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你們這些讀書人呀
諸葛長民決絕地走了,孟昶怎么也留不住,想勸勸劉裕,劉裕卻毫不理會。只有梁貴被諸葛長民臨走時說的話點醒了,賣乖現(xiàn)巧,不能出頭,那就只能投其所好了呀。他見劉裕夫妻不大和睦的樣子,猜測劉裕對夫人已經(jīng)倦了,便擅自從青樓找了兩個新來的妓女。劉裕果然高興,命梁貴另找個住處,安置她們,從此他便在那里留宿。
云秀聽說此事,對劉裕更加失望,“他果然只是喜歡我的容貌。”她怕母親擔心,每天請安的時候便強顏歡笑,回來后常常獨處,深夜醒來,更是以淚洗面。
戚大富因長民走了,沒人跟他賭博,想讓云秀找劉裕替他謀個差事,卻發(fā)現(xiàn)云秀不高興,反倒不好意思開口了。“妹子,沒想到,劉裕官大了,官威也大了,這么快就喜新厭舊了。沒事啊,有哥哥在呢。他若欺負你,我替你出頭!”
丫鬟巧燕忙說道:“大哥,人家都是勸和不勸分,你可別添亂呀?!?p> 忽而孟昶來了,說劉裕差他送來一個錦盒。巧燕去接了,見那錦盒上畫著鳳凰牡丹的紋飾,便知是京口最大的珠寶綢緞莊鳳華閣的東西。打開來看,里面都是名貴的珠寶首飾和一些精美的衣料,珠光寶氣,看得戚大富眼睛都直了,要是這些都是他的賭本,京口城他都能贏下來。
孟昶對云秀說:“嫂夫人,這些是鳳華閣最新的樣式。你看看,若不喜歡,我叫伙計拿回去換。”
戚大富笑道:“孟大總管,你還管采買珠寶啊?”
孟昶把手一攤,“有什么辦法?總管就是什么都管,尤其是劉裕的事。他動動嘴,我得跑斷腿。哈哈哈?!?p> 戚大富掃了一眼那些東西,笑道:“秀兒,你看,多好的成色,妹夫這不是挺疼你的嗎?”
巧燕摸著一件件東西,嘖嘖贊道,“真漂亮。這些衣服首飾,姐姐穿戴上一定好看!”
只有云秀心里一沉。但她怕哥哥擔心,也怕外人看出來她不高興,便假意高興地笑了笑,“是啊,真是好看。多謝孟大哥了?!?p> “不必客氣?!泵详普f著,就告辭走了。戚大富又想讓孟昶幫他找個差事,便也跟出去,想找他說說此事。
巧燕關(guān)了房門,把那些衣服、首飾一件件拿出來,往云秀身上試,“姐姐你看,多好看呀。”
云秀意興闌珊,“收起來吧。”
“姐姐,你怎么,還是不高興?”
“我高興?!?p> “其實,我看著,姐夫?qū)憬阏媸峭玫?。小時候,我爹對我娘,可沒有這么好,動不動就打罵,別說給我娘買什么東西了,我娘就只一根銀簪,是我姥姥留給娘親的,我爹酒癮上來,劈手奪去就換酒喝去了。哎……我那時候小,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可惜,我娘好像都看開了,說簪子沒了就沒了,沒了就沒有想頭了,她說‘女為悅己者容’,她跟了我爹,就用不著,只盼著我將來能嫁一個真心對我好的丈夫?!鼻裳嗾f著說著,就傷感了。
云秀說,“沒錯,女為悅己者容??晌腋搿繛橹赫咚馈!?p> 巧燕不懂她的想法,只知道再不有所行動,劉裕就要被青樓來的小妖精勾走了。她死說活說,云秀不屑于爭寵,不肯去找劉裕,想來想去,她只好擅作主張,做了兩頓飯給劉裕送去,說是云秀做的。劉裕以為云秀回心轉(zhuǎn)意,心里的氣也消了些,便讓巧燕傳話,下頓飯讓云秀親自來送。
云秀不知就里,只是丈夫發(fā)話,她作為妻子只得從命,到了中午,她端著飯菜來到劉裕的新住處,見劉裕坐在書桌前,用一塊布慢悠悠地擦一把寶劍。
他身邊兩個年輕貌美的妓女正給他扇扇子,見云秀來了,互相一笑,動作夸張地去行禮,“拜見夫人?!比缓笳f完就掩口直笑,滿是譏諷之意。
云秀以為是劉裕故意羞辱她,不理會她們,徑直進門,把飯菜放在桌上。
劉裕頭也不抬,罵道:“這是夫人,豈能容你們不敬?給我滾出去,外面伺候?!?p> 兩個妓女見他生氣了,不敢爭辯,急忙退了出來,關(guān)上房門。
云秀低眼看地面,冷冰冰地說:“夫君,用午膳吧?!?p> 劉裕聽這語氣不對,抬眼看了看她,見她還是一身舊衣服,新送她的首飾衣服一樣都沒用,連他送的那支珠釵都沒戴。他心里不快,手里仍然擦拭那把寶劍,淡淡地說:“這把劍,你可還記得?”
