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種子，你給它松松土澆澆水，年深日久的，總也能回報點果子來，但有些人，即便你把命都給了他，他都不會記得你的半分好處，事后他沒在你的真心上踩上一腳，那都算是遇人得淑。

　　更闌少時讀詩經(jīng)，除了那些勸誡諷刺的詩篇，里面也不乏簡簡單單幾句話就描白了男子利用女子達到目的，之后卻二三其德的故事。再將那些個故事投射到她父親身上，正好是個活生生的典例，于是她早早就了悟過了——古來情愛無別，人心有別罷了。

　　她從楊暕那里出來沒多久，就好巧不巧的，遇見了姮娥與楊瓊清兒等人。

　　在這月色清亮的秋夜，是凡人最愛過的重陽佳節(jié)，她們應該也是去找楊暕的，至于為什么去找楊暕，他們一家人總有他們一家人的理由，這與更闌無關。

　　更闌與楊瓊姮娥不常碰面，即便碰面，她們也沒有說上過一句話，但這次姮娥突然在擦身的一瞬叫她：“三公主?！?p>　　更闌警覺地知道，姮娥在試探她，所以并沒有理會，面色不改地走了。

　　清兒倒是喃喃問起來：“三公主？”

　　姮娥頓住了，眼神垂下，隔了千年的塵霧，她猶記得一個嫣紅少女在熠熠日輝下顧盼神飛。不同于儲妃之毅然沉冽，那個女孩明媚靈秀，笑起來的樣子最為動人，一雙眼睛通透得如一泓清水，光是眨眨眼歪歪頭，就能惹得天邊紅云嫉羨流連。

　　楊瓊嘆了口氣，在姮娥一旁說：“她跟三公主長得的確很像?！?p>　　姮娥沒有回話，清兒看她倆各有心事似的，又說什么她跟三公主長得很像，更不明所以，便一問再問：“祖母，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妖女，和逼著舅爺爺成親的那個西海三公主很像？”

　　楊瓊頓了頓，張張嘴想說什么卻又沒說，最終同意了這個說法。

　　清兒譏諷道：“那就怪不得了，大抵長這個樣子的女人都是賤骨頭，幸虧小叔叔沒娶她呢！”

　　經(jīng)過清兒的提醒，楊瓊想起她們正要去找楊暕談論不念的終身大事，便拉了拉姮娥，不再去想舊事。

　　楊不念經(jīng)過更闌一事，性子變了很多，雖說添了些穩(wěn)重，但也失了往日的神采。做長輩的憂心他深陷于情愛波折，便希望不念也能多看看別家的姑娘，說不定就能忘記前塵，重燃心火，不再傷懷。

　　楊瓊比誰都明白，男婚女嫁講究個兩情相悅，所以她們看中的姑娘，最終還得過不念的眼。現(xiàn)在就等著楊暕這個父親先點頭，她們才好找個契機讓他倆認識認識。成就成，不成也好另尋別家。

　　跟以前不一樣的是，不讓任何人進他書房的楊暕，這次竟然讓她們進來了?？蛇€沒等她們把姑娘的畫像展開，楊暕就說，這事他做不了主，主要還得看不念的意思。

　　姮娥全程沒怎么說話，大多都是楊瓊在說，她只是偶爾看他一眼，想在得到楊暕意見之后盡快離去。

　　但楊暕對楊瓊說：“三妹，你先去歇息吧，我跟仙子有話說?！?p>　　楊瓊側(cè)頭看了看姮娥，猶豫片刻，點了點。

　　月華如練，成親以來，他們除了討論不念的事外，平時都很少像這樣獨處?，F(xiàn)在是深夜，周圍很安靜，這個家終于沒有人鬧騰了，氣氛卻異常地尷尬，姮娥先發(fā)了問：“真君想和我說什么？”

　　楊暕負手而立，正對著廣寒宮的方向，背影很威武，卻不并屬于她：“我想知道，當年到底怎么回事？”

　　姮娥思忖著回答：“什么當年？”

　　楊暕轉(zhuǎn)過身來，直視姮娥：“當年她為什么會突然到廣寒宮與你打斗？為什么我去了一趟西海，回來就昏迷了那么久？還有念兒他……”

　　姮娥心里好似猛然被人一擊，但她一向善于解答諸如此類的問題：“這么多年了，真君追問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姮娥果然永遠代表著清醒，永遠都在點醒自己，倘若她入了佛門，一定是最有慧根的弟子。他聽完之后沉默片刻，而后于凄苦一笑中說：“是啊，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都不知道我對你是真的喜歡，還是自欺欺人？也許我只不過是害怕面對真實的一切?！?p>　　所有人都告訴自己，他愛的是姮娥，千百年來沒有旁人。但時間越久，楊暕越不明白，如果自己那么愛姮娥，為什么當初還會娶那個叫敖茯的女子？當真如神史書上所言，自己不過是為了向天庭發(fā)難？可用一個女子的終身來滿足自己的私欲，原來自己是那樣自私無理的一個人。

