。
可聶昊的視線只和她交匯一次,就沒有再轉(zhuǎn)回來。
陸一諾不太高興,背過身去。
花寂沒辦法,她總得過,好在教室就在旁邊,花寂硬著頭皮閃進后門。
走在教室后面,眼角無意中瞥見那件新潮有型的上衣,是同班啊,她回頭看,那女孩也瞧見了她。
花寂眼中的她還是那么酷,而花寂在她眼中還是那么恍惚。
其實花寂不是恍惚,她只是不太好過。
她有個新同桌,方媛,聽起來沒有比這名字更圓融的了,可她偏偏是個極有棱角的女同學。
“你小心點,你這個傘趕緊放到后面去撐著吧,弄濕我桌子了?!?p> 花寂反應過來,剛太緊張了,沒注意先晾傘。
再返回座位,聽見方媛在和前桌說話,聊著新買的筆記本,漂亮的文具。
聊到高興的時候,方媛用胳膊頂了頂花寂,問花寂她手上的鑰匙扣和前桌同學的比起來誰的好看。
這得罪人的問題,花寂不想作答,只說都好。
方媛翻了個白眼,嘲諷道:“你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p> 花寂配合得自嘲笑了笑。
她只當方媛是個家境較好,十分嬌慣的小公主,因而頗為忍耐。
再說,不想忍耐又能怎樣?
想想自己的家世,爸爸暴戾的模樣,母親在姨娘家卑微的形象,初來乍到的花寂也沒有什么底氣可以與人為敵,何況還不小心惹上了不受人待見的緋聞。
而且花寂看得出來,方媛不喜歡自己也沒有什么別的原因,她只是討厭窮人而已。
窮,走到哪里,都不會是什么光榮的事情。
一般來說,私底下的,同學內(nèi)部看待”窮富“是有一套標準的:一來看吃穿,二來算零花,三來瞧用度;花寂三者都達不到平均水平。
但是還有比她更窮的,那就是官方蓋章認證的:“貧困生”,有的連學費都能獲得一定程度的減免,有的可以公開進行募捐扶貧。
當然能進入G中的貧困生一定是成績非常不錯的,老師多會重點愛護。
花寂班上就有一個,是女同學。
方媛一樣瞧不上她,從她身邊走過還會捂著鼻子認為她有狐臭。
花寂不知道貧困生的標簽真的背在身上沉不沉,對自尊傷得重不重。
但她還是會想,那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可以足夠坦然,赤裸裸掀開真實的一面,不必掙扎,讓人看到就是窮,反而是解脫。
何必如自己一樣,強撐著那該死的敏感的自尊,守一份守不起的體面。
比如她也會因為不知道穿什么而賴床,但最后還不是沒得選,接受那些舊舊的深色的老款襯衣。
花爸掛在嘴邊的老說辭從來沒改,“學習好,什么都不重要?!?p> 但總歸還是懂得虛榮的年紀了,花寂并不能完全輕描淡寫的帶過一切。
尤其是這份貧窮,在一個緋聞面前會放大會變味,給了她生了許多不善意的評論。
比如方媛就會戲虐她,“你咋想的憑你這樣的,還喜歡人陸一諾?他爸是局長你知道嗎?”
這不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嗎?
但凡早一點知道對方爸爸是局長,不,但凡知道岑琳那么來勁,管人家爸爸是不是局長,哪怕是個普通人,自己都不會說那句惹禍上身的話。
說起岑琳,有一說一。
比起方媛,岑琳對花寂倒從來沒什么惡意。
事情張揚得這么廣,岑琳也想過要幫花寂解釋。
岑琳、徐可兒、陸一諾他們以前就是同學。
她們很清楚,陸一諾那真是肉眼可見的,在初三最后幾個月猛地長開了,這種長開包括身高、五官、眉眼。
以前那就是個毫不起眼的小男生,家里有點后臺,可他過于平庸沒什么存在感,只有他喜歡陳繪繪的份,從來沒有女孩子說喜歡他。
到了高一,雖然岑琳、徐可兒嘴巴上不承認他變帥了,但是心里還是頗為訝異的。
果然是高個子男生有優(yōu)勢,整個人氣質(zhì)煥然一新,打起籃球來頗有點陽光男孩的姿態(tài)。
花寂只是說出了她們不甘心去講的話,所以又很有沖動想當眾借用她的立場表達一回那種認可。
不是所有人都會對窮人嗤之以鼻,當事人陸一諾本身也不是不尊重窮人的人,畢竟,家窮不是什么過錯,只是陸一諾年少氣盛,不太喜歡這種被自己不待見的人喜歡的感覺。
方媛也不過是極少數(shù),隔岸觀火,戴著有色眼鏡看人的同學。
和徐可兒,陸一諾,這類單位領導家庭出身的不同,岑琳的父母其實也是工薪階層,當年也沒逃過國營改革的大手,雙雙下崗,拿單位最后一筆買斷金開了個小本經(jīng)營的店,早前投資眼光好,還多買了個門面出租。
尤其是他父母想得極開,只有一個寶貝女兒,因此從不苛待,總覺得女兒家該寵就寵,花一樣的年紀自當像花一樣綻放,委屈自己也不委屈孩子。