云秀抬頭一看,頓了一下,“這是……”
“哼,你還記得呀,我以為你忘了。”
這是當時何無疾來戚家搶人,被劉裕當場擒拿后繳獲的那把龍泉寶劍,后來一直扔在箱子里,不知他為什么特地翻出來。
“我怎么會忘呢。你對我的救命之恩,我都記得。”云秀想起了往事,語氣緩和得多了。
“這么說,你嫁給我,僅僅是為了報恩?”劉裕淡淡地一問,仍在擦拭寶劍。
云秀不想糾纏這個,轉(zhuǎn)移話題問道:“你擦它做什么?”
劉裕拔出寶劍,橫在眼前,用手順著劍身輕輕撫拭,“我與何無忌是同僚,這么好的寶劍,我不方便用,真是可惜。我在想,要不要找個機會還給他?!?p> “這是何家家傳的,確實是一把好劍?!?p> “何家的事你倒清楚得很。”
云秀一怔,不再說話了。
“怎么不說話了?”劉裕見她這樣,語氣里多了幾分不滿。
云秀轉(zhuǎn)身,背對著他,“妾身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是我的妻子,我讓你錦衣玉食,養(yǎng)尊處優(yōu),你跟我沒話說,跟誰有話說?”劉裕臉色更加陰暗,把寶劍還匣,放在桌上,起身向云秀走過來。
“你!”云秀紅了眼圈,剛想辯駁,就被劉裕一把抱住。
“我什么?我救你,愛你,憐惜你,你對我半點情義都沒有?”劉裕越說越生氣,手上用了些力道,把云秀箍得生疼。
云秀眼淚掉了下來,強忍不肯哭出聲:“你憑什么這么說?就因為我那天偶遇何無忌,你就這樣猜疑我?”
劉裕把眼睛一閉,發(fā)狠地說:“好端端的,又提他做什么?真是心心念念,一刻都忘不了?”
“為什么不能提?你因為這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怪我!那你休了我好了,何必這樣對我?!痹菩悴幌朐倩ハ嗖乱闪?,把心一橫,就算是他要休棄她,她也要把這件事說開。
劉裕氣極,反而笑了,“我為你吃了多少苦頭,怎么舍得休掉你。那你跟我說,這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是個什么樣的人?”
