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云堯上神在海外避世僅為圖個清靜,平日里旁邊蓬萊的動靜不大,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
但是想到明儀先自家崽子一步、渡劫飛升,長韶上神又連收了三日的賀禮,如今容卿后來居上,劫雷的動靜鬧得頗大,屬實長臉。如此,他怎好將前來道賀的諸位神仙攔于島外?
于是,勉強放了在廣云峰下、瞅了小半天的弘文神君進門。
只是,凡事向來是有一就有二的。
弘文神君作為出了名的嘴大漏風,一個轉身便將消息賣了:“啊呀,云堯上神這兩日正是好說話的時候,諸位若想在上神面前露臉,那可要請早兒,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p> 原本許多神仙還畏于云堯上神的實力和昔日令人退避三舍的臭脾氣,生怕自個兒殷切切過去,反倒落了不是,再吃個閉門羹,可是要沒臉的。
如今聽得弘文神君如此說,再見其不僅毫發(fā)無損,還春風得意的,好似就他一個能在上神那里得個好臉一般。便將一顆提著的心安安穩(wěn)穩(wěn)放回去,爭先恐后地往海外奔去了。
云堯上神的重華殿,因此險些被那些誓要爭得個先后高低的神仙們踏破門檻。就瞅著這股瘋狂勁兒,不虛島那位望而卻步,準備遲些時候再去了。
既然疏瑤暫時不好去,便順道走了趟蓬萊。
阿眠也終于有幸瞧見了不虛島這位,在師兄師姐口中、較云堯上神還要“宅”的,神獸白澤。
這倒不是她專門去瞧得,而是這位白澤大人,從不虛島動身,過蓬萊往疏瑤,所到之處百獸奔逃,飛沙走石,其聲勢之浩大,實在令人無法忽視。
白澤號稱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雞毛蒜皮;透過去,曉未來。因其自帶鎮(zhèn)懾萬獸的光環(huán),所到之處若有什么鬼怪妖獸,必然鬧得雞飛狗跳。
早先海內傳著本受人追捧的《白澤精怪圖》,內里記了各類神怪名稱、相貌和驅除方法,有些年間幾乎到了人手一本的地步。
阿眠原本以為,白澤大人于人間大受歡迎,應該無甚煩惱之事了。結果人家一進碧游殿的門,就對長韶上神大吐苦水,說是自己分明已經化了人身努力克制,可血脈作用仍是明顯,讓他頗為苦惱。
阿眠和敖如沁就頂著那還算可以承受的壓制,扒在門口聽樂子,偷偷往里一瞧,只見遇事向來泰然自若的長韶上神,被念叨得臉都綠了。
又過了幾日,明儀同容卿一道去了上界,同去了括蒼殿任職。
外界只聽聞為了誰來主殿一事,兩人好一陣兒互相推諉,一個說自己還要得空種田,一個說自己海內瑣事未斷。你來我往,據理力爭,好不熱鬧。
說是最后惹得原先殿中那位葉鶴仙君不快,兩人才唇焦口燥地停了,容卿代了主位,明儀領了個相對清閑的活計,才算事了。
當然,這個傳聞也就那些對二人不甚了解的神仙聽個熱鬧,傳到海外,卻只惹得笑話。
若說明儀為了自己那些地,不大情愿主位理事,情急之下辯了兩句,眾人還是信的。
可傳得容卿什么?據理力爭?你來我往?唇焦口燥?實乃無稽之談,可笑至極,可笑至極!
怕是明儀不愿主位,容卿既覺不妥,又有些不好意思,禮節(jié)性地言明利害,又勸了兩句,見勸不住便會罷休了。哪里鬧得出如此荒謬的事?
