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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如許

第四章 公主

君子如許 卜占云 10027 2020-03-29 01:12:56

  公主

  許敬說,大熱天打馬球的都是傻蛋。

  桂林眾貴女說,連熱都耐不了的男人是軟蛋。

  葉沚說,各罵各的,別拿我當傳話筒。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許嘉文一句話,就把葉沚的小姐妹們得罪了個干凈;各位官家女子你一言我一句,直接把許嘉文的心火撩了起來。

  許嘉文最自豪的,從來就不是他出神入化的刀法,也不是一心二用的絕技,而是他的嘴上功夫——商鞅舌戰(zhàn)群儒,也不過如此。

  畢竟是個進士公,雖說這些年沾染了不少匪氣和痞氣,但若定下心來,不但能夠出口成章罵人不帶臟字,還能引經(jīng)據(jù)典博古通今罵得他們心服口服磕頭賠罪。

  這,就是知識的力量。

  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許嘉文大獲全勝,名噪桂林。

  桂林之地,民風(fēng)剽悍,弱肉強食,姑娘們都崇拜強大的男人。所以縱使挨了一頓罵,仍有不少小姐對葉沚這位素未謀面的義兄心生好奇,甚至有一兩個已經(jīng)芳心暗許。

  “縣主,什么時候把你那哥哥帶出來給姐妹們見見唄?!?p>  葉沚狐疑:“你們不會是想把我哥約出來,找人打他一頓吧?”

  桂林知府嫡長女干巴巴地說:“我們只是被他訓(xùn)斥過后幡然悔悟懸崖勒馬,想見見他長什么模樣而已?!?p>  葉沚:“呵呵,你們肚子里肯定憋著壞水呢,你們讓我把他帶出來,肯定是想出了什么主意整他。我告訴你們,想都別想。”

  桂林通判嫡長女急道:“這次真不是。我們真的都是用心純良?!?p>  其庶妹附和:“對,我們只是對他很好奇?!?p>  廣西巡撫庶長女道:“呵,好奇?只怕是春心萌動吧?!?p>  葉沚道:“我干,你們竟然把主意都打到我哥頭上了,膽兒挺肥啊?!?p>  桂林通判嫡長女張芊道:“你放心,我們一點要當你嫂子的意思都沒有,就是意思意思?!?p>  葉沚道:“想當我嫂子,那也得我哥看得上你。你瞧瞧你自己,除了嗓門大你還有什么優(yōu)點?我哥在京城見的美女多了,要是突然看上你那可真是活見鬼了?!?p>  張芊不以為意,反諷道:“行,我們俗,他看不上我們,可大姐你呢,都快十八了還沒嫁出去。這桂林上下誰不知道咱們的永淳縣主任性嬌蠻,這靖江王又護短,那個好人家的公子敢娶你?。咳⒘四隳强删驼嬲媸抢蠅坌巧系酢畹牟荒蜔┝?。”

  葉沚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兩人扭打起來,旁邊的人也沒有拉架的意思——畢竟打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不稀罕了。

  這場戰(zhàn)爭沒能決出個輸贏,兩人最后都是衣衫凌亂,蓬頭垢面。

  永淳縣主理了理自己的儀容,冷哼一聲,放了兩句狠話,氣乎乎地走了。

  她的那兩句狠話誰都沒當回事,就連她自己也是說完就忘。葉沚自那天不歡而散后,在家悶悶不樂了兩天,無聊極了,想到還是得找個人陪她玩玩,就裝作沒事人一樣又回去和小姐妹們玩耍去了,張芊也端出大度的樣子,像是把這事完全忘了。

  這種事在京中定然是要被那些嘴碎的婦人說道一輩子的,可在桂林,所有人都沒把這件事當成大事,就是愛子如命的靖江王,也一點沒有生氣,仍舊老神在在地坐在書房拿著本書看。這不禁讓許嘉文感慨,桂林的淳樸和京城嚴密的尊卑和繁瑣的禮教相比,確實更加讓人自在快活。

  不知不覺,已經(jīng)在桂林住了一個月了,還是好肉好菜供著的一個月。

  許嘉文并不喜歡這種日復(fù)一日波瀾不驚的生活,可是見葉沚似乎十分享受,所以也就一直忍著沒說?,F(xiàn)在,他已決意告辭。

  他想著,靖江王聽到這個消息,應(yīng)當十分開心才對??僧斔搅藭浚讶ヒ庀蚓附跻槐砺?,靖江王竟然沒有喜上眉梢,而是沉默了。

  靖江王放下了茶盞,道:“非要走么?多住幾天不好么?”

