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眠被明信從寒山撈出來時,整個花都是懵的。
果然,人間話本里那些,入個什么與外界規(guī)時不同的寶物,便可修為大漲、以一敵百的故事,全是騙人的!
她才進(jìn)去寒山鈴多久?半刻鐘沒有。
連邪魔幻象的影子還不曾瞧見,就被徹骨寒風(fēng)拍進(jìn)了雪里。剛吃了一嘴雪,從雪里又探出許多活蟲般蠕動的白線,往她手腳上一纏就往深處拖。
幸好、幸好被及時拉出來了。
頭發(fā)和眉睫上沾著雪粒,身上的寒氣白霧一般,她哆嗦地看著明信,一張嘴,嗆出了一小團(tuán)白氣:“多謝師兄搭救?!?p> 明信抿著唇,嫌棄地退了一步:“你這腦子里都裝了些什么,根基不穩(wěn)還敢進(jìn)去寒山?總不會是,無所謂自己那本就微末的修為,想著進(jìn)去碰運氣吧?!?p> 不得不說,明信這人雖然看起來大大咧咧,但有時,這眼神是真好使。
似白也是驚奇:“……厭厭何時頭腦這么靈光了?”
阿眠認(rèn)為,即便被看透了,也是不能認(rèn)的。于是只當(dāng)沒聽到,反過來拿話堵人:“十師兄,你往日這個時辰不是該在清明臺嗎?怎想著來藏寶閣了?”
明信日日的去處那是無甚好猜的,現(xiàn)在出現(xiàn)的這樣及時,只有一個可能:“你不是跟著我來的吧?”
被反將一軍,明信的神色明顯慌張起來。
他干咽了一下,喉頭上下滾動,指著自己的鼻子,掩耳盜鈴一般,拔高聲音道:“我、我跟你?師父又沒在外面立牌子禁我,我如何來不得?!”
喊得都破音了。
阿眠心中有了數(shù),出聲安撫:“師兄,我只是隨口一說,不是這個意思。想必師兄是來找東西的?”
明信眨了下眼,反應(yīng)過來,慌忙把手一背,掩飾地咳嗽了一聲:“是、是啊,我來找東西?!鞭D(zhuǎn)臉又來說她,“沒事多看書多練劍,少做那捷徑登仙的美夢?!?p> 整句話都挺有道理,不過阿眠還是沒打算放棄寒山鈴這個“捷徑”。
為了讓自己下次能在里面多熬一會兒,她除了早課,暫時停了看書畫符的日常,一心練劍修煉。
就這么練到二月,趁著夜色又進(jìn)去晃了圈,這次待足了半刻鐘,也算是進(jìn)步了。
只是還沒來得及走出藏寶閣,遠(yuǎn)遠(yuǎn)就瞧見后院墻頭扒了個人,藏在前殿屋頂和墻壁的交界處,露出小半個腦袋,看不清模樣。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到瓦片上,一片光亮里打著一道黑,異常顯眼。
“那是……十師兄吧?!?p> 阿眠站在藏寶閣前,定定望著那處影子,看著人往旁邊藏了藏,噎得有些不想說話。
似白比她還不想說話:“……是吧?!?p> 阿眠看了一會兒,便回去堂庭峰練劍了。
她仔細(xì)想了想,好像打從除歲夜那晚、她厭煩地看了他一眼開始,無論自己去哪,好像都能瞥到明信的身影。
而且,他對她的態(tài)度好像也有些變了。
若是放在年前,別說撈自己出寒山,只怕她就是斷手?jǐn)嗤?、傷了根本,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估計這人也只會說些風(fēng)涼話,等她死了還要笑出聲的。
所以,現(xiàn)在是怎樣?打的什么主意?
想不通便先不想,反正也不算要緊。
等到三月,地里的土豆熟了。那時明儀正在為短命的大鵝傷心,精神有些萎靡,阿眠便去幫著收了。
收到一半時,不經(jīng)意地透露:“大師兄,十師兄最近有些怪,不管我走到哪,好像都能瞧見他,也不知是怎的。”
明小哥即便正傷著心,也是不負(fù)淳樸之名,彎兒都不拐一個,直接說了:“年前師父同我談?wù)擄暷б皇聲r,順帶提了你在容陽和白梟的事,正巧被小十聽到了。他從前和白梟有些誤會,大約是想在你這里套套話吧。”
阿眠想不出這二人之間能有什么交集:“誤會?什么誤會?”
