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入夜。涼風(fēng)習(xí)習(xí)。有客至。
“那么純情的姑娘,聽說死在你手里。”來者白衣,聲音又慢又沉,顯然是個老者。話語間的熟稔,說明他們是老相識。
房間的主人喜歡點(diǎn)香,鎏金臥龜蓮花薰?fàn)t里燃起裊裊煙霧。這種香很特別,確切地說,是特別的普通。里面能拿得出來說一說的,也不過就是配伍中的檀香一味罷了。
玄衣男子冷眸斜睨,好看的眉眼不同于平時的溫厚,變得陰鷙邪氣。這樣的眼神,不該由萬古的神明流露出來。
他端坐在屋子正中央,冷冷對回來復(fù)命的人說了一句:“下去?!?p> 那半跪在地的人不過是一時失神,玄衣男子便立刻投以凌厲陰狠的目光:“怎么,聽不到我說話嗎?”
那人驚得一身冷汗,心有余悸地趕緊退出房間。
他退下之后,房內(nèi)愈發(fā)詭靜,白衣老者緩緩行至男子面前,對面而座:“其實(shí)她沒有必要死的吧?你這么做,太露馬腳了?!?p> “如果我不這么做,他日難免有人拿整件事做她的文章。這對我們很不利。”男子目若寒星,語氣森森。
“我看不是吧?”老者抿了一口滾滾的茶,“你是真的對她用心了?”
玄衣男子冷笑了一聲,帶著淡淡的自嘲搖頭道:“我倒想對她用心,只是她一直不給我機(jī)會。她的心在別人那里,我與她到現(xiàn)在都未圓房?!?p> 老者滿意這個回答,便用玩笑的語氣跟他說:“其實(shí)你用心也沒什么,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嘛,就算是九五之尊,身邊也一大群女人,年輕人血?dú)夥絼偟?,這不足為奇。但你不要忘記,我們的目的是什么。就像這焚香,你要取的是味,而不是煙?!笨伤裆嚾灰皇?,又用兩根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桌子,淡淡補(bǔ)充道:“這溫柔鄉(xiāng)可是英雄冢啊?!?p> 男子知道他是在提點(diǎn)自己,便沉聲應(yīng)道:“你放心,我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p> 老者不再說什么了。他了解他。這么多年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向比自己更清楚。也只有他,才會想到那樣迅速又不動聲色的殺人方法。
不過老者慎重周密,一番曲折思慮之后,神色變得濃郁起來:“這樣不行。你得做點(diǎn)什么,讓她把心從楊家那小子那里放到你身上,如此最好?!?p> 男子垂眸,擱下茶杯平靜道:“你快走吧,我知道該怎么做。”
老者點(diǎn)點(diǎn)頭,露出了慈祥之意,走之前交待了最后一句:“下次這么多余的事情,不要再做?!?p> 俗世光景易過,楊瓊回劉家村已經(jīng)多日了。早得知玉兒又有了身孕,心里頭自然是高興的。奈何他二人總是不愿著家。年輕人嘛,心是收不住的,楊瓊開始還挺理解。但時間一久,漸漸發(fā)現(xiàn)是玉兒老攛掇著劉簫憶分家別住,心里就不大樂意了。娶了媳婦忘了娘,楊瓊在心里默念。
他們近日才想著回來看看?;貋砹耍瑮瞽偩统36⒅駜旱男「箍?,也不知是個什么意思,盯得玉兒不太舒服。
大家初初團(tuán)聚都挺和氣,但日子一天天地過下去,劉簫憶和玉兒就又開始拌嘴。怎么吵起來的楊瓊沒聽到,只聽了個半截。聽起來自己兒子還算是個“丈夫”,語氣有些軟得不爭氣:“好了。到時候三兒落地,還是交給娘帶著吧,咱們依舊游歷四方去?!?p> 沒想到玉兒聽到此話并沒有就此罷休,反倒挺著個圓滾滾的肚子,騰地一下就站起來了:“我辛辛苦苦懷生的孩子,憑什么給你娘養(yǎng)?!”
簫憶聽玉兒這話如此陰陽怪氣,他也眉頭緊鎖地怪道:“玉兒,娘在華山底下吃了很多苦,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呀!都是一家人,我們多順著她,讓孩子待在她身邊承歡膝下,給日子添些樂趣,也算是我們的一片孝心啊。”
玉兒聲音微揚(yáng):“你娘為了你不容易,所以就該委屈我么?她這么喜歡孩子,她自己怎么不生?”
簫憶也不由得將聲調(diào)提高了一個度道:“玉兒,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娘可是為了咱們好啊。娘和舅舅是親兄妹,把孩子交給娘,娘跟舅舅好說話些,孩子既能在舅舅那里學(xué)到通天的本事,你也不用這么辛苦嘛,以前圣昭和清兒不都是這樣的么?”
玉兒喘著怒氣,像積攢了很久的怨念:“正因?yàn)槭フ押颓鍍憾际墙唤o你爹娘的,所以三兒絕對不能再給她!清兒已經(jīng)讓她給養(yǎng)壞了,這個孩子,我不會交給她的!”