  他這是在挽留?許嘉文有些摸不著頭腦,王爺不是一向很討厭他的么?

  許嘉文重重地搖頭。。

  靖江王眼中流露出真摯的傷感,嘆了口氣,喝了口茶。

  許嘉文更疑惑了,你不是早就巴不得我走了嗎?這時候傷感個毛線啊。

  許嘉文不懂女孩子的心情有可原,可他竟然連靖江王這種老男人的心都不懂,真可謂百無一用。

  靖江王哪里是在挽留他,他是在挽留自己的女兒。

  他娘的,當初就不該為了鍛煉她放她出去,現(xiàn)在她見識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哪里還肯安安份份地在桂林這小地方呆著?尤其是還有許敬這王八蛋在一邊誘拐她。

  靖江王保養(yǎng)得很好,年近四十卻還是二三十歲的青年模樣,長年烹茶看書,身上的儒雅味道比許敬蘇哲這兩個貨真價實的讀書人還濃厚,劍眉星目,五官立體,英俊不凡。若是他們?nèi)齻€站在一起,小姑娘們最先一見鐘情的定然是他,其次是蘇哲,最后才輪的上許敬。

  從模樣上,應(yīng)該還是蘇哲的皮囊最好看,其次是靖江王,最后是只能算清秀的許敬(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算清秀了,日曬雨淋黑得跟塊炭似的)。

  從氣質(zhì)上,靖江王和蘇哲不相上下,一個儒雅一個風(fēng)流,可惜現(xiàn)在正經(jīng)人家的小姐都不好風(fēng)流才子了,偏愛靖江王這種玉面書生多些。至于許敬……說他是官家子弟都丟了朝廷的臉面。

  從年齡上,蘇哲最年輕,其次是許敬,靖江王在這方面倒是最吃虧的。

  從地位上,蘇哲是前朝公主和大學(xué)士之子,靖江王是大胤世襲郡王,這便是靖江王略勝一籌。

  從家底上,蘇家是清流,不貪腐受賄,而大胤的俸祿又低,所以家里的錢都得靠蘇哲她娘接濟,更別提什么積蓄了;而靖江王世世代代坐鎮(zhèn)邊陲,王府里不知搜刮了多少好東西,蘇哲往他面前一站,就像個窮酸秀才一樣;有趣的是,許敬往蘇哲面前一站,跟乞丐也沒啥兩樣了。

  想當初,桂林無數(shù)閨中女子都爭著要做葉沚的姨娘,只是靖江王一直無心女色,那些人才不得不熄了這打算。

  這想哪去了,許嘉文輕輕打了自己一巴掌,回過神來,抬頭看見靖江王又變了臉色,眼神復(fù)雜地盯著他,于是低頭喝茶以掩飾自己的驚疑。

  老王爺這是怎么了?自己離開讓他多活幾年,他還不樂意?果然,男人心也是海底針。

  許嘉文沒空去琢磨善變的靖江王心里想的啥,聊了幾句便告辭了,接著悄悄到了葉沚的院子里,準備向她道別。

  不巧,今日葉沚出去玩了(其實不算巧,她這幾日幾乎每日都要出去玩),丫鬟說可能要等到傍晚才回來,許嘉文就讓丫鬟去拿了紙筆,在院子里慢吞吞地寫著什么東西。

  葉沚回來時,見到的便是一向刀不離身的自家哥哥竟然沒有佩刀,穿了件寶藍色長袍,執(zhí)起筆在苦苦思索如何落筆的樣子,突然想起,原來他也是個讀書人啊。

  她走到了他的身邊,并未刻意放輕腳步,可許嘉文大概是太過投入,竟然一無所覺。

  葉沚生出些玩性來,突然在他肩膀上一拍,同時配上了尖銳的大叫,許嘉文頓時嚇得魂飛天外,手里的筆都被扔了出去。

  許嘉文回過頭一看,松了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平復(fù)著自己的心情。

  葉沚見他的窘樣,笑個不停。

  許嘉文白了她一眼,彎下身撿起了毛筆,咻的一聲投進了筆洗里,看起來還在情緒里沒緩過來。

  葉沚想想,得找個話頭把這事帶過去,便坐到他身旁,指著桌子上的紙張道:“你這寫的什么啊?”