　　但三妹和梅山兄弟曾經(jīng)說出另一番的真相，蠻橫無理的人其實是敖茯，她當初死皮賴臉要嫁給自己的，他沒辦法，只好娶了她。

　　眾人口徑不一，他的記憶又十分模糊，他想了很久，想不出來答案，才有今天對姮娥的一問。但經(jīng)過今天姮娥的點撥，他突然明白，一個人假設的越多，回歸現(xiàn)實時越失落，這是一種無力的悲哀，他得想辦法擺脫，于是憶起這么多年姮娥都維持著與他的體面，便感慨而言：“其實我是感激你的，這么多人里，你是最有分寸的一個。她不像你，什么都做不好……”

　　姮娥神情微異，讓楊暕意識到姮娥似乎不太愿意聽到這樣的話，于是有些愧疚地道歉：“對不起……”

　　姮娥輕拂白衣上的塵埃，投來輕瞟一眼，與她本有的清冷氣質(zhì)不同，那是他從未見過的陌生，連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也沒有這樣生疏：“你不用說對不起，我們都一樣，都忘不了心中的那個人?！?p>　　說完她就走了，沒跟楊暕打一聲招呼。他回望姮娥漸行漸遠的背影，心中似有所悟。

　　相敬如賓，也只是外人看著舒服罷了。

　　幾十幾千年前，楊暕名氣很盛。一因他治水有功，二因他完成了天條大業(yè)。在整個天庭中，不管是修為，還是功德，楊暕似乎都巍然于眾人。但時隔多年，楊暕到底是大仁大義，還是徒有其勞，其中得失難分，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楊暕洗刷了他娘云華的冤屈，還一舉抱得美人歸，這些都是所得，但所失就難講了，恐怕他自己都難以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神魔大戰(zhàn)后，玄帝羽化于天地混沌間。元始天尊擁有敏銳的嗅覺，他預判接下來的天地間一定會有更多的權力劃分，所以先老君一步推了玉帝做天地之主，玉帝感恩，因此也把元始天尊擺在了道教至尊的位置。老君自是不滿，于是助得玄帝聚靈歸位，并要求冊封玄帝為儲君。玉帝對老君還是有幾分忌憚，元始天尊也不可能為了此事和老君撕破臉，最終只好冊封。

　　但爭權奪利，講究你來我往。你立儲君，那我就塞臣子，于是便有了封神榜，使天庭要臣皆為他門下弟子，幾百年前，玄帝還因延誤召令被玉帝王母打下凡去。眼看玉帝與元始天尊的利益連舟已成定局，豈料玄帝造化非常，竟再度歸位，這不得不引起玉帝的警覺。

　　劉簫憶救母，王母維政失敗，敗于自己培養(yǎng)的“走狗”楊暕，接著散去萬萬年的靈力，投往下界輪回，一切看似順理成章，但沒過多久玉帝就法力大增，往日散漫的態(tài)度收斂起來，還常常閉關，一些或聰明或老練的仙家洞若觀火，似乎明白了什么，頓覺玉帝老謀深算。

　　事實上，玉帝從來沒在乎過天條是否改立，他根本不在意神仙成親是否合法，萬年前他頒布這條政令，僅僅是因為他考慮到自己初任天帝根基不穩(wěn)，而神族聯(lián)姻難免威高震主，他當然不會讓這種事發(fā)生。但自從瑤姬思凡，他就意識到，七情六欲神人皆有，與其總是彈壓，不如想想別的法子。王母擁有極陰之力，如果能吸收她的力量，法力必然不可同日而語，還何俱眾神乎？所以哪有什么改天條，從始至終的都是玉帝在利用楊暕去不動聲色地算計王母。這些年的惡名王母擔著，頭陣也王母打著，最后玉帝的算盤打響了，還要說一句王母紅顏禍水，自己都是受她蠱惑，小仙們便都開始體諒他。

　　宦海沉浮，古來能長久在位的君主無一不精，于這一點上，玉兒那曾經(jīng)在世的父親阿程曾告誡過楊暕，楊暕當時因為無心招安沒太當回事，現(xiàn)在他意識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是狐貍阿程唯一說過的真話。

　　現(xiàn)在的楊暕，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溫柔的妻子，至高的威望，以及楊家的沉冤得雪，算是很風光了。但他沒有必要摻和到天庭的政黨之爭里，他更想為三界做點實事。

　　他是可以置身事外的，他常常這樣安慰自己。

　　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