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往日恩怨
劉裕和何無忌行禮道別,剛要各自回去,便見一群人拿著刀槍棍棒就圍了上來。何無忌一看帶頭的人,叫了一聲:“大哥?”
正是好久不見的何無傷。他此刻一身讀書人的青色衣衫,寬大的袖子用布帶纏了幾圈,綁緊在手腕上,他身后是無數(shù)如狼似虎的年輕家丁,正是沒事找架打的年紀。
何無傷沖弟弟喝了一聲,“你給我讓開!劉裕,以前你手里有兵,我奈何不了你。今天,你只身一人,我要殺你給我三弟報仇!給我上!”
“慢著!”何無忌阻攔,“大哥,我早說過,劉裕與我們的過節(jié)已經(jīng)一筆勾銷了。你不能再尋仇!”
“滾開!你三弟活生生一個人,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你能當他從沒活過嗎?這血海深仇,豈能一筆勾銷?你問問三弟的亡靈,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大哥!劉裕雖然解了兵權(quán),可他仍是朝廷命官,你不可傷他!”
“什么朝廷命官!他現(xiàn)在是喪家犬!我拼著全副身家上下打點,也要買他這條命!”
“大哥!你瘋了!”
“滾開!”
何無忌上前一把扭住何無傷的胳膊,一面讓劉??熳撸贿吅戎贡娂叶?,不許他們上前。
何無傷大叫,“別聽他的,你們給我上!誰殺了劉裕,老爺我重重有賞!哪怕就撕下來他一塊肉,砍下他手腳,我都論功行賞!”
家丁們互相看看,互相打氣,最后決定一擁而上。
劉裕皺了皺眉頭,跟這些人打架,一點意思都沒有,只是讓人煩。但是這幾個月,他諸事不順,先被脅迫叛亂,然后妻兒離散,自己被降職,落在桓修手中……他一肚子惡氣,正沒處發(fā)泄,既然何家人找上來了,那就是他們了。
劉裕拉開架勢準備與他們打一架。
這時,又見另一群人趕來,除了前面是十來個年輕人,后面全是老弱婦孺。他們?nèi)巳硕寂e著火把。為首的是孟昶。他一身短打衣服,咋咋呼呼地拿著把劍,走到何無傷兄弟面前比劃,“流民營孟昶在此,我看誰要動我家劉將軍!”
他身后的年輕人看來是孟家的家丁,其余人都是流民營剩下的老弱了。他們怒視何無傷兄弟,嘴里不停地咒罵,怎么難聽怎么罵。
何無忌聽不下去了,放開了大哥,對劉裕大喊,“劉兄!管管你的人!”
劉裕茫然不覺,他看到這些老弱婦孺,想著他們的父兄、丈夫、子侄,死的死,散的散,都怪他這個長官沒帶好自己的兵。
“好??!你還跟仇人論上兄弟了!”何無傷反手就給了無忌一拳。他們本來要找劉裕報仇,何無忌卻挨了第一拳。
孟昶叫道,“好??!你敢先動手!大家伙兒,給我上!”家丁們沖在前面,一些健壯的婦女、尚有力氣的老人也要沖上去。
“慢!”劉裕擋在雙方中間。
孟昶便揮手,讓大家停住,“劉裕,你放心,在京口地面,別的咱不敢說,我們不能眼看著你讓人欺負!”
劉裕對他們抱拳:“好兄弟!多謝父老鄉(xiāng)親。你們……用不著對我這樣,你們的父親丈夫兄弟子侄一個都沒有回來,我劉裕對不起大家!”他說著,向眾人深深一拜。
孟昶說,“勝敗乃兵家常事,流民營收留了這么多人,讓大家都活命,已經(jīng)是功德一件了?!?p> 他身后的人紛紛附和,“就是,要不是劉將軍,我們早就一家人餓死了?!?p> 劉裕眼中含淚,說:“我已經(jīng)不是將軍了,流民營以后會有別人來接管,我對不住大家!”
“不行!我們只認你!”流民營的人又吵了起來。
劉裕又揮揮手,“大家不要吵,都回去吧,安心過日子,我劉裕欠大家的,日后會一一償還?!?p> 何無傷在他背后罵道,“劉裕,你少裝好心!你殺了我三弟,怎么算!”
