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歲之前,其余人或遲或早都回來了,人一多,蓬萊便熱鬧起來。
樓澤日日開賭,賭比武過招輸幾手,賭書閣典故知幾回;賭神仙八卦幾句真,賭海內來年幾處好。只要事能分得輸贏,他都賭。
將要新年,長韶上神松了口風,收了留影鏡,只要不鬧出什么大動靜,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了。
除了明信和阿眠,眾人紛紛跟賭,甚至連明儀都賭了兩畝地的土豆進去,也是難得了。
明信不賭,說他天性就不愛賭。而阿眠不賭,一來是因為自己沒錢沒物,掏不出本兒,二來是因為……眾人賭的對象大多是她。
王弘和公儀邱,輪著同她在清明臺切磋。說是切磋,不如說單方面吊打更為合適。
仙門中人大多以劍入道,王弘使的是一柄玄鐵重劍,劍法霸道,只攻不守,所過之處,劍影如織。而公儀邱用的是參差劍,一長一短,攻起來凌厲精巧,彼此回護,相得益彰。
阿眠練劍不足半年,連半吊子都夠不上,即便兩位師兄一讓再讓,也只有挨打的份兒。
陸晚和明禮盯著她的課業(yè),問,《六界全書》幾冊?《俗世丹方》幾味?《不凈災厄》是為何故?《棄國通神》是為何因?
等等等等,見面就問,實在是遭不住。
阿眠如今只看完了《六界全書》,《方外問道》、《丹符錄》和《以意悟劍》各看小半,其余還不曾看到,故而大多時候都答不上話,被問得羞愧不已。
明和喜好研究海內諸國,他問,今域內六分,西趙同中楚和,攬月同丘魚和,止頌、瀾滄皆不干涉四國互爭,去年中楚私攬丘魚,而丘魚拋枝西趙,今年攬月往止頌送了美人珍寶,如此六國哪國先亡?
阿眠聽得頭大,她只知道六國分界何處,哪里知曉什么爭什么斗的?不過聽起來,只有瀾滄不動不爭,較為特殊,便猜:“瀾滄?”
明和沒忍住,笑得頗為大聲。
還是姜魚聽不下了,同她說明:“小師妹,便是其余五國一道沒了,瀾滄也是日月長恒。你可知如今天界千秋殿的榮余殿下?他曾是瀾滄太子,有他護佑,瀾滄國土無恙?!?p> 榮余殿下?好像上次九師姐說是她世叔來著。
自身為神,又同水神和南海交好,聽上去想護一國安定可謂輕而易舉。
可神無私念。若生私念,不配為神。
只是,若家國將亡,故土不存,那在九天之上、注視著舊土的神,當真可以做到袖手旁觀嗎?
天道在上,海內諸國分分合合是為順應天命,不可為外力干涉,亦不會被輕易打破。
阿眠隱隱覺得,被神注視的國家,也許于人于神,皆會是一場悲劇。
最后算下來,明儀贏得最多。第一次體會到賭的樂趣,他數著銀子,嘴都笑抽了。
而明德輸得最慘,鼓著臉,大聲抗議:“這不公平!大師兄同小師妹處得久,知根知底,把著答案下注,自然贏面大!”
明儀卻是收了笑容,把銀子往懷里一兜,一本正經道:“十一,偶爾一次,修行而已,何必上火呢?!?p> 明德咬著牙,憤憤道:“不行!大師兄,我們再賭!就賭小師妹何時以意悟劍,我用私收,賭三百年!”
樓澤看不下去,站出來說和:“師弟,你這就是典型的賭徒心態(tài)。小賭怡情,大賭傷身,玩樂而已,不必如此認真吧?!?p> 陸晚也勸:“是啊師弟,若讓私收聽到,可要傷心了?!?p> 聽上去,私收不像什么寶貝,倒像是個活物?
懷著疑惑,阿眠往敖如沁身邊一湊,小聲問:“九師姐,私收是什么?”