  許嘉文哼哼兩聲,不愿意搭理他,語氣不好地說:“家書?!?p>  葉沚問:“寄給誰的?”

  許嘉文道:“公主殿下?!?p>  葉沚道:“你跟她提我了嗎?”

  許嘉文不解道:“我給我舅母寫家書,提你干什么?”

  葉沚深吸一口氣,按下性子,擠出笑容,道:“那你寫的都是些什么東西呢?”

  許嘉文便把家書直接遞給了她,她也不避諱,接過就看,看著看著,臉色就慢慢變得難看起來。

  她道:“你這寫的都是什么呀?十句話里面九句半都看不懂?!?p>  許嘉文道:“又不是寫給你看的,你看不懂有什么緊要。”

  葉沚抿著唇,瞪著他,許嘉文感覺自己的背都被他看出了幾個窟窿,只得嘆口氣,道:“你若看懂了,那便離閻王爺也不遠了。”

  葉沚頓覺后脊發(fā)涼,如墜冰窟,看看許嘉文一臉漫不經(jīng)心,似乎并未發(fā)覺自己剛才說了些什么,心頭更多了一份驚疑和陌生。

  她嘴角抽了一抽,堆出個笑容道:“哥哥此來是有什么事么?”

  許嘉文的笑容極其溫和,道:“我要走了?!?p>  葉沚一聽他要走了,腦子一空,便忘了剛才發(fā)生的事,拽住他的衣襟急忙道:“走了?怎么就要走了呢?是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嗎?還是我太淘氣惹你生氣了,你不想要我了?亦或是我父王,是他逼你走的?還是……”

  許嘉文握住她的手,笑著一一搖頭,將她拉到凳子上坐好,把她安撫下來后才道:“都不是,只是我該走了。”

  葉沚難過地說:“什么叫該走了?”

  許嘉文道:“我在桂林已經(jīng)停留太久了。我少年時立志要走遍天下,鏟除世間不平之事,可如今我雙手雙腳都被縛在了桂林,每日無所事事,混吃等死,談何兼濟天下?我走,并不是因為這里不好,恰恰相反,是因為這里太好了,所以才不需要我,我不該留在這?!?p>  葉沚道:“那你接下來要去哪?”

  許嘉文道:“云貴。前幾日聽說那里爆發(fā)了大型民斗,還綁架了調(diào)停的朝廷命官,所以我得去看看什么情況?!?p>  葉沚急道:“云貴的混水也是你能蹚的?幾十年來云貴什么時候太平過?你是去行俠仗義的,不是去調(diào)解糾紛的。你這性子到了云貴,是指定要受那些土官們冷落排擠的?!?p>  許嘉文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迎難而上,方為君子之道。況且我做事,上仰青天,下瞰百姓,坦坦蕩蕩,無愧于心,就算他們覺得我多管閑事,覺得我荒唐可笑,那又如何?正青天之道,斬不平之事,我若覺得自己沒錯,便是為千夫所指,又何足道哉?”

  葉沚忽然說不出話來了,往日里與她嘻笑打鬧沒個正形,教她喝酒講粗話耍嘴皮子,經(jīng)常做些傻事的哥哥似乎一去不復(fù)返了,如今坐在她面前的似乎完全不是許嘉文,而是一位正氣凜然、以身證道的君子。

  葉沚笑了,道:“我陪你去?!?p>  許嘉文微笑著搖搖頭,道:“旅途辛苦,你受不了?!?p>  葉沚道:“我都受了半年了?!?p>  許嘉文道:“這次不一樣,云貴處處都是深山,嶙峋崎嶇,只能靠著一雙腿行走,聽說三天就能磨破一雙鞋子,你堅持不下去的?!?p>  葉沚道:“你行,我就行?!?p>  許嘉文,道:“王爺不會讓你走的。”

  葉沚搖搖頭,道:“他攔不住我。”