劉?;剡^身來,先看看何無忌,才看向他,“何郡丞,你一定要舊事重提嗎?”
“是!不殺你,我咽不下這口氣!”
“大哥!三弟是咎由自?。∧悴荒芄謩⒃?!”何無忌急了。
“我不管!他殺人,就得償命!”
“大哥!三弟的事,是因為你要納云秀為妾才惹出來的!若劉裕該死,你也該死!”
“你!你!你!反了你了,敢責怪大哥!”
“不錯!我就是怪你!若不是你,三弟不會死!我們跟戚家不會反目成仇!你對得起戚先生嗎?!”何無忌吼道,“大哥,我最后告訴你一遍,我與劉裕早已化敵為友,今后還要共圖大事,你再為難他,我對你不客氣!”
何無傷呆了。
劉裕見何無忌已經(jīng)控制了局面,知道沒有自己的事了,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孟昶帶人趕緊跟著劉裕,劉?;仡^對他說:“孟昶,你帶大家回去吧,別跟著我了,我要去戚家舊宅看一看。”
孟昶說:“你岳母不在舊宅,在咱營里?!?p> “我知道,我沒臉見她老人家。我想回去看看?!?p> “你一個人太危險,我派人跟你?!?p> “不用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p> 劉裕說著,大步流星地走了,再不回頭。
戚家舊宅大門緊鎖,門上淺淺一層灰土,看起來雖然不住人,還是經(jīng)常有人來打掃。劉裕不想破門而入,便從墻頭翻了進去。
院里十分寂靜,正房和廂房都關(guān)著門,倒是沒上鎖。借著月色,劉裕在院中靜靜站了一會兒,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云秀忙忙碌碌的身影,好像又看見她在打掃院子、從井里打水、在廚房做飯、在廂房踩織機織布,還有,在院中教小孩讀書……種種往事涌上心頭。
不知站了多久,露重更深,劉裕覺得身上冷了,便不再想了,進了云秀原來的閨房,掏出火鐮點燃蠟燭,卻見床上躺著一人,登時一驚。
那人覺出有火光,也猛的驚醒,從床上跳起來,不由分說就一劍向劉裕刺去。
劉裕趕緊躲開,屋里窄小,施展不開,劉裕跳到院中,喝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也沖出來,剛想再刺一劍,卻猛的停了手,他把散亂的頭發(fā)往旁邊一撥,露出眼睛,“劉裕?”
“劉公子?”劉裕聽出他的聲音,再仔細一看,這人竟是劉敬宣。
劉敬宣的衣衫又臟又破,頭發(fā)散亂,灰頭土臉,與當時那個貴公子判若兩人。他也覺得尷尬,便把腰板挺直,做出威嚴的氣度,“劉裕,你總算來了,我在這里等了你幾天了?!?p> “公子沒去廣陵嗎?為何在這里等我?”
“父親說,他知道你說得對,可是他沒臉回來,讓我回來跟著你伺機舉事。他還說,你是一代人杰,比他強百倍,必然有辦法為我們父子報仇?!?p> “大將軍他……”
“父親一出建康,就逼我回京口了。他決意要去廣陵,不知道現(xiàn)在到了哪里?!?p> 劉裕想了想,還是先不告訴他劉牢之的死訊,“我是今天下午才到,公子到得比我快多了?!?p> “你們是隨桓修赴任,我是逃命,能一樣嗎?不瞞你說,我一到京口,就躲在你這舊宅里,猜你一定會來??墒遣恢滥奶觳拍軄怼N也桓疑?,也沒法白天出門,好幾天沒合眼,剛才實在是累了,才睡了一覺。”他說著,捂著口打了個哈欠,看起來確實是很累。
“先進屋吧?!?p> “等等。劉……劉將軍,以前是我有眼無珠,多有得罪,希望你既往不咎,我可以幫你收羅父親舊部?!?p> 劉裕笑了,拱手行禮,“多謝公子相助。你我之間本來也沒什么了不得的過節(jié),不提了。夜深了,你先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說?!?p> “好?!眲⒕葱f著,轉(zhuǎn)身要回房。
“公子,請去那正房吧。這間屋子,是我妻子的閨房?!?p> 劉敬宣連忙道歉,“嗨,我真是該死,我實在不知道,無意沖撞?!?p> “沒關(guān)系?!?p> 當夜,劉敬宣在正房內(nèi)踏實地睡了一覺。劉裕在云秀的閨房輾轉(zhuǎn)無眠。
次日一早,劉裕出去買了些吃食回來當早飯,劉敬宣狼吞虎咽,看起來是餓了好幾天了。兩人正在吃飯,咣的一聲,院門被撞開了,竟是戚大富從門外走進來。
戚大富衣衫襤褸,鞋底子都跑沒了,一進門就趴在地上,動不了了。
劉裕見戚大富回來了,喜出望外,三兩步跑到他身邊,一把把他揪起來,“大富,云秀和孩子呢?在后面嗎?”他說著,又松開手,跑到院門外四下尋找,希望能看到妻兒。
戚大富冷不丁被人抓起來,又被人狠狠地往地上一扔,仔細一看是劉裕,當時便放聲大哭,“妹夫啊妹夫,我可算找到你了!”
