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江陵郡，司馬休之駐軍之地。

　　休之正與云秀在府中花園的涼亭里對弈。云秀見他心情極佳，便問他有什么喜事。休之就忍不住說起劉裕平燕的事。他雖與劉裕不和，但是不得不承認，這是曠世之功，他也為此感到高興。

　　云秀聽說劉裕在廣固屠城，又殺了三千多王公親貴，手里的棋子都拿不穩(wěn)，掉落在棋盤上?！巴莱?？殺降？他怎么會做這樣的事？”

　　“打仗嘛，倒也難免?！?p>　　“太殘忍了。”云秀回想劉裕曾經(jīng)的樣子，印象中他嬉皮笑臉，沒有正經(jīng)，雖然后來對她有些絕情，但是她還是想象不到，他會做出這樣的事。

　　休之解釋道：“雖然殘忍，可是自古至今，都是常用的手段。戰(zhàn)場形勢瞬息萬變，何況劉裕這一仗深入敵境，打得艱難，為求萬全，有此下策，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p>　　“你呢？你也會這樣嗎？”

　　休之笑了，“我沒遇上過這種情況，不好說。”

　　“你不會的。你殺的都是有罪之人。屠城，會有多少無辜的人枉死啊?！?p>　　休之想了想，“不好說。”

　　這時，桓道芝又送來一封戰(zhàn)報，休之讓她坐，然后接過戰(zhàn)報，看罷后，臉上便凝重起來，長嘆了一聲。

　　云秀問：“王爺，出什么事了？”

　　休之此時已繼承譙王王爵，府中都稱他為“王爺”。

　　休之說：“你師兄何無忌將軍，戰(zhàn)死了?！?p>　　云秀：“啊？”

　　桓道芝說：“劉裕北伐一年多了還沒回來，天師道賊將徐道覆乘虛入寇江州，何無忌是江州刺史，與賊戰(zhàn)于豫章，兵敗身死?！?p>　　云秀回憶著何無忌，傷感地說，“何無忌，他本想做一個太學(xué)博士，可是因為他舅父的關(guān)系，所以投筆從戎。他以前說過，做一個軍人，最好的結(jié)局就是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F(xiàn)在，他為國捐軀，死得其所?！?p>　　休之起身走到她身邊，用手扶在她肩膀上，安慰道，“何無忌光明磊落，高風(fēng)亮節(jié)，他這一死，的確令人痛惜?！?p>　　桓道芝想起她在劉牢之幕府，與何無忌有過幾次接觸，對他印象也很好，聽到他的死訊，也覺得可惜，但是她自己家破人亡，對別人的生死，已經(jīng)是看的淡了。她看著棋盤，拿起云秀的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王爺，何將軍鎮(zhèn)守江州，手握實權(quán)，深得劉裕器重。他這一死，便是去了劉裕的左膀右臂。”

　　休之也是這么想，可當(dāng)著云秀，不能這樣說，只是嘆息，“可惜了何將軍?！?p>　　云秀聽他們提起軍機，不想?yún)⑴c，便告退了。

　　桓道芝說：“王爺，賊人已到江州，離建康只有一步之遙。如今劉裕北伐未歸，朝中兵力空虛，將軍何不起兵入朝，保護皇上和宗廟社稷?！?p>　　休之看棋盤上桓道芝的白子連成一片，將他的黑子幾乎圍住。他還是一眼看出破綻，走回到自己位置前，拿起一枚棋子又要落下，聽了這話，手便停在空中。

　　桓道芝看他猶豫，便問：“王爺可是擔(dān)心西邊的譙蜀和北邊的偽秦？雖然前年朝廷兵敗，讓譙蜀僥幸立國，可他們?nèi)强總吻氐谋Ｗo，現(xiàn)在偽秦姚興正與夏主赫連勃勃大戰(zhàn)，無暇南顧，譙蜀只可自保，哪里有余力入寇？王爺，去年劉裕北伐，我便勸你入朝輔政，王爺是仁人君子，不愿趁虛而入，可現(xiàn)在，賊兵逼近建康，朝中局勢堪憂，王爺進兵，是去護駕保國！大好機會，您可不要猶豫了！”