敖如沁往明德那里看了一眼,以手掩唇回道:“那是十一師弟養(yǎng)在海內的訛獸,也就剛入手的時候稀罕,后面被坑得多了,便總想找機會塞給別人。”
訛獸,其狀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妥妥的謊話精。
明儀并不上套,亦不愿賭:“師兄沒癮,不賭?!?p> 明德一計不成,只得泄氣。
就這么鬧騰到除歲夜,長韶上神同眾人在碧游殿后吃別歲飯。
朗月星垂,云閑風微。張燈貼花,掛幡煮酒,地上擺著糝盆,里面燃著碳火,大鵝窩在邊上梳羽,被暖光襯得很是誘人。
架一張圓臺,眾人分次而座,只每人面前一道魚羹,桌上清一色素食。
明儀來的稍遲,端了酒和一小碗爊肉。酒一人一壺,爊肉擺去長韶上神面前,再見過禮,才寬了衣袖入座。
長韶上神的目光落在爊肉上,微微頓了一下,舉杯之時,不著痕跡地把碗往邊上推了推,才露出笑臉:“本也沒有別歲的規(guī)矩,大家隨意便是?!?p> 眾人一道起身敬過酒后,明儀將爊肉推回長韶上神跟前,笑容真切:“師父請用。”
無人動筷,寂靜無聲。
除了阿眠,其余人的目光或直白或隨意地看向主座,氣氛怎么瞧怎么怪異。
長韶上神笑呵呵將爊肉推了回去:“凡俗之物,尤甚肉品,食多則引濁氣,不利修行。為師食些筍子,用些魚羹就好?!?p> 明儀滿臉堆笑地往回推:“不過嘗鮮而已,師父多慮?!?p> “用則生念,念則生欲,無念無欲,方為修行?!?p> “師父所言是為修佛,而非修道?!?p> “濁氣入體,自壞修行?!?p> “魚亦肉品,怎無濁氣?”
“自我蓬萊生,何處沾濁氣?”
兩人幾番來往,互不相讓。末了,明儀臉上的笑容垮了垮:“師父您就直說,是不是徒兒這肉做的不好?”
這怎好說?長韶上神只好認了:“那為師就嘗一口吧?!?p> 于是,在眾人殷切的目光中,長韶上神拿起湯匙,貼著碗邊刮了一點爊肉,糾結過后,極為艱難地往嘴里一送。閉眼一品,短暫沉默后,點評道:“較去年是有進步的?!?p> 那就仍是只能勉強入口,連現挖的菜根都比不上。
桌上嚴峻的氣氛明顯一松,也沒人去提要把鍋里剩的爊肉端上桌,只當無事發(fā)生。
樓澤招呼道:“吃菜吃菜?!?p> 眾人一同雙手合十,同念一句“皆為修行”,便開動了。
吃菜飲酒,話談八卦,或扯些各自在海內的事,一時間歡聲笑語,終于有了別歲的感覺。
阿眠被一杯酒噎得頭暈,看什么都重影,拿著筷子想夾塊豆腐,戳散了都沒夾起來。于是下巴抵在桌面上,小腦袋往桌上一搭,瞇著眼往嘴里扒魚羹去了。
明信在她左邊坐著,見狀搬著凳子往她跟前挪了挪,臉上罕見的浮著一抹關切:“小師妹,你是不是醉了?”
阿眠已經扒了一小會兒魚羹,酒意下去幾分,看人也清楚了,頂多頭腦比平日反應慢點。算不上醉,勉強算是微醺。
聽到人喊她,她勉強掀開眼皮往左瞥了一眼,見是明信,抬頭都懶的,也不想應承,便懶洋洋道:“有點頭暈,有點眼花,師兄有事嗎?”
