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生死對決
義熙十一年正月,休之留在京中的侄兒文思招募門客,有些不法行徑,被劉裕抓起來,派人送到荊州江陵郡休之的府邸,暗示休之殺了他。
休之覺得不是大事,便上書請求廢除司馬文思的爵位,貶為庶人便是。
劉裕抓住此事不放,說休之縱容子侄豢養(yǎng)門客,意圖不軌,立即抓捕了休之留在京中的兒子文寶和侄子文祖,下獄賜死。
消息傳到荊州,休之正在病中,激怒攻心,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休之后悔當初對劉裕手下留情,以至于養(yǎng)虎為患,釀成大禍。他立即并上書皇帝,痛陳事件經(jīng)過和劉裕誅殺功臣種種暴行,宣布起兵征討,為國鋤奸。休之又將這封奏疏作為檄文,傳布天下,然后便領(lǐng)兵出征。
時隔多年后,休之再次披上鎧甲,踏上征途,去捍衛(wèi)自己的名譽與榮耀,捍衛(wèi)大晉的江山。
臨行之際,他與云秀道別,“我和劉裕斗了半輩子,曾經(jīng)我為了天下太平,對他諸多退讓,他卻步步緊逼,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是逼不得已?!?p> 云秀勸他:“事已至此,你不必顧慮那么多。你是仁義之師,上天會保佑你的?!?p> “照顧好自己,我去去就回?!毙葜畵肀Я怂S久,然后便出門而去,再沒有回頭。
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一年之久,雙方互有勝負。劉裕威震天下,休之也是一代名將。這兩個人識于微時,一路走來,從戰(zhàn)場到朝堂,又從朝堂回到戰(zhàn)場,從并肩攜手,到分道揚鑣。
這么多年來,他們見證了會稽王司馬道子、司馬元顯、王恭、劉牢之、桓玄依次坐上“朝廷”這張賭桌,現(xiàn)在,這幾人已歸于塵土,賭桌上只剩下他們兩人,要拿命運做賭注,孤注一擲,至死方休。
然而,不同于劉裕的處心積慮、不管不顧,休之總是顧慮良多。
所有幕僚都勸休之堅壁清野,可他知道,如果現(xiàn)在割除百姓的莊稼,秋后無糧,就會餓死許多人,便不同意。
幕僚又勸他派人掘斷河堤,放水淹殺劉裕軍隊,但此舉又會傷及百姓,休之又不忍心。他在荊州這片土地上傾注了太多心血,希望百姓們都能安居樂業(yè)。
戰(zhàn)線很快往北推進,一直到了襄陽,這是豫州最北邊的重鎮(zhèn),與后秦隔河對望。
后秦便派使者來與休之聯(lián)絡(luò),愿發(fā)兵助陣。
幕僚和眾將都勸休之答應(yīng),可休之思索再三,仍是拒絕,“多謝你家貴主好意。我身為宗室,不能因為一己私利,就放你們踏足江南?!?p> 眾將和幕僚們聞訊,無不唏噓。
休之打發(fā)走了后秦使者,帶著眾將和幕僚們在城頭遙望南方,對他們說,“諸位隨我征戰(zhàn)多年,櫛風(fēng)沐雨,司馬休之在此謝過了?,F(xiàn)在我被劉裕逼到如斯境地,大勢已去,我自不能茍活,但諸位不必陪我赴死?!?p> 幕僚和眾將都痛哭流涕,誓死追隨他。
休之向眾人深深一拜,獨自下了城頭。
劉裕率軍隨后便趕到,決戰(zhàn)打響了。
就在休之與劉裕在襄陽決戰(zhàn)之時。劉裕派朱齡石、王鎮(zhèn)惡領(lǐng)一支騎兵向南突襲江陵。
江陵是荊州治所,又是休之府邸所在,隨著周邊城池紛紛陷落,此刻已成為一座孤城。雖然休之留了重兵把守,但朱齡石趁夜發(fā)起攻擊,還用了征討南燕時得到的“飛樓”,攻城甚急。城中守軍猛烈還擊,卻擋不住“飛樓”里的敵兵從天而降,難以招架敵軍的攻勢。
戰(zhàn)斗打得相當慘烈。殺伐之聲從夜里到次日中午,一直不停,百姓們恐慌不已,扶老攜幼,逃出家門,往休之的府邸涌去,大家覺得這里是個安全的地方。
休之臨走前,命桓道芝留下保護云秀和譙王府中諸人?;傅乐ケ阏{(diào)了一隊侍衛(wèi)在府門外警戒,又命人緊閉府門。
府里當值的官吏們,還有仆人們,都背著包袱聚集在府門前,聽門外吵吵嚷嚷的,害怕百姓們沖進來,都圍著桓道芝,求她開角門,讓他們逃走。
桓道芝正精神緊張地盯著門外,被這些人煩死,大喊,“別吵了!現(xiàn)在開門,你們找死嗎?”
