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當年朝慈山一戰(zhàn)后,魔族便避于魔地不出,多年以來,只偶爾傳出些內(nèi)斗的消息。
幽桀林作為魔地與人間唯一的接口,天界同妖界都有“眼睛”常年盯著這處地方,方便應對一些突發(fā)情況。
如今人間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了一只魔,幽桀林那里卻毫無動靜,委實讓人奇怪這只魔的來歷。
容卿一路尋至李府,并未花費多少時間。
結(jié)界在他眼中形同虛設(shè),那只魔在他看來也是不成氣候。
不……頂多算是團修為高些的魔氣罷了。
他素來沒什么好奇心,這般情況放至以往,他自是干凈利落地處理干凈,轉(zhuǎn)身就走。
只是,這團魔氣出現(xiàn)的時機太過湊巧,讓他不得不多想一些。
指尖彈出一點金光落入結(jié)界中,閃爍兩下,化作金線從四面各繞三轉(zhuǎn),猛得一勒,裹粽子似的,將滿院子的魔氣團成了燈籠大小。
魔氣從半空落在地上,彈了幾下,鼓著氣脹大三倍有余,在院子里滾了幾圈,又被金線勒小,如此重復了四回,終于在蕩起的塵土中泄了氣,不動彈了。
結(jié)界仍在,容卿施施而行進了院子,空氣中的塵埃離他一尺開外便自行朝旁邊飄去。
陽光正好,照得混濁的霾有些透,土色襯得極淺,有些像夕食山巔的薄薄云霧。
細微氣流勾得他的發(fā)絲衣擺微微起了個弧兒,劍柄上垂的劍穗同樣輕擺著,紅玉珠溢了光,亮如星子。
這畫面極養(yǎng)眼,可在被縛住的魔氣看來,儼然是來索命的。
它內(nèi)里顫了顫,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想要說些什么來給自己提提氣勢,一開口卻變了味道:“我在此處一沒傷人毀物,二沒惹出騷亂,頂多算是無故閑逛。這位……仙長,你可不能不講道理,打個照面就要殺我!”
聲音粗啞難聽,像被火炭燒過一般。
容卿目光淡淡掃過它,語氣聽來還算親和:“我只問些問題,你若當真無辜,又答得好,我自遣人送你回魔地去。”
魔氣想問問,若答得不好又當如何?可它不敢問:“知無不言?!?p> “你從何處來?如何來?來此地所為何事?”容卿一連問了三個問題,目光轉(zhuǎn)而落在佛堂上,“這屋子里的……妖,又與你有何干系?”
“回仙長的話,我不是哪里來的,我是這里土生土長的魔。容陽地界近百年里惡念奇重,嫉妒、貪婪、怨恨、口業(yè)……我平日無聊就會在城里逛,哪里欲念重了,便湊上去吃兩口。當然,我從未害過人命的!!至于里面的小妖……”
說到這里,魔氣頓了一下,吸溜了一聲:“她特別特別香?。∥覙O少聞到那么純粹的執(zhí)念,遠遠跟了半日,見她落了單便想抓來吞了漲漲修為。不曾想這屋子里湊巧有個佛靈,壞了我的好事。”
“你說城中惡念重?”
魔氣想了想,遲疑道:“早些年是蠻多的,這兩年卻少了許多……可能是被我吃完了吧?”又急道,“仙長,你的問題答完了,盡是實話,你總該放了我罷?”
容卿默了半晌,微微垂眸:“抱歉,我不能放你。”
語氣里卻并沒有多少歉疚的意味。
“我所言句句屬實!你這仙門的……”
后面的話,它再沒機會說出口。
容卿單手掐訣,金線光芒大盛,用力一勒,燈籠大小的魔氣就像鼓滿氣的布袋,“撲哧”一聲,泄了個干干凈凈。
“你乃為人生飼而化,未沾血氣,卻并不無辜。”
…
佛像的金光停止顫動時,已淡的連蓮花供盤都不能照亮了。屋外靜了兩息后,倏地一亮,然后是一陣兒物什翻滾碰撞的聲響。平息后,隱隱約約響起人聲。
似白生怕下一瞬就有東西闖進來,一邊緊張地盯著門口,一邊喊著阿眠:“小花妖,快醒醒!外面的魔氣好像散了,不知又來了什么人,咱們趕緊去看看情況,若有機會,還是早些離開這里為好!”