劉裕沒看到妻兒,失望地從院門外回來,把戚大富扶進房中,讓他吃些早飯。劉敬宣已是吃飽了,還剩了許多,戚大富風卷殘云把剩下的都吃完了。
戚大富一邊吃,一邊哭,一邊罵,“妹夫,你個沒良心的,你不知道云秀母子在車騎將軍手里嗎?你怎么能跟他打起來呢!車騎將軍被你重傷,他手下人死傷過半,他們差點要殺了我和云秀報仇啊。你怎么不顧我們的死活?”
“這……我什么時候跟司馬休之打仗了?”
“你還狡辯!就在石頭城附近,我也在場啊,那一仗,你和車騎將軍兩軍對陣,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幸虧我躲在后面,才撿了條命。你小子,怎么這么狠毒呢!”
“嗨,那不是我,是劉毅!我不同意劉大將軍與桓玄聯(lián)兵,早就被軟禁了。石頭城那一戰(zhàn),是劉毅所為!他與我名字相近,人們傳錯了?!?p> 劉敬宣聽他提起軟禁的事,臉色稍微有點尷尬。
戚大富一聽,原來是這樣,又哭上了,“我那苦命的妹妹啊!我們這是受的什么冤枉罪?。 ?p> 劉裕聽他哭得這么慘,心里一沉,以為云秀母子已被司馬休之加害,他忍著心痛,問道:“云秀和孩子呢?”
“他們被車騎將軍扣作人質(zhì)了。將軍說了,除非你同意刺殺桓玄,否則,絕不放人。”
劉裕松了口氣,“車騎將軍現(xiàn)在哪里?”
“我來的時候,聽說他去了歷陽?!?p> 劉敬宣說,“歷陽不足以養(yǎng)兵,這眼看就過冬了,他肯定帶人馬另尋去處了。”
劉裕點點頭,“豫州刺史謝峻是他的內(nèi)兄,他有可能去豫州了。等我去刺史府打聽一下,就知道了?!?p> 戚大富吃完飯,打了個飽嗝,不哭了,“妹夫啊,你不知道我這一路找你找得多苦。從不知道哪里的一個野地里,好不容易到了建康,又聽說你被貶回京口,我又趕緊往京口趕,想坐船,又沒多少錢,我靠著幫船老大干活才坐上船回來的呀。本來還有兩個人跟著我,后來也走散了。去了流民營,說你不在,我就想來這里碰碰運氣。這一路走得我,鞋底子都跑沒了!可算找到你了,你快想想辦法吧,我怕再晚,車騎將軍沒等到我的消息,不耐煩了,會對云秀不利?!?p> 劉敬宣安慰戚大富道,“這位兄弟,你不必擔憂。車騎將軍是有名的儒將,有君子之風,他不會跟婦孺計較的?!?p> 劉裕有點擔憂,“我這就給司馬休之寫信,解釋實情。等他知道這其中是誤會,也許會放他們回來。”
戚大富連連擺手,“不行不行,你沒見過他那些部將,那兇神惡煞,要殺人的樣子!依我說,咱……咱起碼得兩手準備,就算不能點起人馬去跟他干仗,也得想辦法把云秀母子救回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