  許嘉文低低地輕笑,不知不覺便成了哈哈大笑,響遏行云。

  許嘉文注定走不了了。

  皇帝下旨,封靖江王嫡次女葉沚為公主,上京受封。

  靖江王驚駭莫名,搞不懂龍椅上的那個男人心里想的什么,頭發(fā)都白了幾根。

  許嘉文也深深皺起眉頭,努力去揣測皇帝的心思,每日背著手在院子里踱步,要不就是坐在石凳上摸著下巴嘆氣,幾天來胡子都長出來了。

  葉沚是所有人里最開心的一個,聽說自己要封公主,樂呵呵地到小姐妹們面前接受她們的奉承討好嫉妒去了,又想到自己去了BJ,哥哥一定會陪自己,便不用去那窮山惡水的云貴,高興得一宿沒睡著。

  許嘉文見她那高興的樣子,既替她開心,又充滿了無奈。為了此事,靖江王府的幕僚們都想破了腦袋,許嘉文也主動去找了靖江王商討。

  一位幕僚覺得,皇上是對王爺不滿,想讓縣主在京城當人質(zhì),好挾持王爺。

  話剛說出口,就被另一位同事駁了回去:“有世子在,當人質(zhì)也輪不上縣主啊。況且咱們王爺一不造反弄權(quán),二不結(jié)黨營私,三不欺男霸女,忠心耿耿,謙卑有禮,淡泊名利,皇上怎么可能會對這樣的人不滿?”

  靖江王喝口茶,深沉地點頭。

  另一位幕僚覺得,皇上想封賞王爺,但王爺已貴為郡王,位極人臣,妻子俱全,賞無可賞,便只能封賞縣主為公主。

  又有同事一針見血:“王爺這些年在桂林,寸土未開,寸功未立,談何封賞?”

  靖江王面色沉重地點頭。

  還有幕僚覺得,皇上是想讓縣主去和親。

  仍有同事反駁:“我大胤開國以來未有和親先例!世祖在世時便立下鐵律,王朝江山,日月山河,自有大胤的鐵騎用生命捍衛(wèi),還輪不到要送女人送財寶割地求和茍且偷生的地步。”

  不料,這次并未反駁成功。

  靖江王臉色一下子難看到了極點。

  一位幕僚弱弱地說了一句:“可如今已是長樂朝了,而且當今圣上姓葉……”

  鴉雀無聲。

  又有一幕僚道:“聽說今年國庫空虛,皇上不想跟夏人打仗了……”

  噤若寒蟬。

  啪的一生,靖江王摔門而去,噠噠噠,許嘉文黯然而去,只留下各位幕僚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皇帝千里迢迢把永淳縣主召到京都,必然不可能只是找這個遠房的小姑姑拉拉家常。

  和親,是目前最大的可能了。

  許嘉文仰天長嘆。

  該當如何?

  李代桃僵?果真是兩國和親,若被發(fā)現(xiàn),便是兩國之爭。刀兵再起,烽火重燃,無數(shù)將士為此背井離鄉(xiāng),血染沙場,無數(shù)百姓食不果腹,流離失所,屆時天下哀鴻遍野,民亂四起,朝廷內(nèi)憂外患,動蕩不安,天下大亂!豈可為乎?

  金蟬脫殼?若和親事定,葉沚便是躲了過去,也自會有另一個未婚的花季少女替她遠嫁。而那個人或許也是父母高堂俱在,一家和樂,甚至可能已經(jīng)有了意中之人,即將談婚論嫁,可卻不得不因為皇帝的旨意和國家的利益,勞燕分飛,青冢黃昏。為了自己的幸福害了別人的一生,若如此做了,葉沚和他都要負疚一生。

  抗旨不遵?和金蟬脫殼差不多,卻比金蟬脫殼還要蠢,白白拖累了更多的人。

  把那和親對象弄死?呵,弄死一個還有第二個。滅族?呵,他要是有那本事,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在邊疆做總兵做總督了,還至于像個沒用的孤魂野鬼一樣到處飄蕩?

