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狹路相逢勇者勝
盧循站在大帳前,先仰頭看看天象。眾信徒都不再喊叫,靜靜地趴在地上等他發(fā)話?;傅乐ゲ蛔〉貟暝?,盧循死死制住她。
盧循看完天象,對眾人大聲喊道:“今日天象大吉,紫微星暗,太陰星明,這是主將得婦之征兆,陰陽調(diào)和,我天師道才能運道長久。今日弟兄們殺敗了一支官軍,得了這個小娘子,本天師順應(yīng)天意,今晚與她結(jié)為夫妻……”
桓道芝劇烈掙扎,大罵道:“你做夢!你這反賊!有本事你殺了我!”
盧循對她說:“本天師與你結(jié)為夫妻,是為了順應(yīng)天意,你要死,過了今晚,明天一早再殺你?!庇謱π磐嚼^續(xù)說道:“本天師今晚要做長生大法,保佑我道信眾大勝官軍,殺皇帝,滅官軍,永不納糧!”
信眾們一聽“不納糧”,都大喊萬歲。
桓道芝劇烈反抗,又被盧循抓進了大帳。
信徒們喊了三聲“萬歲”,靜靜地原地跪著,等天師做法。又見幾個人從大帳里抬出十幾個火盆,在大帳周邊擺了一圈,然后一齊點火,火盆里熊熊燃燒,把大帳周邊照得發(fā)亮。
又聽桓道芝在帳中大罵。
守帳的人和地上跪著的信眾們低著頭,都不敢出聲,怕驚擾了天師做法。
劉裕趁機悄悄溜到大帳后方,看這兒只有守著火盆的兩個人,他們趴在帳篷上一條破縫上專注看著里面。劉裕悄悄摸了上去,抓住一個人的頭使勁一掰,咔的一聲,那人便被扭斷了脖子,癱在地上。劉裕輕輕抽出他的腰刀。
另一個人仍專注地看帳內(nèi),被劉裕捂住嘴巴,一刀抹了脖子。
劉裕將火盆推倒在帳篷上,帳篷上很快就起了火。劉裕又轉(zhuǎn)到別的地方,殺了守衛(wèi),推倒火盆放火。
很快,大帳便燒了起來。
不少信徒發(fā)現(xiàn)不對,可沒有天師的命令,他們不敢動,怕驚擾了天師做法,只能眼睜睜地看大帳燒著。
盧循衣冠不整地從帳中跑了出來,“來人,來人!救火呀!你們!”
信徒們這才亂哄哄地起來,有人脫下衣服,去燒著的帳篷上撲打火焰,有人去找盆找水,營地頓時亂了起來。
又有許多信徒發(fā)現(xiàn)營地周邊四面八方都起火,漸漸的要連成一片,大喊大叫,“著了,四周都著了!”
劉裕在大帳附近放火,還四處大喊道:“官軍來了!快逃命啊!”
信徒們都大叫起來,“官軍來了!快逃命呀!”然后一傳十,十傳百,信徒們爭先恐后地往營地外跑。劉裕埋伏在四周的人躲在暗處射箭,盡可能多地殺人。信徒們見無數(shù)暗箭從黑暗中射來,不少人都被射死,更相信是官軍來了,恐慌的情緒比火蔓延得還快,營內(nèi)營外亂成一團,信徒們沒頭蒼蠅似的亂跑,不少人被自己人嚇死、踩死,跌到火里燒死。
盧循在大帳前不停地大喊,想制止信徒逃命,可沒人聽。他見狀不妙,讓人把馬牽過來,便跳上馬,帶著幾個貼身的隨從,騎馬逃命去了。
此刻那大帳已被燒得只剩支架,大火仍在熊熊燃燒,濃煙沖天,劉裕沖進去。見桓道芝趴在地上,頭發(fā)散亂,上衣也被撕破,雙手還被綁著,臉上挨了不少耳光,已經(jīng)腫了。那件紅色披風(fēng)早不知道哪里去了。
“桓小姐!”劉裕將外衣脫下,蒙在她身上。
桓道芝嚇得大叫,用腳亂踢打起來,還用嘴狠狠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生生地咬下一塊皮肉來。劉裕疼的慘叫一聲,忍著劇痛,把她扛在肩上沖了出去。他們剛一出去,帳篷帶著火焰,轟然倒地。