一打聽,這傳聞的源頭原是弘文神君。怎么說?竟莫名覺得合理起來了。
二十幾畝地的擔子不用自己擔,阿眠也是松了口氣。只是明儀畢竟還要忙些公事,有時顧不過兩頭來,她偶爾還是要去地里轉轉的。
玉屏峰后往西北走上數里,到得蓬萊邊界,便能瞧見不虛島的邊緣。
也不知那位神獸白澤是怎么想的,用細木密密壘了數十丈高的圍障,通了水,還用符導了電。入眼全是閃爍不定、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紅紫兩色的電花,也不知是防些什么。
不過疑惑沒多久,阿眠就知道了。
那日海上風大,她正準備去海里練練閉氣,若僥幸能體驗一把生死攸關的緊迫感,得悟劍招,那便是一舉兩得的善事了。
誰知她剛褪了鞋襪,扎好衣裙,就聽“咻——”的一聲,拖著細長變換的尾音,一個淺碧色的點,從不虛島的方向彈出,飛至高處,啪的一下砸進蓬萊岸邊的沙地上,砸出了個人形淺坑。
不等阿眠上前查探,一只白嫩的手扒在了淺坑邊緣,左右摸了兩下,爬上來個長相討喜、胖嘟嘟的瞇眼小姑娘。
她搖搖晃晃起身,右手扶腰,左手掃著臉上的沙土,猛咳了幾下,又連連呸了幾口,將嘴里的沙呸干凈了,方捂著胸口長吁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總算溜出來了?!?p> 又仰著頭,雙手叉腰,得意萬分地沖著不虛島的方向喊:“白澤你個蠢蛋,以為區(qū)區(qū)圍木電法便能將我困住?哈——哈——哈——還不是千方百計,無甚鳥用,不抵我聰明絕頂,樹杈一枝!”
言畢,又是一陣兒仰天狂笑。
恰一偏頭,眼神與阿眠對個正著,“嗝~”的一聲,笑聲戛然而止,揮舞著胳膊連退三步,防備道:“你這小妖,作何立在一旁不說話?快快從實招來!否則我碧草大人,今日定要你好看!”
這一出出唱戲一般,章法了得。
似白沉吟半晌,懷疑鬼生:“……莫非這就是容卿上仙口中那個、谷莠子精?”
怪不得當時人家不曾主動提起,這玩意兒出在海外,委實有些不好與外人道的。
阿眠亦是理解了當時容卿的難處,小小地為當初自己的言行愧疚后,向前一步見禮,給足了對方面子:“碧草大人,我是……”
“啊~你是那個被容卿誆回來的小花妖吧?!?p> 碧草嗷一嗓子打斷了她的話,收了架勢,拍了拍身上的土,擺了擺手,大度道:“咱們花草一家,你不必多禮,叫我、碧草便好。”
三步兩蹦竄到跟前,一巴掌拍在了她肩上:“相逢即是有緣,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你請我去你堂庭峰吃茶,下次我也邀你去我不虛島耍,如何呀?”
知道的倒是不少,只是什么“被容卿誆回來”,實在離譜萬分,無從談起。
雖說眼前這個谷莠子精熱情的有些過分,但機會已明晃晃擺在眼前,阿眠自然不會拒絕。
她穿好鞋襪,理好衣裳,被碧草領著回了堂庭峰。
是的,阿眠成了被領著的那個。對方一路上連個彎都不曾拐錯,一時竟分不清到底是去的誰家了。
進了小院,碧草這兒瞧那兒摸的,口中不停發(fā)出贊嘆,稀罕完了,總結道:“明儀這些年手藝見長呀,等他回來,我定要讓白澤請他去壘新房!”
好容易進了門,她又盯上了墻上掛的草編小蟲,“哇~”的一聲,眼睛都亮了,急急指著問:“摯友摯友,這個能送我嗎?能嗎能嗎?”
短短時間,阿眠已從“小妖”榮升為“摯友”,實在不知是福是禍。但若能用區(qū)區(qū)幾個草編收得對方的心,確是個劃算買賣,她無甚理由拒絕。
遂道:“你若喜歡盡管拿去,我過幾日再編就是?!?p> 碧草連聲道謝,摘了兩個,愛不釋手:“多拿卻是不好,白澤一個我一個,這便夠啦~”
說著,自坐到桌邊的竹椅上,玩起“螞蚱”對“蜻蜓”的大戰(zhàn),念念有詞,聲情并茂,連比帶劃,玩得不亦樂乎。
“能嘛能嘛~”似白陰陽怪氣,翻了個白眼,語氣有些酸,”一上來就喊你摯友,瞧著這顆小土豆就來氣!”