  真是難辦啊。

  許嘉文嘆著氣走進了自己的院子。

  還得從皇帝下手啊。

  許嘉文環(huán)顧四周,看沒人了才走進了自己的臥室,關(guān)上門窗,謹慎地拿出文房四寶,神情凝重,筆落驚風(fēng)雨。不久后,將有一匹快馬從桂林離開,六百里加急奔赴BJ城。

  半月后,桂林靖江王府前送行。

  王府女眷、王爺、世子、仆人、各家送行的小姐齊齊擠在了王府門口,哭聲如雷,涕泗如江。

  女眷們笑著哭著拉著葉沚左叮嚀右囑咐,生怕她在路上吃不好睡不好,葉沚擠吧著眼淚,心頭開始有些難過起來。

  各家小姐哭的哭笑的笑,嘰嘰喳喳,吵嚷個不停,有些和葉沚親近的便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將一張張單子和銀票塞進了她的袖中,葉沚無奈嘆氣。

  仆人們垂著肩,低著頭,只有一個玉樓放肆地在馬車里呼呼大睡,其他的都只能眼含淚水卻不發(fā)一語。

  靖江王爺領(lǐng)著他十三歲的胖墩世子站在最前列,緊抿紅唇,端莊穩(wěn)重,只有從他們眼里浮動著的水光才能看出他們的情緒。靖江王上前一步,在葉沚肩上拍了拍,道:“一路上多聽那小子的話,別亂跑惹事?!?p>  世子出列,十三歲的他已經(jīng)有姐姐高了,他拍了拍葉沚的另一邊肩,老氣橫秋地說:“姐姐一路珍重?!?p>  葉沚肅然,向眾人福了福身,隨即果斷決絕地走上了馬車,終已不顧。

  馬車在所有人的視線里逐漸遠去,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天際,轆轆的馬車聲和隨行侍衛(wèi)鎧甲清脆的碰撞聲也悄悄遠去,漸逝而不可追。

  葉沚上了馬車便抹干了臉上的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發(fā)呆。

  許嘉文的眼中出現(xiàn)了種種復(fù)雜的情緒,他語氣柔和地說:“不必太過傷感,你們還會再見的?!?p>  她的嘴角漸漸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她挑起簾子往后探了探頭,道:“你知道嗎,一年前,我第一次離家去江南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分毫不差,有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回到了那時?!?p>  許嘉文笑道:“再經(jīng)歷一次自己的人生想必也有些意思?!?p>  葉沚搖搖頭,道:“又有什么意思呢?”

  許嘉文笑道:“那如果老天爺施恩讓你再活一次,想必你也不愿意咯?!?p>  葉沚笑道:“再活一次?那真的就沒有什么意思了?!?p>  許嘉文的聲音里帶著蠱惑人心的魔力,他笑道:“第二次,你也許真的能活得比第一次精彩。”

  葉沚笑道:“何必奢求重頭來過,從現(xiàn)在起走好人生的每一步不就好了?”

  許嘉文道:“你人生中難道沒有什么遺憾想要去補救的么?”

  葉沚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p>  許嘉文怔了怔,慢慢低下頭,沉默不語。

  葉沚道:“哥哥心中有憾事?”

  許嘉文并未回答。

  葉沚扭頭看向窗外的風(fēng)景——青山綠水,大好桂林。

  這是她的桂林。

  仲夏,花怒,木陰,蟬鳴,鳥啼。

  一夜狂風(fēng)驟雨,傾倒萬物。

  花殘,木傷,蟬死,鳥悲。

  好悲闊的一場暴雨。

  隊伍不得不在長沙停下。

  黑云壓頂,雷公欲吠。

  葉沚一腳踢開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床,好在熟睡的玉樓并未被她吵醒,她松了口氣,走到窗前,輕輕將窗打開了一個小縫,透過小縫向外看去。

  夏雨兇狠,輕而易舉就能壓過春雨的纏綿。

  葉沚點了一盞燈,冷風(fēng)從縫隙里吹進來,燭火奄奄一息,縱使她盡力用手護著,也改變不了它熄滅的結(jié)局。

  屋子里黑漆漆的,屋子外又不知有多少知了被狂風(fēng)卷去,被暴雨狂擊,又不知有多少頑強的小鳥,與狂風(fēng)暴雨相搏。

  怎么沒來由的生出這些許感慨呢?