劉裕把桓道芝救到一個稍微安全些的地方?;傅乐ナ荏@過度,仍在拼命踢打,劉裕摘了紅頭巾,抓著她的肩頭,讓她看清自己,“別怕,我是劉裕,我來救你了。”
劉裕把這話說了幾遍。桓道芝才漸漸地平靜下來,認出他來,終于哇的一聲哭了,然后就止不住了,撲在劉裕懷中委屈地放聲大哭。劉裕知道她害怕,便抱著她,讓她把害怕委屈都發(fā)泄出來。好在周圍一團亂,天師道信徒仍在瘋狂逃命,誰也顧不上他們。
桓道芝哭了好一陣,才停了下來。劉裕把她綁繩解開,臉上便挨了她重重一拳。桓道芝眼淚汪汪地瞪著他,“你怎么才來!你不如再晚一點,我就被人……”她畢竟是女子,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卻看到劉裕光著上身,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披著他的衣服,不禁臉上飛紅,不再說話。
劉裕擦了嘴角被她打出來的血跡,此刻顧不上跟她爭辯,“快走吧?!?p> 桓道芝拉住他,柔聲說道:“你,你不冷嗎?”
劉裕也覺得在她面前,自己這樣不成體統(tǒng),便四下一看,見地上一具尸體,就上去扒下衣服,胡亂穿在身上,然后拉著桓道芝逃命。
桓道芝感覺他的手溫暖有力,自己就像有了主心骨似的,便跟著他走。
劉裕帶桓道芝逃出天師道營地,逃到他偵查敵情時藏身的那塊山石后面,等了一刻鐘不見王鎮(zhèn)惡等人,知道自己的人已經(jīng)打散了,便扶著桓道芝,連夜趕往北府軍大營。
桓道芝體力不支,劉裕便扶著她走走停停。天快亮了,才走了不到十里路?;傅乐フf:“都是我不好,連累你了?!?p> “這是什么話。你受了傷,還跟我走了這么遠的路,很不錯了?!?p> 桓道芝見他肩頭不斷地滲血,想起是被自己咬傷的,很是慚愧,要從自己衣襟上撕一條布,給他包扎。
劉裕攔住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傷口,笑了一下,“不必了,沒什么大礙,快回營吧。”
桓道芝搖搖頭,“我實在走不動了,你走吧?!?p> 劉裕四處望望,見不遠處是一條小河,“再走兩步,去那里歇會兒,你喝點水?!彼f著,把桓道芝扶到河邊,顧不得河水冰冷刺骨,讓她捧起水來喝幾口。
劉裕走了一夜,渾身冒汗,汗水刺激得傷口生疼。他從河里喝了幾口水,洗了把臉,轉(zhuǎn)過去背對著桓道芝,將領(lǐng)口一松,露出肩頭的傷口,弄了些水往傷口上灑,想用涼水消解疼痛?;傅乐ヒ姞睿膊活櫮信蠓?,撕下一條衣襟,去幫他包扎傷口。
劉裕疼得難受,也不推辭了,就是習(xí)慣性嘴欠:“桓小姐,你是不是屬狗的,這一口咬的……”
“你才屬狗呢?!被傅乐退?,又打了他一拳,打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劉裕忍痛笑道,“沒錯啊,你怎么知道?”
桓道芝臉色緋紅,聲音低不可聞,“我是屬虎的?!?p> 劉裕沒有回嘴,慢慢站起身來,右手橫刀,往遠處看去。
桓道芝抬頭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氣,也趕緊站了起來。
只見盧循騎著馬,帶著不知道多少信徒,沿著河岸走了過來。
劉裕低聲問桓道芝:“你會游泳嗎?”