講到這個,明儀卻是諱莫如深:“這是小十的私事,師兄不好說?!?p> 阿眠沒有強(qiáng)人所難的癖好,點了點頭算是知了。
既然不是要對她“不利”,她便不再往此事上放心思了。
拒絕了明儀喊她一起去海內(nèi)賣土豆的約請,阿眠繼續(xù)自己聽課、修煉的日常。隔上幾個月,便去寒山鈴里磨一磨,日子也是充實。
只是那寒山鈴似乎是個殘品,也就起初還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進(jìn)去,到了后來時靈時不靈的,有時兩月能進(jìn)一次,有時三五年都進(jìn)不去的。
如此幾回,阿眠終于斷了、靠著它一舉混上三五千年修為的丁點念想,踏踏實實修煉,只將其當(dāng)個實踐仙法劍招的小秘境了。
日子一日日的過,中途似白又提了幾次、想去不虛島找谷莠子精的想法,被拒了幾次后,知道沒戲,為了打發(fā)時間,只好不情不愿跟著修煉養(yǎng)魂。
練了幾年,鬼氣從一絲絲到拳頭大小,再到燈籠大小,然后……不漲了。
而似白的心情,從最初的激動到亢奮,然后不可置信、不休不止地憋著一口氣練了再練,最后認(rèn)了自己再不會長進(jìn)的事實,隨遇而安了。
就這么一成不變地過了兩百多年。
直到某天正午,一道旱雷劈在玉屏峰后,緊接著,風(fēng)起云涌,雷聲響作一片,而明儀就在這轟隆隆的雷聲中,飛升了。
彼時正值十月末,阿眠正跟著他在地里收玉米。
作為最近距離觀摩這場飛升的“幸者”,阿眠對于當(dāng)時的印象是——旱雷、狂風(fēng)、陰云、炸得滿天飛的玉米和玉米花,還有……最后砸在自己臉上的竹筐。
明儀有沒有去同上界神仙哭訴自己的玉米地,她是不知道的。但是明儀如何流光般地竄回來,又是如何刨著那炸得燦爛的玉米花、哭天搶地,她卻是親眼所見。
唔,哭天搶地是有些用詞不當(dāng)?shù)?,畢竟其中有些個人情緒左右的成分在。
在長韶上神一連收過三天諸位神仙的賀禮后,蓬萊島的一眾人,除了陸晚以外,齊聚了。
云堯上神遣容卿來送賀禮時,眾人正聚在碧游殿里,恭聽長韶上神的教誨。主要是為明儀開的局,旁人只能算是陪聽。
一輪結(jié)束,明儀便趕忙奉茶,以求少聽幾句那翻來覆去、耳朵都要聽出繭子的話。
容卿將將邁進(jìn)碧游殿,明德正扯著明儀的袖子求罩:“大師兄,你這去上界做了官可要罩著我們呀,只是不知上界如何光景,無甚相熟的人難免會無聊,不如師弟將私收舍與你作伴吧?!?p> 敖如沁沒把著要點,看明德的眼神有些氣:“十一師弟,難不成憑師姐我的身份還罩不住你?!上界公務(wù)繁忙,到時大師兄哪里會有空聽你求愿了。”
樓澤掐住了主話,沖明德翻了個白眼,頗為無語:“師弟,快別推你的訛獸了,免得下次全身家當(dāng)都要被它害出去?!?p> 明德撇了撇嘴,怏怏往后站了站,目光一抬,先看到了門口的容卿,喊了一聲:“容卿上仙來了?!?p> 隨后,除了上首的長韶上神和明儀,一齊見禮問好。
而這幾日這值心情好,叭叭個沒完的似白,隨著明德那一嗓子,如同被人掐住脖子一般,頓時息了聲,一個音兒都沒了。倒有些怪。
近三百年的歲月,似乎并沒有在容卿身上留下什么痕跡,這位上仙仍是老樣子,墨發(fā)白衣,背一柄劍,笑容溫和又疏離,自站在那里,就叫周遭萬物黯然失色。惹眼,卻又讓人羞于上前,生怕褻瀆。
他單手托著個雕花檀木的盒子,頷首與眾人回禮時,耳后一縷發(fā)絲微微向肩頭滑了滑。雅步上前,從容矜貴,那縷發(fā)隨著他的動作安安分分落了回去,而衣袖向后掠起個規(guī)矩又自在的弧度,自添半分雅致。
先后同長韶上神和明儀見過禮后,容卿面上微微露出點歉意:“此番海內(nèi)有事耽擱,晚輩遲來,幸好趕上了,否則已去上界,晚輩同師父確是不好交差了。”
相比什么飛不飛升、上不上界、遲不遲的,長韶上神更在意他是被何事耽擱,于是擺了擺手道:“遲些早些有什么要緊,你不必掛懷。方才說的有事,可是海內(nèi)又有飼魔?”