　　休之把棋子落下，破了棋盤上的困局，一笑說道：“小姐之言，正合我意?！?p>　　何無忌兵敗被害的消息傳來，劉裕剛軍至下邳，剛剛駐扎安頓好，他正與麾下諸將和謀士們商議，要不要現(xiàn)在偽秦與夏人大戰(zhàn)的機會，一鼓作氣，討伐偽秦。

　　諸人因晉軍新破南燕，士氣高漲，都紛紛贊同。他們的父祖當(dāng)年南渡，就一直心心念念想回去。北伐幾乎成了幾代人的夙愿，這么多年，北伐的希望越來越渺茫，而今南燕已破，朝廷收復(fù)了齊魯大地，如果劉裕兵鋒西指，說不定就連偽秦都一舉拿下，收復(fù)長安故地。

　　大家群情激動，士氣高昂，有人當(dāng)場請令要當(dāng)先鋒。劉裕便打定了主意，還沒來得及下令，一個信使慌里慌張地從議事廳門外滾入，“報！侍中大人，天師道盧循、徐道覆入寇江州，何將軍戰(zhàn)敗，持節(jié)陣亡！朝臣皆欲奉皇上御駕北巡，不日將到京口，瑯琊王請侍中大人率軍迎駕！”

　　眾將都是一驚。劉敬宣反應(yīng)過來，大哭起來，“表兄！”

　　劉裕瞪著那信使，愣了半天，“你說什么？”

　　信使便又把消息復(fù)述一遍，還說道：“侍中大人，何將軍陣亡，御駕不日北巡京口，瑯琊王請大人率軍迎駕！”

　　劉裕還是不敢相信。他從主位的椅子上站起來，慢慢地走下臺階，來到大廳中央，走到那信使面前。信使跪在地上，雙手高舉一封瑯琊王給劉裕的信。

　　劉裕接過那信細看，慢慢念出了聲，“何無忌戰(zhàn)死，持節(jié)不亂，臨終仍罵賊不絕?！彼x到這里就沒有再往下看，把書信合上，還給了那信使，揮手讓他下去。

　　諸將都向他請令，“主公，回兵吧！”

　　劉敬宣和一些北府軍舊部更是痛哭流涕，“請主公下令，末將愿帶兵奔襲天師道妖賊，給何將軍報仇??！”

　　劉裕輕嘆了口氣，握住劉敬宣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對眾人下令道：“傳令，三軍盡棄輜重，隨我立刻啟程回京口?！彼f著，喉頭一哽，嗓音有些嘶啞?！皠⒌酪?guī)、檀韶、檀道濟，領(lǐng)本部人馬，馳援江州，截殺妖賊。劉道憐暫留下邳，將輜重用船押回……”

　　劉敬宣痛哭：“主公，末將愿去江州，表哥他……”

　　劉裕重重地握著他的手，眼中閃著淚光，一字一句地說，“你受傷未愈，節(jié)哀保重，無忌的仇，我來報！”

　　劉裕無暇為何無忌舉哀，將哀痛硬生生咽了下去，收拾心情。他擔(dān)心皇帝和京城安危，留大軍給劉敬宣等諸將帶回，自己帶了朱齡石等親兵數(shù)十人輕騎先走，日夜兼程，很快就到了江邊。江對岸就是京口。

　　劉裕見有一艘船徐徐靠岸，船上下來一些百姓，一問是從京口逃難來的，就問他們知不知道建康的情況。百姓們有人認得劉裕，便高興地說：“聽說賊眾沒到建康。哎，這諸葛老爺守京口，比賊眾也不差什么?，F(xiàn)在劉將軍回來了，就好了。我們還跑什么呀！”