沒事便自去耍吧。
明信端著酒盅,一改往日的態(tài)度,又往她跟前湊了湊:“師兄知道,平時師兄對你呢有些不好,今日師兄敬你一杯,向你賠罪,還望師妹大人大量,原諒師兄?!?p> “這是怎么?吃錯藥啦?”似白暗戳戳看戲。
“趁我頭腦不清來賠罪,不是套話,就是挖坑?!卑⒚卟⒉痪?,甚至還有閑心解釋,“而,若想挖坑也可平日,人多時候反倒不利,所以,他應是來套話的??晌覀€無名小妖,見識遠不及諸位師兄師姐,更不用說長韶上神。有什么話非要問我?在海內抓只妖問不出?所以我想,應與容陽、或與白尊使有關?!?p> 分析到位,她舀了勺魚羹向他示意:“師兄,我有些喝不下了,便以此代酒,敬你。”
明信卻是不動:“師妹,權當給師兄一個面子?!?p> 這便是非要她喝了。
阿眠不耐地皺了皺眉,拉過酒壺給自己倒了一勺,喝完,抖了抖勺子:“師兄,面子?!?p> 明信這才喝了,不走,還湊在那兒,也不說話,就托著臉盯著她瞧。
兩杯酒下肚,阿眠覺得腦仁有些脹疼。
這種熱鬧的氛圍令她有些不適,甚至可以說是懼怕。她趴在桌子上,那些壓抑許久的思想,終是一點點涌了上來。
她忍不住想起、孫婉在李府那四年過的除歲夜。殘羹冷炙,獨守空房,撐著病弱的身子坐在床邊挨一夜,連府里的下人都比她熱鬧。
今夜的玉華峰好熱鬧啊。
比孫婉那四年的光景加起來都熱鬧。
她身在其中,分明應該覺得開懷,可卻……
“師妹,那你這是原諒師兄我了?”明信盯著她許久,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阿眠有些控制不住表情,略有些厭煩地看著他:“師兄,有話請直說。”
她不想談什么原不原諒。她本沒將平日那些尖刻的話放在心上,可對方并不心誠,即便臉上努力擠出討好的笑來,眼底的厭惡卻壓不住,還帶著些、自以為掩藏很好的探究。
這種虛假,讓她有一瞬想起了方氏。
孫婉死的那日,臥房,夕食。
厚重的簾子嚴嚴實實遮去窗外的光,不曾點燈,便比夜里還要黑。常年不散的藥味充斥在屋子里,夾雜著隱隱的霉味,嗆得人頭昏。
方氏從外面進來時,將光亮帶進來一瞬,身上的脂粉氣被屋內的氣味沖淡了幾分,可站在床邊時,仍嗅得到。
明明平日里來都要捏著帕子捂鼻,可那日她卻匆匆忙忙,雖面露悲戚,可嘴角的笑意尚未完全壓下,像是等不及要看孫婉的反應。
“姐姐,有件事妹妹不知該同你如何講,夫君不讓說的,可妹妹實在看不得姐姐被蒙在鼓里,故而悄悄來說。姐姐可要念得妹妹的好,萬不能去夫君那里說我的不是呀。”
“孫府沒了,沒了就是……孫老爺前日死啦,孫夫人方才吊在府里堂上,夫君趕去時,人都涼透了。下人、下人都拿了賣身契跑了,孫府已經沒人了?!?p> “妹妹自知從前有些事做的不對,可那都是老夫人的主意,妹妹也是日子艱難,這才……可妹妹萬不敢在這種大事上騙你呀!”
“姐姐,你這沒了依仗,日后可怎么過?”
她眼中明明含著淚,可眼底的興奮那么濃,簡直要溢出來了。
口不應心,虛偽至極。
想起這些,阿眠只覺得心中難受極了。
喜就是喜,厭就是厭。又不是別人扼住你的咽喉,拿住你的命脈,讓你如履薄冰,需你拼力活命,為何要扮慈裝善,假意親近?
方氏……
阿婉……
“十師弟,小師妹,別在這兒說悄悄話,來聽師父講古。”
樓澤走過來招呼,目光落在她臉上,笑容一收:“師妹,眼睛怎么了?是不是他又欺負你?”他目光不善地瞪了眼明信。
明信冤枉極了:“什么叫又?二師兄,我只是同小師妹賠罪啊?!?p> 阿眠回過神來,抹了把眼睛,整理好表情后,替明信辯道:“二師兄,我只是有點喝蒙了,和十師兄沒關系?!?p> “真冤枉?”樓澤伸手按在了明信肩頭。
“真冤枉?!泵餍拍柯墩嬲\。
樓澤點了下頭算是信了,扭過臉看向阿眠:“小師妹還行嗎?休息?聽師父講古?”
其余人不知何時,自搬了凳子,湊在長韶上神跟前圍了一圈,看樣子講古已經開始了。
阿眠拍了拍臉,起身搬起凳子:“聽師父講古。”
是她有些頭腦不清了。
十師兄只是問些事情,她萬不該把自己的情緒發(fā)泄在他身上,又怎能拿他去同方氏那種人比?
遲些時候道個歉吧。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