云秀沉吟了一下,坦然地說:“他是一個君子?!?p> “君子?他背棄了與你的婚約,這樣也算君子?”劉裕說的是實話,可聽起來像是諷刺。
云秀被問住了,知道自己的話又觸了劉裕的逆鱗,話都說到這份上,云秀也不再管他高興不高興,只想把心里的話都說出來。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榈娜耍重M止他一個?!?p> 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冷冷直看著他,明顯是在指責劉裕。劉裕怒視著她,對她又愛又恨,不知道該怎么樣才能出這口氣。
這時,有人在門外稟報:“長官,何無忌求見,現(xiàn)在在議事廳?!?p> 劉裕冷笑一聲,“我還沒去找他算賬,他倒先來了。請他來我住處。”
那人領(lǐng)命去了。
云秀害怕被何無忌看見他們吵架,再說按禮數(shù),她也得回避不見男客,便用力掙脫劉裕的懷抱。劉裕卻不放手,抱著她輕薄起來。云秀又羞又氣又急,一開始還很強硬讓他放手,后來變成了帶著哭腔的哀求,“求你了,你快放開我,這成何體統(tǒng)。”
直到何無忌在外敲門,劉裕才放開手,云秀這才衣衫不整地慌忙躲進了里間,關(guān)上門,在門后整理衣衫,卻忍不住從門縫里偷偷地看著外面互相行禮的兩個人,正好看到劉裕的正面和何無忌的背影。
劉裕像沒事人似的,請何無忌就座,命人上茶,問:“何將軍到此,有何見教?”雖然何無忌是副將,但軍中習慣,若不是在主將面前,即使是副將偏將,大家也都互相尊稱一聲“將軍”。就像,劉牢之是建威將軍,軍中卻尊稱他“大將軍”。其實都是僭稱,但大家習慣了,也就這么叫開了。
何無忌一眼就看到了劉裕書桌上的那把寶劍,坦然說道:“就是為了那把劍。那是我家傳之物,也是亡弟的遺物,想來閣下也不便使用,特來討還。”
劉裕盯著何無忌,見他一臉誠懇,并不是來挑釁的樣子,便起身去拿了寶劍,遞給了他。
何無忌沒想到劉裕這么痛快就把寶劍還給了他。他接過寶劍,就紅了眼眶,輕輕地撫摸著弟弟的這把寶劍,然后微微俯身行禮:“多謝?!?p> 劉裕還了個禮,仍是警惕地看著他,“客氣了。”
“劉將軍,你我是同僚,以后還得并肩作戰(zhàn),我不想與你互相猜疑,所以今天特來找你說清楚,我三弟的死是咎由自取,我們何家不會怪你。今天你還了這把劍,你我之間的過節(jié),就算一筆勾銷?!?p> “你大哥,也這么想嗎?”
“我會規(guī)勸家兄,讓他不要與你為難?!?p> 劉裕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只是“規(guī)勸”而已,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
何無忌對他這態(tài)度有些不滿,“劉將軍不信何某?我自幼讀圣賢書,承君子之教,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如今我來講和,并不是怕你,只是你我同在大將軍麾下,勢均力敵,內(nèi)斗無益,不如化敵為友,同助大將軍保境安民?!?p> 劉裕笑道:“你我的過節(jié),京口人人皆知,不必諱言。你我此生做不了朋友。所以,何家要怎樣,是你們的事。我不在乎。令兄弟若能與我相安無事,我自然也會安分守己。若有人要陷害我,我不會坐以待斃。”
何無忌也笑了,說:“劉將軍倒也坦誠。這件事,我何家是苦主,我都不追究了,你還要擔心誰?也罷,道不同,不相為謀,那你我就相安無事吧。叨擾了,告辭?!闭f完,就起身要出門。
“等等!你我之間,不止這一件事,關(guān)于云秀,何將軍可還有話要跟我說嗎?”劉裕語氣平靜,聽不出來喜怒。
何無忌心中一震,他剛才進門,就見桌上擺著盛著飯菜的木質(zhì)托盤,知道云秀就在這房中,不禁想要回身,奢望能看到她。最終,還是忍住了,“這是閣下家事,與我何干?”說完,便揚長而去。
云秀在里間聽著,不禁發(fā)怔。雖然何無忌的話也是云秀的態(tài)度,雖然她明明已經(jīng)與何無忌恩斷義絕,各自婚配,她明明對劉裕情根深種,怎么聽到這話從何無忌的口中說出來,她還是痛心?難道真像劉裕說的,自己對他仍是念念不忘嗎?
房門被推開了,劉裕出現(xiàn)在眼前。他冷冷地問,“都聽到了?死心了嗎?”