阿眠正守著爐子煮茶,對此并不贊同:“似白,你休要如此說她,又不是好詞,實在無禮。”
似白哼了又哼,不情不愿道:“知了知了,摯友~”
聽起來更酸了。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碧草言傳身教,切實領著阿眠見識了一番、何為一個人的“熱鬧瘋狂”。
先是竄去竹林里刨坑挖土,兌了水玩泥巴,捏了堆奇形怪狀的玩意兒讓猜。然后又折了根竹子,捋了葉,舞著滿山去逮竹鼠敲鳥。再握著竹竿,一小段助跑后一撐一跳,躍到竹林上空,“嗚呼”一聲連轉帶翻落在地上。
等等等等,實在是……鬧騰極了。
偏又說一個人沒勁,拉著阿眠一道瘋。
等到白澤聲勢浩大地來逮人,阿眠已經兩股戰(zhàn)戰(zhàn),精疲力竭,只覺得比自己練上三……不!五日!比她不停歇練上五日的劍還要累。
碧草亂七八糟地被白澤拎走時,還揮著自己滿是泥巴的小胖手沖她傻樂,肉眼可見的亢奮:“摯友,過幾日我再來找你玩呀——”
尾音久久蕩在林子里,聽著怪嚇人,只想跪下求她別來了!
阿眠累得癱在床上,連根手指都不想動。
似白這時便如她肚里的蛔蟲,替她說了:“好累,希望再也不要看到她了?!?p> 累確實是累,但見還是要見得。
不過阿眠實在累得慌,不想說話,便沒駁。
這一覺足足睡到翌日正午才醒。
明信蹲在她門前丟石子玩,也不知蹲了多久,見她出來,眼皮都沒抬:“喲,平日修行修到哪里去了?怎還不如一根、老到沒邊兒的草精力充沛?”
相處多年,明信的態(tài)度早已不知不覺變了許多,既不像最初那般尖利,也不像想套話時故作的奇怪刻意。所以,阿眠多時也能同他處得不錯,偶爾結伴練個劍,去趟書閣,不算奇事。
今日蹲在這兒等,八成又是喊她去清明臺。
阿眠懶懶倚著門邊,揉著眼打了個哈欠:“師兄,什么叫老到沒邊?”
尚未醒神的音兒軟糯乖覺,簡直要酥到人骨子里去。明信“嘶”了一聲,搓著胳膊,嫌棄極了:“既沒睡醒,就先別說話了,怪惡心的。”
“我……惡心?”阿眠徹底清醒,眨著眼,又覺得這人說話向來如此,實不可信。緩了下,又問,“師兄,你方才的話是什么意思?”
“那谷莠子精,草齡幾何你可知曉?”明信卻賣起關子來。
阿眠想了下,雖然碧草模樣是個小姑娘,可周身靈力殷實,叫人看不透,熟悉蓬萊一草一木,提起明儀也是相熟,言語間對白澤的態(tài)度更是同輩而論,并不恭敬,想必年歲少說也是三萬往上了。
只是瞧著明信一副等著解惑的高興模樣,她也不想太過打擊同類,便做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樣,猜說:“五千?”
明信伸出一根手指,緩緩晃了晃:“錯,就知你猜不出?!?p> 阿眠“虛心求教”:“勞師兄解惑?!?p> 明信心滿意足,站起身來,比出四根手指:“她如今四萬余歲,比容卿還要大上一萬?!?p> “四萬!”似白覺得自己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就那小土……就她?四萬?那豈不是故意扮嫩來哄騙你?”
花草一類,一經化形便很難再長,阿眠這些年不停自埋自曬,早幾十年前便不再長了。先前與容卿站在一處,也不過勉強夠到人家肩膀。而碧草最多不過比她低上一寸半,應當也是定了,怎能說是哄騙呢?
“似白,你好像對她敵意頗重?!?p> 似白魂身一顫,又氣著了:“我與你同生共死、同氣連枝、揚土之交,作何要對她生出什么敵意?。磕闵賮碓p我!”
分明已被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