  葉沚在黑暗中摸摸索索,終于找到了一個雕花的燈罩,再次點亮了微弱的燭光。

  燭影搖曳,最終還是沒有熄滅。

  葉沚將燈拿到面前,認真地透過木制包紗的燈罩看那燭光,看燈罩壁上的燭影——它好像是在戰(zhàn)兢,又好像在張牙舞爪表示不懼,又好像哭天搶地表示臣服。

  葉沚看的,并不是眼前這微小的燭火,而是在無數(shù)個愁思難眠的夜前,此時此地的另一盞明燈。

  孟春時節(jié),長沙也下了好一場雨。

  細雨迷蒙,微停,粗糙的竹葉上劃過一顆顆水珠,一打而過,重歸初狀,光滑的竹子表面則滿是雨水,竹林里盡是泥濘。

  她走得很小心,可那時天已經(jīng)黑了,她提著燈走在細雨中,除了朦朦朧朧的光,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因此她的白鞋幾乎每一處都變了顏色,即使提起了裙子,裙擺處也沾上了不少的泥巴。

  走在前面的嘉文回頭,把他的燈塞到她手中,慢慢彎腰,輕柔地把她背了起來,說:“唉,小姑娘就是麻煩?!?p>  她沒說話,抱緊了他,雙手的燈放在他胸前,照亮了他透著堅毅的臉。

  黝黑光亮、棱角分明的面龐上流淌著涔涔雨水,嘴角掛著一道淺到幾不可見的笑,眼里蓄滿了溫柔。

  他背著她,一步一步,平穩(wěn)而快速地走到了客棧,他一直背著她上了樓,把她放在了她的房間才要離開。

  “哥哥,”她拉住他,“我衣服和鞋子都臟了。”

  嘉文嘆口氣,撩起了自己的袍子,他的整雙鞋都厚了一層,大了一圈,衣角也是吊著一塊一塊的泥。

  “姐姐,要不是帶著你,我身輕如燕,根本不會粘上這么多泥。現(xiàn)在也只能這樣了?!?p>  她驚道:“難不成我要穿著這身衣服睡覺?”

  嘉文走到她面前蹲下,仰起頭看著她的眼睛,道:“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江湖。”

  可我心心念念的,從來就不是江湖。

  燭光下,他的眼睛十分澄澈,她能在他眼中找到光,找到火,卻找不到同樣在燭光下的她。

  往事如煙。

  葉沚把燈輕輕攬進懷中,微微一笑,笑中有追憶,有情思,有后悔,但更多的還是釋然。

  窗戶上印著一個淡淡的黑影,許嘉文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就站在了窗前。

  一扇窗,分開了兩個世界。

  燭光跳動,黑影也隨之明滅,但從未消失。

  閃電乍出,好像一把寶劍出鞘寒光乍現(xiàn),刺痛了她的雙眼,雷霆乍驚,她便嚇得將手里的燈扔了出去。

  燈罩被燒著了,火光大了些,但只燒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就好像已知宿命,卻仍不信命,以死相搏,只為了綻放片刻的芳華。

  黑影最終消失了,可整個房間已然沒有光亮。唯一的光,竟只是屋外的閃電了。

  她輕手輕腳地關(guān)了窗,認命般摸索著爬上床,沉沉睡去。

  車隊進京都時,已是寒冬。

  隨處可見,片片霜花。

  葉沚拉開門簾,在玉樓的攙扶下搓著手發(fā)著抖下了馬車,玉樓給她披上了一件羊毛大衫,又遞給她一個手爐。

  許嘉文笑道:“京城到了這時節(jié)確實冷到不像話,你打小在南方長大,受不住也是正常。”

  葉沚抱著手爐,整個人都恨不得縮進衣服里,聽了這話,不服氣,想要辯駁幾句,卻發(fā)現(xiàn)辯無可辯,只得深吸了一口氣,將手爐抱得更緊。

  許嘉文道:“京城里好吃的好玩的可不少,你想不想去看看?”

  葉沚猶豫一下,道:“還得先入宮面圣呢。”

  許嘉文看了看天色,道:“那你就先去吧,明天來蘇家找我就行?!?p>  葉沚嗯了一聲。

  京城這時候已經(jīng)有不少的舉子四處奔忙為明年開春的科考做準備了,有不少人看見許嘉文,還操著各地方言窘迫地問路:“兄臺,請問某某大人府怎么走?”