官吏們不敢再說,見總管吳勛也在,就都去求他。
吳勛這幾年越發(fā)老了,頭發(fā)胡子都白了,覷著眼睛,腰也直不起來。仍勸眾人,“現(xiàn)在王府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們要是出去,外面的百姓會涌進來,那樣更危險呀?!?p> 官吏們都哀求,“總管,我們是安全了,可我們家人都在府外呀!現(xiàn)在全城都亂套了,他們可怎么辦呀!”
桓道芝擔心門外的情形,嫌他們哭得太煩人,讓他們閉嘴。
吳勛說:“桓小姐,這些大人是王爺?shù)膶賳T,是朝廷命官,你不可無禮!”
桓道芝回頭,看著他說:“吳總管,敵人都快打到門口了,你還計較我是不是無禮?”
“道芝!”云秀從內(nèi)宅走出,來到門前。
吳勛等人見了她,都向她行禮。
桓道芝說:“你怎么來了?這里危險,快回去吧。這里交給我,你不用怕,外面一個人也進不來!”
云秀說:“道芝,大家想出府,也是情理之中,誰能不管自己的家人。”
一個官吏說,“請夫人開恩,我們實在是擔心家眷安危啊?!?p> 云秀對他點點頭,又對桓道芝說:“道芝,把門打開。讓大家走吧。”
桓道芝以為自己聽錯了,“現(xiàn)在開門?外面的百姓本來就人心惶惶,現(xiàn)在開門,讓百姓看到王府的人都跑了,那百姓們不是更會亂嗎?”
云秀說,“沒關(guān)系,我在這里。百姓不會亂的。”
吳勛也忙勸她說:“夫人,不能開門啊?!?p> 云秀微笑道:“有何不可?現(xiàn)在城外正在大戰(zhàn),城里人心惶惶。就連王府門內(nèi)外都是不安。這樣下去,不等敵軍打進來,我們自己就亂了。不如索性開了門,愿意走的走,愿意留的留。只要外面的百姓看到我還在這里,多少也會安心一些,想必也不會鬧事?!?p> 吳勛又走近了幾步,低聲對云秀說:“夫人,王爺此戰(zhàn)恐怕不利,我已在府里各處倒上了桐油,若城破了,我就一把火燒了王府,這些人身受王爺厚恩,他們該給王爺陪葬??!”
云秀先是驚訝地看著他,然后笑了笑,把袖口掀開給他看。
她袖子里是一把匕首。
“吳總管,王爺是您看著長大的,您知道他是仁厚之人,不會同意你這樣做。讓大家走吧,您也走。我留下來,如果城破了,我會為王爺殉節(jié)?!?p> 吳勛心中不忍,閉上眼睛,“可是這些人……”
云秀懇切地說:“吳總管,放他們走吧。王爺宅心仁厚,深得百姓愛戴,您不能讓他留下罵名!”
吳勛便嘆了口氣,失落地走回內(nèi)宅。
云秀又命人將府中所有人都聚集過來。一會兒,有些本不想走的人也都來了。他們求云秀,讓他們留下,好能報答王爺?shù)暮穸鳌?p> 云秀說:“走吧,你們留下來只會受我們連累。王爺不需要你們殉葬,他希望你們好好活著。”
于是眾人都在她面前跪下來磕頭,灑淚拜別。云秀讓他們都起來。這些人中唯獨不見吳總管,云秀知道,他死意已決,便成全他,不再勉強。
云秀又讓桓道芝和侍衛(wèi)們也走,對她微笑著說:“道芝,你們也走吧。以后多保重。不要再想著報仇了。”
侍衛(wèi)們?nèi)滩蛔】蘖耍瓜骂^用手擦眼淚。
桓道芝眼中含淚,卻拔出刀來,吩咐侍衛(wèi),“保護夫人,開門之后,發(fā)現(xiàn)有可疑人物,就地格殺!”
侍衛(wèi)們齊聲大喊:“是!”
