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阿眠再一次爬上玉華峰,她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先把騰云之法學(xué)會!這爬山忒累,她便是爬上百次,也是無法習(xí)以為常的。
到了碧游殿,她還沒邁進(jìn)去,就聽里面?zhèn)鱽砻餍烹y以接受到破音的一嗓子:“什么?和她一道!?”
停了一下,語氣平復(fù)了些,卻仍是焦躁:“師父,弟子如今在海內(nèi)好好的,修行不曾懈怠,術(shù)法亦是精進(jìn),倒也不必定要留在島中吧。”
長韶上神語氣平和,卻不容拒絕:“就當(dāng)陪為師解解悶?!?p> 殿內(nèi)久久沒有回應(yīng),阿眠便拐個彎進(jìn)去,瞧見明信穿著初見時的灰色袍子,背后一個包袱一柄劍,想來原本是辭行的。他看過來時,厭惡之色溢于言表,還挺唬人。
阿眠目不斜視地走過去見禮:“師父,十師兄?!?p> 明信不情不愿同她還禮:“師妹?!?p> 長韶上神只笑呵呵招呼阿眠:“十二來了,坐?!庇质樟诵θ萜樔タ疵餍牛靶∈?,你也坐吧?!?p> 殿中兩張并排的席子,上面各擺了矮書案和滾凳,筆墨紙硯一應(yīng)俱全。
兩人一同應(yīng)了“是”,自分左右坐好,阿眠毫無意外的又被瞪了一眼。
長韶上神各看了兩人一眼,悠悠道:“為師喚你們來,是為、聽學(xué)一事。小十,十一晚你兩年入島,尚于島中修行三百載,為師昨夜一數(shù),算上這些年、過年同聚的日子,你待在島中的時日,還不足三載。想來,殿后書閣的藏書當(dāng)是不曾看全,而畫符煉丹一類亦是一竅不通。為師思來想去,今你師妹要學(xué),你便正好一道補上,如此、日后飛升去了天界,總較旁人多些去處。如何,你二人可有異議?”
阿眠自是沒有異議。
而明信聽得這般懇切之言,便是心中仍有不愿,也是說不出口的。他復(fù)雜地看了阿眠一眼,應(yīng)道:“師父用心良苦,徒兒也無異議。”
長韶上神欣慰地舒了口氣:“那好,同門間當(dāng)相敬相親,你二人先在紙上寫下對彼此的印象,讓為師瞧一瞧。”
明信瞥了阿眠一眼,不慌不忙研墨提筆去寫。
阿眠學(xué)著他的樣子研墨壓紙,可抓筆時才想起,自己是不會寫字的。當(dāng)初識字是為了方便看話本,而化形還沒半年,學(xué)寫字……確是來不及的。
可是,如果寫不出,十師兄大概會說:“哈,果真是妖,就算拜得仙門,字也不會寫的。”
所以,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兩人同時停筆。
長韶上神發(fā)話:“各拿起看看罷?!?p> 明信捏著紙張兩角一提一抖,翻過來給兩人看,一長串字寫的也算蒼勁有力:“小師妹雖身量矮小、四體不勤,但貌美如花、秀而不俗,其天真爛漫,眸若秋水,實為難能一見?!?p> 阿眠覺得,如果對方?jīng)]有沖她揚眉一笑的話,她也許還能勉強把這些話當(dāng)做“友好”。
不過似白就看不出來了:“小花妖,這算是夸你好看了吧?”