桓道芝搖頭,臉色驚恐。
劉裕笑了,“我會。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的?!?p> 桓道芝點點頭,她輕輕抓住劉裕的手臂,指尖剛一挨上他,心里就覺得安慰,不再害怕了。
對面的盧循等人,渾身煙熏火燎,臉色都很疲憊。這一行人也都是一夜奔波,逃命的時候遇上了天師盧循,便臨時湊成一隊,隊伍越走越大,看著仍是人數(shù)眾多,可比起營地初建之時,已經(jīng)少了一半。
盧循身后一個隨從仔細看了看劉裕,忽然大叫:“天師,這不是劉裕嗎?前些年他結(jié)婚,屬下跟您還去給他送過禮!”
劉裕一聽就笑了。
盧循大怒,在馬上一腳踢得那隨從翻倒在地??墒切疟妭兟犝f盧循給對面這人送過禮,猜測這人挺了不起的吧,紛紛伸著脖子,想看看他長什么樣。有人認識劉裕,見識過他在太平坊總壇祭祀時跟盧循大打一場,毫發(fā)無損,悄悄對同伴們說這人如何厲害,盧天師也打不過。
盧循對劉裕冷笑了一聲,“我說怎么好端端地著了火,原來是你在搞鬼!你這混蛋,聽說你投了北府軍,還管著一片流民營,不在京口待著,跑到吳郡來送死嗎?”
“誰說我來送死,我是替天行道,來收你的。”
“好大的口氣!”
劉裕逼近兩步,“老天爺對你們不高興了,昨天托夢給我,說你們口口聲聲扶助貧苦百姓,結(jié)果貪財好色,殺人如麻,助我一支天兵天將,讓我放火燒營。你們自己想想,昨天那場火,是不是突然就四面八方地?zé)似饋?,燒死你們許多人?那是我一個人能做到的嗎?這是天譴?!?p> 信眾們都驚叫,“???天譴?”
盧循大怒,“劉裕,你給我住口!你敢動搖我軍心!”
劉裕笑道:“盧天師,你看你背后這么多人,我就兩個人,我說幾句話而已,你有什么可怕的?”
盧循聽他激自己,便說:“哼,我怕你?弟兄們不要聽他的。老天爺只會給我托夢,怎么給一個外人托夢?”
“我對老天爺說了,天師道弟兄們也是可憐,誰他娘的想造反?誰不想老婆孩子熱炕頭?雖說你們穿州過縣的,一路殺一路搶,可你們自己看看,你們家人還在一處嗎?他們現(xiàn)在是生是死,你們知道嗎?大伙兒多久沒睡過一個踏實覺了?多久沒吃過一頓安生飯了?每天不是吃野物就是吃樹皮,要么就是吃人,這他娘的是人過的日子嗎?什么時候是個頭呀!”
信徒們紛紛面露慘色,有些人已經(jīng)在抹眼淚。
盧循看信徒們這樣的反應(yīng),不想劉裕再搖唇鼓舌,拔出寶劍指著他,“你住口,快來受死!”
“盧天師,你急什么?你就不想知道老天爺怎么跟我說的?”
不等盧循說話,有些信徒們大著膽子問:“老天爺說什么?”
盧循大罵信徒,“住口,不許聽他胡說八道!”
劉裕見火候差不多了,趁盧循沒注意,左手一揚,幾塊鵝卵石飛出——那是他剛才站起來時從岸邊撿的,緊要關(guān)頭可以當暗器。石子打在盧循騎的馬腿上、眼睛上。那馬疼的一聲暴叫,撲通摔倒,盧循從馬上掉了下來,就地滾了幾下,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
劉裕大笑,“老天爺說,讓我只殺盧循,其他人后退!”
信徒們便都紛紛后撤。
盧循大怒,揮著那把桃木寶劍直砍劉裕。
劉裕不躲不閃,反而跳上前去,揮刀就劈。
盧循見他不要命了似的,忙撤回寶劍擋住他的刀,罵道:“劉裕,上次在太平坊我饒你一命,今天我要把你扒皮抽筋!”