于是府門大開,一隊侍衛(wèi)先沖了出來,站在門前,他們眼神決絕,手按刀柄,時刻準備戰(zhàn)斗。王府的眾人從侍衛(wèi)們組成的人墻后面,一個一個悄悄走了。
云秀從府中走出來,看著府前聚集的百姓,笑道,“各位父老,我是譙王的夫人。王爺在外打仗,讓我在家里等他。大家若是想在這里待著,便請席地而坐,我們一起等吧?!?p> 百姓們見了云秀在,覺得司馬休之一定還會回來,都鎮(zhèn)定下來,聽云秀的吩咐,就地坐下。
云秀看百姓中有許多年輕學(xué)生,一問才知道,他們都在休之興辦的學(xué)校里讀書,就笑著對他們說:“當日見孔子厄于陳蔡,而弦歌之聲不絕。漢高祖舉兵圍魯城,城中儒生尚講誦習(xí)禮樂,也是弦歌之音不絕??梢娋討n道不憂貧,身處危難,也要泰然處之。你們素日誦習(xí)六經(jīng),現(xiàn)在反正無事可做,不如就從《詩經(jīng)》開始,每人背誦一篇經(jīng)書,可好?”
學(xué)生們見她一個女流之輩,尚且能處變不驚,他們都是男子,豈能驚惶無措?于是大家精神振奮,齊聲答應(yīng)。有人從背囊里取出古琴來,就地凝神撫琴。
琴聲中,學(xué)生們一個接一個站起來,從《詩經(jīng)》開始,《尚書》《禮經(jīng)》《易經(jīng)》《樂經(jīng)》《春秋》,一篇篇地背誦。
學(xué)生們年紀很輕,聲音洪亮,誦讀經(jīng)典的時候,思接孔孟前賢,跳脫出眼下的困局,千年文脈在他們身上延續(xù),千古浩然正氣在他們身上傳承,噴涌而出,感染了現(xiàn)場無數(shù)的百姓。
云秀在學(xué)生中,似乎看到了父親的身影,看到何無忌的身影,他們神態(tài)安詳,滿面微笑,沖著她點頭。
紅日西墜,戰(zhàn)斗的聲音忽然消失了。
全城都安靜下來。
桓道芝意識到不好,率侍衛(wèi)來到云秀身邊戒備。果然,遠處來了一隊兵馬,迅速將府邸和百姓都包圍了起來。百姓們又開始恐慌。
領(lǐng)兵的人全身盔甲,騎著戰(zhàn)馬,手提寶劍,大喊:“本將軍是益州刺史朱齡石,奉皇命誅殺叛臣司馬休之!本將軍只殺叛臣,百姓勿憂!現(xiàn)在起,全城戒嚴,限你們一刻鐘內(nèi),各自回家,然后緊閉家門,不許出來。若有人違令上街,視同反賊,就地格殺!”
云秀聽了這道命令,知道休之兇多吉少,已是心痛欲絕,但面對這些百姓,她強忍著眼中的淚水,笑著鎮(zhèn)定地對百姓們說:“朝廷軍隊,不同于賊寇,必然不會擾民,大家都回家去吧?!?p> 百姓們聽了云秀的話,便放了心。竟還有人高喊“萬歲”,然后高高興興,扶老攜幼,從包圍圈中走出,回家去了。
學(xué)生們不想走,他們覺得應(yīng)該為司馬休之盡忠。
云秀勸他們:“你們是讀書人,肩負道統(tǒng),王爺希望你們善自保重,不要與朝廷作對,要為荊州留存文脈,將來若有機會做官,一定要愛護百姓,報效國家!”
學(xué)生們便向她深深行禮,然后收起琴囊,告辭而去。
在百姓和學(xué)生們紛紛散去的時候,桓道芝在云秀身后,低聲對她說,“官軍是沖你來的,恕我不能奉陪。我還得留著性命殺劉裕報仇!對不起你了!”