“……可能是吧。”
阿眠不想多事,將自己的紙拿起來,往臉前一擋,上面歪歪扭扭六個字,慘不忍睹:“十師兄是好人?!?p> 她本是想寫些好詞的,可是那些字太難寫,有些筆畫也記不住,只能挑些簡單的來寫了。
而能拜得長韶上神門下,應(yīng)當(dāng)是個好人吧。
殿中一時寂靜,驀地,聽到一聲磕碰聲。
阿眠把紙往下拉了拉,露出一雙琥珀色的杏眼去瞄,只見明信手中的紙不知何時落在了地上,他雙眼通紅,不知是氣得還是怎得,眼底寒意濃烈,有些瘆人。
“……呵?!彼澛暫橇丝跉?,身體微微顫著,像是氣急了,又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揚著眉,擠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我可當(dāng)不得你一聲好?!?p> 話音帶著掩飾不住的諷刺,又像是摻了冰碴進(jìn)去,傷人得很。
“似白,我的字真的很丑嗎?”阿眠試圖掙扎。
“……這么說吧,你去捉只小龜,它在沙地上爬的都比你寫的強?!?p> 挺真實、挺扎心的。
等兩日后送了其他師兄師姐離島,蓬萊就剩了明儀、明信和阿眠三個。
明儀日日除了去碧游殿問安,就是宅在自己的玉屏峰上修行、煉丹、做研究。主要是研究房屋框架結(jié)構(gòu),說是等下一個師弟師妹來,他要蓋個三層帶地窖的小樓出來。
阿眠白日同明信一道去聽課、練劍、修行,晚上泡在書閣里練字、看書、畫符,起初是想找找能把似白隔離識海的辦法,找了幾日沒有眉目,似白又推說不急,便干脆順其自然了。
她最先學(xué)的法術(shù),自是騰云和凈塵。一個方便行路,一個免了洗衣,實在方便。只是她靈力不多,修為不夠,騰云時常飛了一半就跌下來,只得退而求其次,先學(xué)了御劍。
“劍”是藏寶樓里、長韶上神壓箱底的珍藏,名叫行樂(yuè)。模樣顏色像根玉質(zhì)的細(xì)長老竹,尾端通了兩個孔,舞起來發(fā)出細(xì)細(xì)的哨聲,又像是夾了梭梭聲和蟲鳴。明信嘲說,這劍就像凡間孩子打架的小棍一般,有形無力,連“空有其表”四字都夠不上。
阿眠用著還算趁手,只當(dāng)聽了一耳風(fēng)聲,用烏色的布條將尾部的孔纏了,聽不見那奇怪的哨響,也用得高興。
總體來說,日子過得還算舒心充實,只是明信始終對她沒什么好臉,想來是打心底里厭惡妖魔。
不過,凡人神仙厭惡妖魔再平常不過,甩臉也好,譏諷也罷,她是不曾放在心上的。只是似白過不去眼,還給明信取了個綽號,叫做“厭厭”,說是他這也煩那也厭的,也不知到底厭些什么,該是“厭厭”。
相較于習(xí)字看書煉丹畫符之類,厭……明信師兄更喜歡練劍,或者說、他只喜歡練劍。除了去碧游殿聽課,他其余時間都待在清明臺。
被布條嚴(yán)嚴(yán)實實纏住的劍,被他舞得動人心魄,劍風(fēng)凌厲,翻卷風(fēng)聲,一招一式皆透著狠意。
長韶上神提醒了他幾次要適可而止,他明面應(yīng)了,背地里卻窩在自己的小鏡峰練。
阿眠有次半夜從書閣出來往回走,走到一半,便見小鏡峰飛出一道青色劍氣,斬斷一片山林,在激揚的塵土與山木坍塌的轟響中,拖著刺目的尾光,將天幕遠(yuǎn)處的星河截作兩半,余光停了幾息方才寂滅。
似白登時“哇~”了一聲:“厭厭要倒霉了?!?p> 明信被長韶上神罰去種樹填林時,阿眠還跟著明儀去瞧了。
那往日對她極不待見的十師兄,扛著扁鏟一連挖了數(shù)十個坑,腦門上全是汗,雖面色陰沉,卻終于沒力氣放狠話了。
明儀監(jiān)工一般,寸步不離的跟著,一會兒說這個坑淺了,一會兒說兩個坑近了,這兒不對那兒不對,說了半天見明信仍是不得要領(lǐng),干脆搶過鏟子自己上手。
最后樹栽完了,明儀看上去比被罰的人還有成就感:“嗯,俗務(wù)修行還得是我啊~”
只能說,不愧是明小哥了。
經(jīng)此一事,明信終于稍稍收斂了些,只折了樹枝去練,再沒弄出什么惹眼的動靜來。
只是不知為何,他看向阿眠的眼神愈發(fā)厭惡。
阿眠原本對于、明信對妖的厭惡是沒有概念的,直到十月初一場聲勢浩大的雷雨,他缺了早課,長韶上神講完課后允她去瞧。
她冒雨爬到小鏡峰的半山腰,茅屋被厚重的雨幕壓得搖搖欲墜,背后的山林被雨霧沖刷成與天色相接的墨色,空氣中沉悶的泥土氣息涌入鼻腔,風(fēng)聲刮過耳畔時,像千百人低沉壓抑的哭嚎、被云層篩過兩遍。
茅屋門縫里漏出的些許昏黃的光,一時間,竟成了她眼中天地里唯一的亮色。
天邊雷聲炸響,幾道駭人的閃電撕破暗色的帷幕,終隱于遠(yuǎn)方的水天一色中。一聲痛苦至極的嘶喊、同下一輪的雷聲一起響起,它們同風(fēng)聲攪在一起,令人顫栗。
對危險本能的恐懼讓她心生退卻,而一種奇異的、與同類惺惺相惜的直覺,引誘她前行。
她在大雨中一步步走到那暖色的光亮前,緩緩伸出手,指尖與光亮相觸的一瞬,脖頸被一只手狠狠掐住,她的身體向后倒去,然后整個人被按在泥水中。
明信壓在她身上,頭發(fā)散亂,眼尾猩紅。
在渾濁的雨霧中,阿眠揚起臉同他對視,她望見了那深藏于仇恨之后的、可謂極致的痛苦,亦望見了那痛苦之后自我毀滅的癲狂。那癲狂之后呢?