  “大哥,唔該問下某某大人府中點走???”

  “這位小哥,這某某大人府中咋走啊這?”

  “兄弟,你曉得這某某大人家里咋子去不?”

  縱使這些年來許嘉文走過不少地方,但面對這許許多多聽得一頭霧水的方言,仍是情不自禁地想:朝廷該狠抓讀書人的官話考察了。

  應(yīng)付完這些問路的舉子,許嘉文才忐忑不安地走到蘇府門前,推門的手抬起又放下,欲言又止。

  君不聞近鄉(xiāng)情更怯乎?

  兩柱香后,許嘉文灰溜溜地離開了大門,拉著老馬小白叩開了后門。

  開門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童,他疑惑地細細打量著他,接著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扭頭就跑了,整的他迷惑不已。

  他把小白拉到了馬棚,自己找了草料切碎了喂它,小白哼哼唧唧地跟著他手里的草料扭來扭去,他呵呵笑了,拍了拍它的頭。

  “呦,這不是咱府上的表少爺么?怎么現(xiàn)在混得要干馬夫的活了?是咱府上不給你飯吃了還是怎樣?”一個清朗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許嘉文抓著草料逗引著小白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他緩緩回頭。

  那青年一身紅色官袍,身高六尺,長須飄揚,劍眉星目,玉樹臨風(fēng),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眼神溫潤如玉。

  許敬亦淺淺一笑,走上去狠狠抱住了他,咬著牙,錘了他幾下,不料他卻艱難地咳了幾下,許敬趕緊放開他。

  “你怎么胖了這么多,身子骨也弱得跟個女人似的?!痹S敬皺眉。

  蘇哲用力呼吸了幾口氣,擠出一個笑容,道:“這幾年每日都忙得腳不沾地,哪有時間鍛煉啊,我夫人心疼我,就每天山珍海味人參枸杞地給我補著,那可不胖得厲害么?!?p>  許敬忍俊不禁,道:“你娘不管你?”

  蘇哲道:“我成婚之后她就沒管過我了。你還別說,這現(xiàn)在真有些懷念小時候她天天逮著我教訓(xùn)的時候?!?p>  許敬道:“我看你是欠抽了?!?p>  蘇哲哈哈大笑,道:“有點。”他攬著許敬的肩便向內(nèi)院走,道:“我夫人聽說你回來了,可高興了,她早就想見見你了。還有我閨女,一歲半了,長得跟瓷娃娃糯米團子似的,可愛得很,你見了肯定得抱著她不撒手。”

  許敬突然停下腳步,問:“對了,你怎么知道我回來了?我沒通知家里?。俊?p>  蘇哲笑道:“錦衣衛(wèi)頭子說的。”

  許敬恍然大悟。

  這錦衣衛(wèi)頭子可不就是公主殿下么?這天底下還有能瞞住她的事?

  “殿下去哪了?”

  “去代王家走親戚去了,估計得開春才回來?!?p>  “舅父回來了嗎?”

  “沒呢,在宮里跟皇上一塊苦著臉發(fā)愁呢?!?p>  “你夫人好相處么?”

  “恩,還行吧?!?p>  兩人西拉一句,東扯一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蘇哲的院子里。

  院子里鬧哄哄的,銀鈴般的笑聲不絕于耳。

  許敬轉(zhuǎn)頭看他。

  蘇哲無奈道:“今個這些丫鬟們就該離府回家過年了,這正收拾著東西呢。”

  許敬詫異道:“這么多都是外邊的?”

  蘇哲道:“這些都是我夫人陪嫁過來的,家里的那些都去了我娘那了?!?p>  許敬嘆道:“孤立無援,孤掌難鳴吶?!?p>  蘇哲抬起腳,一腳將他踹進了院子里。

  蘇哲的夫人齊悅出身河?xùn)|齊氏,父親齊建官至禮部員外郎,母親李氏,外祖李承哲生前官至工部尚書,死后追封太子少傅,謚號忠穆。出身這樣的家庭,許敬以為齊悅應(yīng)該是個溫婉厲害的名門閨秀,可事實卻與他的臆想有些出入。