“廢話少說!”劉裕冷笑一聲,撤回刀來,攔腰就砍,他以攻為守,步步緊逼,不給盧循喘息之機。
盧循只得先擋住他的攻勢,再伺機反撲。
可信徒們哪知道盧循什么打算,只看到劉裕一個勁兒地進攻,盧循步步后退,都覺得劉裕比盧循厲害,老天爺可能真的傳話給他了,不少人便悄悄開溜,前面的人一走,后面的人不明就里,也跟著走。
盧循發(fā)現(xiàn)信眾們有異動,又氣又慌,一不小心,手臂上挨了劉裕一刀,鮮血直流。
在前面站著的信徒們見盧循受傷,都慌了,大叫起來:“天師敗了!”
人們跑得更快。
盧循更加氣憤,一時間不知道是該追回信徒,還是該跟劉裕打下去。不過他只慌亂了片刻,就沉著下來,決定不管信徒,先解決劉裕。只要殺了劉裕,那些人自會回來。
盧循往后退了一步,橫劍在胸前,看看劉裕,又看看桓道芝,不住地冷笑。他沖手下一些死忠使個眼色,那些人便分成兩組,一組人上來和盧循一起圍著劉裕,另一組人提刀奔向桓道芝。
劉裕已多處是傷,渾身是血,他被人圍住,與盧循刀劍對峙,無暇分身顧忌桓道芝,只能暗求上天保佑她能多堅持一刻??苫傅乐ギ吘贡疾艘灰?,已經(jīng)體力不支,幾個人漸漸地要圍了上來,她只能不住地后退,雖然拉開架勢準備動手,但是心里非常害怕,不住地瞥劉裕。
劉裕知道此刻不能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害怕,大聲喊她的名字,對她燦爛地笑了:“道芝,你可見過‘萬夫不當之勇’?”
桓道芝被他鼓舞,“好!你我今天就聯(lián)手破敵!”
劉裕便不顧圍上來的其他人,只死死地盯著盧循,眼中噴火,大叫了一聲,猛虎一般撲了過去,揮刀猛砍。
盧循見他攻勢凌厲,便向后退,直退得一腳踩到河水里去,避無可避才揮劍格擋。劉裕不管不顧,豁出命去了,把全身力氣灌注在這一刀上,咔的一聲,刀和劍同時斷了。
盧循看著斷劍,怔了片刻,劉裕卻毫不猶豫,用斷刀橫向砍來,直把他胸口劃破一道,若不是盧循醒悟過來往后退去,只怕要被砍成兩半。
水里濕滑,盧循來不及站定,又見劉裕狠狠地踢了一腳,這下盧循沒躲開,被踢出去一丈遠,撲通掉進了水里。
這下連死忠們也害怕了,以為劉裕真的有上天相助,也不敢再圍攻他和桓道芝,紛紛掉頭就跑。
劉裕在后面猛追,追上人就砍,用一把斷刀連殺了十多個人。天師道兵敗如山倒,無數(shù)信眾,被劉裕一個人像猛虎驅(qū)羊一樣,追得漫山遍野,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盧循在河里掙扎了幾下露出頭來,看著這情形,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追殺信眾的劉裕,又看了看桓道芝?;傅乐グl(fā)現(xiàn)了他,從河邊抓起一塊大個鵝卵石,奮力朝他扔了過去。盧循竟然嚇得翻身潛進水里,手腳并用,撲騰幾下就游走了。
桓道芝見盧循逃走了,才終于松了口氣,腿腳頓時就軟了,癱倒在河岸上。她喘了幾口氣,又想昨天差點被盧循侮辱,深恨沒能親手殺掉他!
桓道芝正休息間,忽然聽到周圍有鼓聲響起,她警覺了,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想站起來,卻只看到周圍四面八方豎起了旌旗,兩隊人馬殺將過來,人喊馬叫,殺聲震天。
桓道芝以為是天師道援兵到了,她渾身發(fā)抖,急促地呼吸,驚恐地四下看看,尤其注意從她身邊不斷跑過的士兵,不知道自己會死在他們誰的手里,不知道劉?,F(xiàn)在殺到了哪里,不知道他何時會體力耗盡,被這些人亂刀砍死。
她滿臉是淚,拼盡全身力氣,向遠處的山野大喊:“劉裕!”
那聲音凄厲,殆非人聲。
她喊完,就閉上了眼睛,仿佛自己已經(jīng)死了,完全沒看到劉敬宣提刀走到自己身邊,更沒看到他那陰沉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