簫憶感到很莫名,以前兩個孩子都是交給娘的,玉兒當(dāng)初也甚善解人意地同意了,怎么現(xiàn)在倒說起娘的不是。還沒反應(yīng)過來,玉兒就又怒氣沖沖地坐下嚴(yán)肅道:“還有??!阿昭和小宛的婚約我不同意!”
簫憶再次怪道:“為什么不同意啊?小宛不挺好的么?”
玉兒拍著桌子痛道:“小宛是挺好,但這婚約不好!你忘了?你當(dāng)初是怎么被婚約折磨的?”
簫憶笑了,上前勸解玉兒道:“那不一樣。我不喜歡丁香,所以婚約是個麻煩,但阿昭和小宛竹馬青梅,從小就兩情相悅,我和八太子又是過命的交情,咱們親上加親結(jié)個兒女親家,這樣不好?”
玉兒板著臉道:“不好!”
不知道為什么,這些年玉兒的脾氣越來越不好,自己明明事事都依著她,她卻日漸得寸進(jìn)尺。母親說,女子懷胎,脾氣大點(diǎn)是很正常的,他應(yīng)該退讓一步別跟她計較,但簫憶還是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道:“玉兒,你以前那么體貼善良,為什么現(xiàn)在變得這么敏感多疑,這么無理取鬧呢?”
玉兒聽到這話如同剜心,含淚挺著肚子,痛心問道:“我無理取鬧?劉簫憶,我為你生養(yǎng)兩個孩子,無怨無悔地跟著你,你說這樣的話,有沒有良心?你看看清兒現(xiàn)在這個樣子,野不野的就不說了,仗勢欺人,無法無天,跟我們也不親厚,說什么她也不聽!簫憶,清兒也不小了吧?如果她再這樣下去,斷送掉前程事小,若斷送了性命或走上了邪路,你要我怎么辦?你作為她的父親,可又為她想到過這些?”
吵架似乎是女人的特長,簫憶吵不過她,終是唯唯諾諾道:“不是……不是在說阿昭的事么?怎么又扯到清兒去了?”
這氣頭上來了,哪有人會管這些,玉兒口不擇言道:“看著吧!以清兒的脾性,遲早有一日會闖大禍的!到那一天,你我就當(dāng)沒生過她!也少生一口氣!”
“砰”地一聲,清兒破門而入,抑制不住心里的激憤:“娘!我在你眼里就這么不堪么?”
玉兒不知道清兒在聽,也不知道她斷章取義地聽了多少氣話,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失言,也已經(jīng)晚了,只見清兒憤然逼問:“祖母對我好,我記得。反倒是阿娘你,從來都只偏心哥哥,如今你還這樣說我。原來在你心里,只有哥哥才是親的,而我就是一個會拖累你們的禍害是么?!”
“清兒!你……我……”玉兒顫抖著雙唇不能成言,只好別開臉閉上了眼睛。明明是至親骨血,如今卻如同仇人般對峙。楊瓊終于出來溫言勸和:“好了,簫憶,玉兒,你們好不容易回來,就別吵架了,娘明天就和你爹到華山去住,你們小兩口要和和睦睦的才好?!?p> 簫憶見母親如此通情達(dá)理,便立刻安撫道:“娘,我們不是這個意思,玉兒她也沒有惡意,我們就是……拌了兩句嘴而已……你別放在心上?!?p> 楊瓊沒來得及說話,清兒已拉過楊瓊淚道:“祖母,我們?nèi)ゾ藸敔斈抢?,舅爺爺一定不會不管我們的?!?p> 楊瓊一片慈愛道:“清兒,你母親對你嚴(yán)厲些是為你好,她希望你成材,你要體諒她才是啊?!?p> 這番話并沒有讓清兒理解,反倒讓她細(xì)數(shù)起她娘的不是:“為我好?這個家,就母親看我不順眼。從小到大,母親就覺得哥哥什么都是好的,而一見到我,所有的錯就都是我一個人犯的,所有的禍也都是我一個人闖的。我知道母親厭惡我,我也不用待在這里?!?p> 清兒哭訴完,便跑了,楊瓊和圣昭出去追她。小玉想叫住她,卻愣是叫不出口,心里愈發(fā)又氣又惱。末了,也只能對著簫憶喃喃嘲諷說:“看看,你娘的陰謀得逞了。”
“玉兒!你到底什么意思?”
玉兒索性就把話挑明了:“簫憶,你娘每次都用這樣的招數(shù),她這叫以退為進(jìn),你看不出來么?她總是這樣,顯得她多退讓,多為人著想。你知不知道,她放了多少話在清兒心里!如果她沒有挑撥之心,清兒也不至于如此難以管教,使我們母女情分生疏?!?p> 簫憶不理解她的難處,還振振有詞道:“都是一家人,他們是長輩,你怎么能用這樣惡毒的想法去想她們呢?”
被他這么一說,玉兒氣得說不出話,加上孕期情緒跌宕,身邊無一親人陪伴,單有沉香,他還向著自家人說話,胸中更是委屈,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簫憶一看玉兒哭得梨花帶雨,生怕她動了胎氣,于是趕忙服軟,一個勁兒說自己錯了。他倆的架終于吵得告一段落,小夫妻也總算沒有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