云秀望著他,星眸一閃,劉裕的身影模糊了起來……自己被他抱住,他焦急地大喊:“來人,叫大夫!”
等云秀再醒來,見劉裕滿臉和氣,斜靠在西窗下的睡榻上,手里正捧著一本《論語》默讀,那兇神惡煞的樣子蕩然無存,就像從沒跟她發(fā)過火似的。
見云秀醒了,他放下書,扶她坐起來,親自喂她喝水,“小心?!?p> 云秀喝了一口,委屈的感覺又涌上心頭,不禁低頭垂淚。
劉裕為她拭淚,“好了,不哭了。”
“我這是怎么了?”云秀問。
“大夫說,你這幾天憂思太甚,氣血虛弱,沒有什么大礙,好好調(diào)養(yǎng)就是了?!眲⒃0阉龘碓趹牙?,笑著說,“你這氣性也太大了。一個弱女子哪能這么厲害?”
云秀靠在他懷里,心里五味雜陳,“我哪里厲害了。”
劉裕笑了笑,“好了,都是我不好?!?p> “將軍這是道歉嗎?妾身受不起。”
劉裕笑了,“你們這些讀書人呀!我讀書少,不知道那圣賢書上都寫了什么,剛才有空,就翻了翻你書架上的那本《論語》。結(jié)果一看,人家孔夫子那么通透,你們怎么學得這么死板呢?何無忌那樣迂腐,你呢,一個弱女子對夫君這樣剛強,這是做什么呀。”
云秀心想,我們自幼讀書,還不如你現(xiàn)學現(xiàn)賣嗎?不過這也罷了,重要的是劉裕提起何無忌,不再是那種咬牙切齒的態(tài)度,云秀有些意外。
劉裕見她眼神里充滿了疑惑,笑道,“怎么?你以為我會記恨他?我是煩他總對你賊心不死,可他不是我的對手。我怎么會花時間去記恨他?”
“那……你為什么那么生氣?”
“我生氣,是因為你放不下他就算了,還拿這件事來煩我。”
“我沒有!”
“你別著急,聽我說,放不下是對的。你與何無忌從小一起長大,又有過婚約,何家對你做的那些事,并不是他的意思,你倆卻因此分道揚鑣。這事發(fā)生在誰身上,誰都想不通,放不下??赡阋詾槲視虼松鷼?,就始終回避,躲躲閃閃,我偶爾提及此人,你還跟我大發(fā)脾氣。你也不想想,你又不喜歡他,我吃飽了撐的去生這閑氣?何無忌也是一樣的做派,明明我與他有過節(jié),他卻總想彌合,這是白費力氣,欲蓋彌彰。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圣賢書,你們讀這么多書,應(yīng)當明事理啊,怎么只會給自己找不痛快,把別人也搞得不痛快呢?所以我才生氣。”
“是嗎?”云秀低聲問,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想確定什么。
“我們是夫妻,我信得過你,若有疑問,我會直接問你,沒問的,就是沒有猜疑。我雖不是君子,也是個坦蕩的人,你大可不必那樣懷疑我。”劉裕聲音又柔和了。
“不,你是君子?!痹菩憧吭趧⒃<珙^,她覺得心累,不想再琢磨了。反正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那就從一而終吧。
劉裕笑著搖頭:“千萬別這樣想,否則你要失望的。話說回來,我是不是君子又怎么樣?難道我不是,你就不喜歡我了嗎?”
“那你呢?喜歡我,就是因為我漂亮嗎?”
劉裕一愣,“不然呢?”
云秀賭氣扭臉不看他,“那你去找那兩個年輕姑娘吧,她們更漂亮?!?p> 見她吃醋了,劉裕就放心了,涎著臉湊上來,“她們怎么能跟你比。你讀書識字,還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已把她們送走了,不要生氣了?!?p> 劉裕見云秀還是不太高興,故意說道:“還生氣呢?我說你這讀書教書的人,天天有空跟我生氣,你那幾個小學生怎么樣了?”
云秀驚叫了一聲,“是?。∵@么長時間了,他們該把功課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