“妖——全、都、該、死!”他的臉陡然逼近,一字一頓,切齒怒目,已是不得解脫的瘋狂模樣。
阿眠忍受著脖頸處傳來的、令人窒息的痛意,忽的笑了:“是啊,都該死?!?p> 她努力抬起手,顫抖著去碰他的眼尾。
真丑啊。
原來被仇恨吞噬,會這樣丑。
如果、如果她沒有后顧之憂,她也會不顧一切吧。
那當(dāng)初在容陽,在李府,她就會提把刀,架在方氏和李家母子的脖子上。
她亦會說,你們——真、該、死、?。?p> “……師兄,一定很難吧。”
想要心安理得的茍活于世,一定很難吧。
她的手無力地垂落,濺起一片水花。
脖頸間的力度松了松,她看見少年眼尾的水漬順著臉頰滑落,同雨水一起落在她臉上,冰涼涼的。
可是,還是要活著啊。
“我看到了……”
阿眠再一次伸出手,兩指一并,一點熒光亮起,點在了少年的脖子上。
“破綻?!?p> 原來在癲狂之后,是自怨自棄到、但求一死的執(zhí)念啊。
而人在陷入自我偏執(zhí)的癲狂中時,就會失控。
失控,就會露出破綻。
而破綻,十之八九是致命的。
她會引以為戒。
明信從喉嚨里溢出一聲悶哼,整個人一頓,倒在她身上。他的腦袋抵在她肩頭,盡管被迫安靜下來,眉宇間卻仍帶著尚未褪去的痛苦。
阿眠推了他一把,讓他面朝天仰躺,然后雙手穿過他的腋下?lián)ё〖珙^,艱難的把人往茅屋拖去。
“小花妖,你沒事吧?”似白有些擔(dān)憂。
阿眠咬著牙用力拖動:“也許是這雨讓他想起來一些、不愉快的事吧,沒什么大礙?!?p> “誰問他了……”
“我也沒事,只是脖子有點疼?!?p> “……都紫了,能不疼嘛?!”
“那明天怕是消不下去,晚些時候找布纏一纏。”
“哎呀,你不要轉(zhuǎn)移話題!”似白生氣地直轉(zhuǎn)。
阿眠撞開門,將明信拖去床上,自己則往后退了幾步,靠在窗邊慢慢平息:“……好?!?p> 似白被她突然的爽快弄得微愣,然后小心斟酌措辭,鼓足勇氣喊她:“阿眠……”
“什么?”
她隨意打量著屋內(nèi)的陳設(shè),一張小木床,一張小木桌,桌上點著一支蠟燭,旁邊滾著一個小瓷瓶,拔了塞,瓶口處散著幾顆丸子。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她能看到的話,一定也希望你快活自在的活著吧?!?p> 阿眠的目光掃過梁木上發(fā)泄般的凌亂劍痕,又落回完好無損的桌面上,看了一會兒,擰了把袖子上的水,重新走入雨幕中。
“似白,我如今過得就很快活呀?!?p> 她輕輕一笑,語氣稱得上明快,眸底卻是尚不自知的一抹紅。
翌日的早課明信沒缺,去的比阿眠還要早些。
看到她脖子上纏的幾圈細(xì)布時,少年明顯有點緊張:“你……脖子怎么了?”
“昨天山路走得急,不小心被竹枝劃到了?!?p> “聽師父說,你昨天去小鏡峰找我了?”
“師兄說得哪里話?!卑⒚哌m時露出一點詫異和不解,“昨天雨那么大,我連書閣都不曾去,除了早課,凈窩在堂庭峰偷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