　　劉裕便問鄉(xiāng)親們，諸葛長民怎么了？

　　大家紛紛對他吐苦水，說諸葛長民一朝得勢，如何仗勢欺人、貪贓枉法，以前欺負過他們家的人，都被殺干凈?！岸际青l(xiāng)親，何必做得這么絕！”

　　劉裕聽了，對他們說：“諸位就在此地等著，不必往北走了。我回來了，很快就進京平亂。到時候，你們就可以回家了?！?p>　　百姓們拜謝。

　　劉裕扶他們起來，見剛剛百姓們乘坐的那艘船，不是很大，就點了十余名親兵，命他們跟自己上船過江。

　　朱齡石見河上起了風(fēng)浪，“主公，明日再過江吧?！?p>　　“不行。我得回去，越快越好。你帶其余人再找船，還要預(yù)備大船給后面大軍用?！?p>　　朱齡石說：“這事您派給別人吧。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p>　　劉裕笑了，另派人去找船，帶朱齡石等十人下了馬，跳上那船，親自掌舵，撐著這一葉扁舟，帶十個親兵，橫渡大江。

　　到了京口城下，已是天晚，城門正在徐徐關(guān)上。

　　劉裕來到城下，城門已關(guān)，便朝城頭喊話，讓守兵開門。守兵不敢開，便去請示諸葛長民。諸葛長民懶洋洋來到城頭，一看果然是劉裕，馬上下令開城門，放下吊橋，讓他進來。

　　長民親自出門拜迎，“主公一路辛苦，可算回來了！”

　　劉裕本來不滿他來得晚，此刻不想與他計較，便說：“你留守京口，也辛苦了。”

　　長民總覺得他話里有話，只能訕笑。

　　劉裕連夜上書朝廷，稱已班師回京口。然后他在京口住了一兩天，親自安排督辦舟船鎧甲和糧草的事。等了兩天，大軍還未到達，劉裕等不及了，便帶了一部分京口守軍趕到建康戍衛(wèi)。路上，劉裕收到劉穆之來信，說諸葛長民因自己的精銳被劉裕帶走了，便很有怨言，讓劉裕小心此人。劉?；匦艅⒛轮?，不提諸葛長民的事，而是請他繼續(xù)督辦糧草舟船等物，即日送往建康。

　　朝廷自從接到劉裕上書，又聽說賊眾見江州富庶，便縱兵劫掠，不知道幾時才起兵，建康城內(nèi)便人人安心，盼著賊眾在江州搶完便罷，不再提奉御駕北巡的事了。

　　劉裕趕到建康，來不及回府，就入朝見駕?；实酆同樼鹜跬┣锼偹阋娝貋?，圣心大安。

　　瑯琊王拿出一份奏折給他看，是劉毅上書要起兵進江州，進擊天師道反賊。

　　瑯琊王說：“侍中大人，撫軍將軍劉毅要起兵伐賊，您看此舉可行嗎？”

　　劉裕說：“回稟王爺，我與天師道交過手，這幫人狡猾難纏，打起仗來不要命。劉毅雖然勇猛，未必是他們的對手。如今賊寇來勢洶洶，何將軍兵敗陣亡，若劉毅也敗了，對我軍士氣打擊更大。不如命他原地待命，待微臣準(zhǔn)備好糧草戰(zhàn)具，約他同時起兵，前后夾擊，勝算更大一些。”

　　瑯琊王與皇帝互相看看，都說：“就依侍中大人所言！”

　　劉裕便告退出來，寫信命人快馬送到劉毅手中。沒想到，才過了半個月，劉毅親自來了建康。他丟盔棄甲，僅帶了十幾個親兵。他這副樣子入朝，建康城都震動了。跟著他敗退回來的士兵們都說賊眾如何厲害，有戰(zhàn)士十余萬、舟船、戰(zhàn)車綿延百里。這些消息，瞬間傳遍了建康。皇上和瑯琊王又起了北巡的念頭，民間流言傳說徐道覆是天狼星轉(zhuǎn)世云云，盧循得了上天神旨，要取代晉朝天下。