所以說,不是誰家起點高與低的問題,只是每一個家庭作了他們當時認為對的選擇,帶來大不一樣的結(jié)果而已。
岑琳的為人處事還可以,她既說過“花寂,我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的話,以花寂的性子,就不會真的去記仇責怪。
但是指望岑琳去解決是不可能的啦,好比林舒語和陸一諾也是前后桌,關系處的也還可以,都很難在這件事上說得清。
真相是什么,在大多數(shù)人心中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出戲”,得有“樂子”去調(diào)劑生活。
再說硬生生非要去掰扯是沒有意義的,就好像可能人家差不多要淡忘了你又去刻意提起一下,還有完沒完,更會加重人家當事人的煩惱。
花寂的出路,只有“沉默”,交給“時間”去淡化。
坦白說,花寂還有很多需要去適應。
比如說,計算機課。
初中學校沒有計算機。
花寂是在初中老師開會訓斥他們的時候提過網(wǎng)吧時聽過,沒有摸過。
2000年前后,計算機還沒有普及入千家萬戶,非常有條件的同學家里才會有??赡墁F(xiàn)在05后的朋友都不太能想象了,那真是古董機。正方體的碩大的電腦顯示器,十分笨重,還牽著肥碩的鼠標,需要撥號上網(wǎng)。
為了維護計算機教室的衛(wèi)生環(huán)境,上課普遍要求自備鞋套。
鞋套很簡單,用破布兜一下,串條松緊帶能箍住腳腕。
說來又好氣又好笑,花寂媽媽也是連松緊帶都不想浪費,因此花寂多是要問林舒語借鞋套。
以前借東西舒語都會差人傳出來,這次她特意跑出來,說:“我們周末有計劃出來聚一下,你說什么時間合適?”
“誰們”
“葛泰生、羅喆瀚唄,陳書豪會不會來我不知道,這個要葛泰生去張羅,他們在A中。羅喆瀚在上面教室,也不用我通知,他倆死性不改天天跑網(wǎng)吧?!?p> “我不確定耶?!逼鋵嵒乓埠芟胨麄?,猛地聽見他們的名字,心里竟有點安全感。
“那到時候打電話給你?!?p> 花寂正想說什么,見陸一諾好像來了,趕忙要走。
被舒語一把抓住,“你跑啥?”,舒語再一瞧,圓眼睛一瞪,“你怕他干啥!”
花寂想,這姑奶奶喲,她還不怎么懂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情。
“沒有,我要去上課了?!?p> 舒語恨鐵不成鋼地松了手。
計算機課沒有固定座位,隨意就坐,先來先到,后來后到。
熟悉的同學知道哪一臺好用,哪一臺不好用。
花寂來得晚,沒趕上和玩得好的坐一起,在后面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課上,有一些理論知識,計算機老師在上面低著頭例行公事一樣講個不停。
下面的同學哪有幾個在聽,交頭接耳,紛紛偷偷下載了連起了OICQ打字聊天。
花寂對此自是很新鮮,那應該是最早版本的QQ了。
老師睜一只閉一只眼,反正你們這些小家伙下載的東西只要電腦一旦關機就會自動清理掉。
他只在講臺上像走流程一樣說:
“大家跟著我認識,單擊左鍵……然后單擊右鍵……看到了嗎?好的……現(xiàn)在開始雙擊圖標,看看是不是能直接打開了?”。
單擊,容易。
這雙擊,花寂傻傻得理解成左鍵右鍵同時敲擊,所以總也沒敲出老師說的畫面。
她只能反復嘗試,“咔擦咔擦”,一聲又一聲。
沒想到這方媛又在旁邊,瞧見了,當場笑的不能控制,張歆她們離得較遠的都不明所以。
“怕是傻的吧,從來沒見過你這樣雙擊的?!?p> 她也不愿解釋,就看著花寂出糗。
花寂自然不知道自己理解的雙擊有什么問題,她想自己肯定是又丟臉了,局促間悶著頭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候居然是那個新潮有型的上衣飄了過來,她挪開了花寂的手,握住了花寂的鼠標,什么也不說,慢慢地抬起她細長的食指,然后連續(xù)敲了兩回鼠標左鍵,才把手伸回去坐好,玩著自己的電腦。
花寂恍然大悟,雙擊是這個意思,她紅著臉對那同學小聲說了“謝謝?!?p> 盡管那同學依舊很酷,露出誰都不想搭理的樣子,但是花寂并沒有覺得自己被無視,被諷刺,也沒有覺得尷尬,她很慶幸,雖然處境很糟,但自己還有著感知細微善意的能力。
縱是雨季綿長,但晴天終究還是可以重新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