云秀怕回頭會引起朱齡石注意,就沒有回頭,對她說:“你走吧。找個太平地方安穩(wěn)度日,不要再想著報仇了?!?p> “保重。”桓道芝說完,又不舍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知道這一別就是永別了,然后她狠下心,趁亂走了。
桓道芝一走,許多侍衛(wèi)都覺得吃驚,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戰(zhàn)斗下去。
云秀讓他們放下武器,不必再做無謂的犧牲。
包圍圈越來越縮小,剛才擁擠不堪的王府門前,此刻就只剩下云秀。
朱齡石騎著馬,來到云秀面前,先仔細地看了她一陣,然后從馬上跳下來,躬身行禮,“姐姐?!?p> 云秀平靜地看著他,現(xiàn)在的局面她早已預(yù)料到了。
休之宅心仁厚,這幾年心灰意冷,未必能全力一爭。而劉裕不擇手段,剛毅狠辣遠在休之之上。這一戰(zhàn),他終究不是劉裕的對手。
云秀早已接受了休之和自己的命運,此刻見朱齡石來到面前,她鎮(zhèn)定地站著,卻忍不住摸了摸袖子里藏著的那把匕首。
“姐姐還記得我嗎?”朱齡石風(fēng)塵仆仆,一身是血,滿臉殺氣,在云秀面前,他放下威嚴,用最溫和的語氣地跟她說話。
他和記憶中那個可憐的孩子已經(jīng)完全是兩個人了。
云秀點頭微笑,“記得?!?p> “我也記得姐姐。姐姐和太尉當年是如何救我,我永遠也忘不了。姐姐,太尉派我來接你回去,福兒也在軍中等你,你跟我走吧?!?p> “譙王呢?他……現(xiàn)在怎么樣?”
“他與太尉相持于襄陽,尚未分出勝負?!?p> 云秀聽說戰(zhàn)場已到襄陽,更加印證了自己的猜測,她摸了摸袖中的匕首,準備好要自殺殉情。
云秀淡然地說,“好,容我回府,收拾一下?!彼f著,轉(zhuǎn)身往府門里去。
朱齡石命人攔住她的去路,“姐姐不必回去了,所有物品、服侍的丫頭,我都準備好了。姐姐只要跟我走就是。另外,太尉吩咐了,姐姐要保重身體,如果傷了一根頭發(fā),就命我屠城,不但這座王府,整個江陵都要雞犬不留!”
云秀怔住了,不自覺地垂下了手,袖子里的匕首掉在地上。
她面前的譙王府,燃起了一片沖天大火……
幾天后,江陵陷落的消息傳到襄陽。當時,休之與劉裕正在江岸邊大戰(zhàn)。江水奔涌,濤聲如雷。兩軍近身肉搏,殺聲震天,箭如雨下。雙方都傷亡慘重,主帥都在咬牙堅持,希望對方先倒下。
這時候,劉裕軍隊忽然大喊,“江陵已得!江陵已得!”又將譙王旗號、王袍、冠帶等物擲于陣前,這些都是朱齡石假造的,真物已毀于大火。
但休之已經(jīng)驚駭無比,又看到云秀綁到陣前,他更加心疼不舍,方寸大亂。
云秀卻覺得高興,因為又見到了休之,雖然她此刻被綁著,卻看著他甜蜜地笑。
休之凝望著云秀,也便釋然了,露出笑容,卻不防劉裕一箭射來,正中他的胸口,部下將士見主帥受傷,全都亂了,無力再戰(zhàn),只好護著休之不斷敗退。
此刻,數(shù)萬后秦大軍跨河而來。劉裕見狀大怒,放過司馬休之,下令全軍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入侵者發(fā)起猛烈沖擊!
休之的部將見此情形,士氣大振,紛紛請令休之與后秦軍前后夾擊,攻破劉裕。
休之負傷,駐馬河畔,遠遠地觀陣。他眉頭緊皺,臉色不定。無論部將怎么勸,如何急切,他始終一語不發(fā)。
后秦的鐵蹄,踏上南岸,就像在他心靈上踐踏。后秦的戰(zhàn)鼓聲,震天動地,就像在敲擊著他的靈魂。
戰(zhàn)斗打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看劉裕攻勢凌厲,打得后秦軍節(jié)節(jié)敗退。
看秦人被紛紛趕下了河,往北方敗逃。
看劉裕的軍隊甚至繼續(xù)追擊,攻入后秦國境。
方明多年來在他身邊,從來都是謹慎小心,此刻卻也是一臉憤恨,再三懇請,“主公,若再不動手,秦軍敗退,我們就再無勝算了!”
休之終于長嘆一聲,從胸口拔下箭來,扔到地上。鮮血霎時流了下來,染紅了他的征袍。
他說,“我們是漢人,豈能幫偽秦兵南下,踐踏我們自己的國土!我一生出將入相,疲憊已極,朝廷的困局、天下的重任,就留給劉裕去擔負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