  厲害不假,但確實個冷淡的性子,像他娘一樣。

  齊悅牽著女兒到她父親跟前,小家伙一看到自己的爹來了,咧開嘴就笑,口水滴滴嗒嗒,蘇哲從懷里掏出帕子,小心地為她擦拭,絲毫不介意她的口水滴到了自己身上。

  蘇哲有公事要忙,抱著女兒逗玩了一會就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小家伙哭天搶地拉著他的手不讓他走,最后還是她娘狠心棒打了這對苦命鴛鴦才把父女倆分開。

  小家伙看見了許敬,又從她娘的懷里探出身子張開雙臂,對著他笑。

  齊悅道:“她想你抱她?!?p>  許敬道:“我?”

  齊悅看起來并沒有再回答他一次的興致。

  許敬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把小家伙抱了過來,小家伙很聰明,到了他懷里也不撲騰,還咿咿呀呀地親了他一下,眼睛燦若星河。

  蘇哲所言非虛。

  許敬愛不釋手,問道:“孩子起名了么?”

  齊悅道:“大名叫蘇仙,小名叫阿寶?!?p>  許敬反復(fù)叫著“阿寶”,每叫一次,小家伙就笑一次,眉眼彎彎,煞是可愛。

  許敬道:“阿寶一直都是這樣粘人么?”

  齊悅道:“她只粘外人,家里人都是愛搭不理的?!?p>  許敬道:“我看她挺粘蘇哲的呀?!?p>  齊悅道:“她爹不常回來,所以在她眼里也是外人?!?p>  許敬笑出了聲。

  “弟妹真是有趣?!?p>  齊悅皺眉道:“弟妹?”

  許敬道:“怎么了?”

  齊悅眉頭皺得更深,道:“夫君說你才是弟弟?!?p>  許敬冷笑道:“他放屁!老子比他大了整整三十五天,這些都是戶籍上記著的。這混蛋從小就不服我比他生得早,想不到如今竟然在你面前睜著眼睛說瞎話?!?p>  齊悅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道:“夫君一直都像個孩子一樣,表兄你莫要和他計較?!?p>  許敬撇了撇嘴,小家伙看著他們二人,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咬著指頭呵呵笑,許敬也跟著她笑,問道:“阿寶還沒開始學(xué)說話嗎?”

  齊悅道:“小家伙太懶,教了也不肯說,她爹說等到她兩歲再教也不遲?!?p>  許敬道:“現(xiàn)在會走了嗎?”

  齊悅道:“她也不肯走,現(xiàn)在還只會爬,她爹和她爺爺也都說不急?!?p>  許敬笑道:“她爹自己都是兩歲半學(xué)走路,三歲才開始學(xué)說話,他會著急就怪了?!?p>  齊悅道:“夫君小時候不容易?!?p>  許敬感慨道:“那幾年大家都不容易?!?p>  齊悅點頭。

  許敬道:“彭大人在府中么?我有事找她。”

  齊悅道:“彭大人入宮去了,要未時才回來?!?p>  許敬微笑道:“待她回來,煩請讓下人通知我一聲,我這次回來還住在以前的清蘭居,應(yīng)該給我留著呢吧?另外還得勞煩弟妹替我寫一道折子,我明日要入宮面圣?!?p>  齊悅道:“清蘭居還給表兄留著,至于這折子,以什么身份寫?”

  許敬想了想,道:“就寫長樂三年進士、萬年縣主之子吧?!?p>  齊悅道:“入宮儀容儀表要齊整,表兄若是差些什么,直接告訴我,我派人去添置?!?p>  許敬笑道:“弟妹不問我為何要進宮?”

  齊悅道:“問了表兄也不會告知我不是么?既然夫君與公婆都信任你,那我便也相信你。”

  許敬道:“蘇哲能娶到你這么個好媳婦,真是上輩子燒了高香?!?p>  齊悅道:“夫君龍章鳳姿,英俊瀟灑,又是公主殿下與蘇公之子,這門親事是我高攀了。”

  許敬想著:看你的表情,也不像是真心覺得自己高攀了的樣子。于是堅持道:“蘇哲那小子幾斤幾兩我還能不知道?他能娶了你,那絕對是他高攀你了。”

  齊悅展顏一笑,如清風(fēng)自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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