容卿點了點頭:“正是,好在沒鬧出亂子。”
其實,飼魔這事是有些怪異的。
打當(dāng)年容陽開了頭,這些年海內(nèi)時不時就能發(fā)現(xiàn)飼魔的身影。好在它們不曾傷過人命,每每自個兒蹦出來晃蕩,今日死一個,明日賠一雙的,送命一般,前仆后繼的,好似……在為什么事打掩。
起初,長韶上神猜測與災(zāi)光有關(guān),特意傳了信讓陸晚盯好,又托明儀送了不少法寶奇陣過去,生怕邪魔突現(xiàn),禍害了近南海而建的村落。可事實上呢?
事實就是,飼魔和災(zāi)光都同玩笑一般,始終不曾起什么亂子。也不知是不是憋了什么天大的禍?zhǔn)?,先弄這些出來迷惑他們。
起卦卜算毫無頭緒,長韶上神憂心不已地將猜測說與天帝,本意是要提個醒,結(jié)果天帝卻說自己已有安排,只叫他寬心。
若天界真有動作,這心寬也就寬了,可天界始終不曾作為,他這心也只好始終提著。尤甚離“災(zāi)光既現(xiàn),定得三百載”,只剩最后四年多,便讓他愈發(fā)警惕憂心。
聽到此番仍沒鬧出亂子,長韶上神一時不知該是慶幸,還是憂愁,遂皺了下眉,極輕得松了口氣,說道:“如此便再好不過了?!?p> 容卿應(yīng)了句是,將手里的盒子雙手奉上:“這是師父賀明儀飛升的禮,托我?guī)斫o您?!?p> 長韶上神接過去,也不瞧,往桌上一放,笑容和藹:“替我謝過云堯,他費心了。”
倒不是不想看,而是不好看。
畢竟論資排輩,明儀是要排在容卿后頭的,如今自家徒弟先一步飛升,雖說長臉,可云堯上神面上難免有些尷尬。而他清楚自己這位老友的脾氣,現(xiàn)在指不定怎么窩心呢。
又同容卿嘮了兩句閑,便隨他們一眾后輩聚了。
送走了長韶上神,容卿從袖子里摸出個小葉紫檀的小木盒,垂眸遞到明儀面前,溫聲道:“明儀,賀你飛升?!?p> 明儀道了聲謝,接過來打開一瞧,眼睛不由瞪大,忍不住“嚯”了聲,驚喜的有些結(jié)巴了:“這這這,是……度夏!”
度夏,又名逢秋。生于大荒奇元境,喜陰,夏秋相接生一月。味苦,與去厄草、南白、四時相添,可醫(yī)海內(nèi)部分時疫。
明儀“啪”的一聲把小蓋一扣,結(jié)巴緩過來了,腦子卻還沒冷靜下來:“奇元境向來四季不定,我早年去了幾次都沒找到,容師兄找了許久吧?!?p> 容……師兄?
敖如沁覺得,自己可能是早上起猛了,還沒睡醒,否則怎么聽見大師兄管容卿上仙叫師兄呢?
她皺著臉掏了掏耳朵,又覺得自己應(yīng)該沒聽錯,四下一掃,大家果然都是一樣懵,便替所有人問了:“……什、什么師兄?”
容卿輕咳了下,耳根浮上了一抹紅,提醒道:“沒耽擱多久,倒不必如此激動?!?p> 明儀疑惑地“啊”了聲,反應(yīng)過來,尷尬地?fù)狭讼骂^:“是、是啊,一看到度夏,激動過頭了?!?p> 為了轉(zhuǎn)移下眾人的注意,明儀從人群里把阿眠提溜了出來:“我這小師妹平日總念叨你,這一見著人反倒拘束了,不如你們說兩句?”
阿眠的神情可謂尷尬至極,僵硬地見了禮,說了句“上仙安好”,便杵在那兒、揪著衣袖不動了。
什么叫平日總念叨???
她分明只有一開始向明儀問過兩次容卿的消息,得知人去了海內(nèi)、歸時不定以后,便忙于課業(yè)修行,把這事忘干凈了。
乍一見到人,她那壓在最深處、蒙了厚厚一層土的回憶,蹭的一下就跳了出來,光芒四射。
什么“只要您給我一個機(jī)會,我都可以學(xué)的”、什么“小妖心甘情愿,只求上仙不嫌棄”、“什么“會經(jīng)常來看您的”……之類的話,一齊蹦出來攻擊她。
她是慚愧又尷尬,已是盡力往后縮了,作何把她拉出來,莫不是還要公開處刑不成?!
阿眠正恨不能生出個地縫讓自己鉆進(jìn)去,容卿的目光已經(jīng)落在她身上,溫柔的不成樣子:“許久不見,這些年過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