　　這樣的情形下，劉毅也不覺得自己錯了，還一個勁兒地埋怨：“這些妖賊，盡使些妖法，氣死我了！德輿，你給我一支軍隊，我再去與他們拼命！”

　　劉?？粗瑹o語以對。

　　幾天后，更令人失望的消息傳來。劉道規(guī)、桓韶、桓道濟挾破燕余威，在江州與賊激戰(zhàn)，竟全軍覆沒。消息傳來，朝野震動。

　　實際上，他們的失敗并不丟人。當(dāng)時，徐道覆正統(tǒng)領(lǐng)二十萬賊眾朝建康進發(fā)，忽然遭遇了劉道規(guī)等人率領(lǐng)的北府軍。徐道覆聽說過北府軍威名，不敢硬拼，便使了個計策，且戰(zhàn)且退，引他們來追擊。劉道規(guī)等急于給何無忌報仇，一時不慎，中了埋伏。眼看數(shù)倍之?dāng)乘拿姘朔较蛩麄儼l(fā)起沖鋒，北府軍圍成一圈，背靠背作戰(zhàn)，激烈反擊。

　　此時，司馬休之率五萬精兵正巧經(jīng)過。他命令大軍原地待命，自己帶了桓道芝和幾個隨從，策馬登上不遠處一個山包觀陣，見是北府軍旗號，便隔岸觀火。眼看北府軍與賊兵兩敗俱傷，休之才下令進攻賊兵，一戰(zhàn)斬殺無數(shù)，賊眾潰逃。

　　此戰(zhàn)，劉道規(guī)所部兩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桓韶戰(zhàn)死，僅劉道規(guī)、檀道濟和幾十名士兵突圍，他們本來做好了自殺殉國的準(zhǔn)備，幸而司馬休之從天而降，才逃過一劫。然而，他們非但不感激司馬休之，還大罵他見死不救。司馬休之堂堂譙王、驃騎將軍，不屑與劉裕手下將領(lǐng)對質(zhì)，將他們軟禁起來，仍是起兵去建康。

　　劉裕聽說司馬休之率軍來建康，急令劉敬宣率大軍火速進京?？墒?，沒想到的是，大軍經(jīng)歷了平燕大戰(zhàn)，又日夜兼程地趕路，許多人舊傷未愈，又感染時疫，行軍速度奇慢，遲遲未到。

　　此時，賊眾的前鋒又快到石頭城，建康城中的兵更是少得可憐，搜羅到一起，也不過一千人。

　　朝會上，大臣們一致提議奉駕北巡。連皇上和瑯琊王都很有些心動，只有劉裕力排眾議，絕不同意。他陳奏了三項部署：“一、重賞民間愿投身赴義者，釋放囚犯，組建新軍；二、所有軍隊由臣統(tǒng)領(lǐng)，于石頭城駐扎待敵；三、征發(fā)城中居民修治石頭城?！?p>　　眾臣全部反對，說如此一來，建康空虛？不走還等什么？

　　劉裕說：“現(xiàn)在強寇在外，人心不穩(wěn)，如果連朝廷都走了，誰還會全力抗敵？沒人斷后，諸公還能安然撤退？不如讓我勉力一戰(zhàn)，只要拖上幾天，等北府軍或譙王司馬休之趕到，就可解圍！”

　　大臣們明知他說的有理，奈何還是擔(dān)心性命不保，還是堅持想走，在朝堂上說不過劉裕，就成群結(jié)隊來他府上拜訪，勸說他奉天子北巡。劉裕一開始還耐心解釋，見朝臣們根本不聽，仍是拜請不止，索性閉門謝客。朝臣們被關(guān)在門外，仍不走，在門外大吵大鬧，讓劉裕以國家社稷、皇上安危為重。

　　劉裕不得已，開門出來喝止他們：“如今大戰(zhàn)在即，諸公不要動搖軍心，再有鼓噪者，軍法從事！”

　　大臣們見劉裕府上守門的兵都拔出佩刀，這才亂哄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