阿眠沒應。
似白又喊了兩聲,仍是無人應,才覺出不對來。她借著窗外透過的光一瞧,只見阿眠的面龐幾近透明,袖子空蕩蕩搭在腿上,隱約可見藤蔓的形狀。
“阿眠……阿眠!你怎么了?”
似白不知所措,急得往上一沖,下一瞬就被扯了回來,只能干著急。喃喃自語道:“剛才被傷到了嗎?該怎么辦……沒辦法出去找人幫忙,也不知道白大妖現(xiàn)在在哪,外面講話的還不知道是不是后來的同伙……”
鎖扣”啪嗒”一響,驚得她將后面的話咽了下去。木門緩緩打開,吱呀聲拖長了尾音,伴隨著間斷的、逐漸減小的擦蹭聲,讓她的精神逐漸緊繃。
從門縫瀉進地上的亮線慢慢變寬,墨發(fā)白衣的上仙逆著光走進來,立定后微微偏頭,陽光柔柔灑了半身,勾勒出他面龐的弧度,清雋矜貴。
似白自認并不耽于顏色,而且先前在酒樓,她也是和阿眠一道見過這張臉的,可偏偏現(xiàn)在,她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野鬼,一時竟看癡了。
等回過神來,容卿已走到了跟前,單手掐訣,渡了仙氣過來。
“呀!你怎么能隨意渡氣?”似白慌慌張張去趕那些剛剛潤進識海里的仙氣,“仙氣妖氣的混在一起,岔氣了怎么辦?。俊?p> “別擔心,不會的?!比萸湔Z調(diào)清緩,讓人無端覺得安心。
“啊……好吧?!彼瓢缀傻赝O聞幼鳎乜s了縮,“你是上仙,你的話我信……小花妖怎么了,沒事吧?”
“只是靈氣不足而已,無需擔心?!?p> ”那就好,那就好,我還以為……”似白剛松了口氣,陡然反應過來,“你能看到我!?不是,你能聽……也不是,你……你怎么可能、能和我說話?。俊?p> 容卿指尖的仙氣虛了一下,他緩緩抬眸看向她,眼底像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泉,唇邊的笑容溫和無害:“世人心中皆有一些不可言說,互不窺視方可安好,你說……對嗎?”
似白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涌上腦門,冷得她哆嗦了一下,然后抿著唇狂點頭,拇指和食指指尖一碰,橫著在唇前比著一劃。這上仙看著……不像好人啊。
迷蒙中,阿眠感覺口鼻中涌入一股好聞的檀木香味,仿佛久旱逢甘霖般,靈臺終于有了幾分清明。
她忍著眼皮傳來的沉重和澀感,眼睛終于撐開了一條縫,正看見一只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指節(jié)輕彎,收了回去。
嗯……好像不是白梟,是誰?
阿眠目光上移,輕微的失焦后,不期然對上一雙狹長好看的鳳眸。
容卿眉頭一松:“醒了?”
阿眠呆呆點了下頭,眨了眨眼。
空氣凝滯幾息后,她猛地坐直身子,忙不迭跪下行禮:“小妖阿眠見過上仙,多謝上仙搭救!初次見面,多有失禮之處,小妖在此給您賠個不是?!?p> “不必如此。”容卿神情平淡,單手背到身后微微錯開了身子,“被擄到此處非你本意,外面魔氣已消,待你身子緩過來,為這佛靈上柱香,全了你們的因果,便……自便吧?!?p> 自……自便???白尊使沒談妥?
阿眠身子一僵,抬頭往門口瞄了一眼。
“找什么?”
“找……沒找什么?!卑⒚呲s緊低下頭。
難道是還沒碰面?可聽著也不像……難不成是她根骨奇差,連妖身入道也救不了,實在不是修仙的料子?
“敢問上仙,您來時可有遇到……”
“白尊使有些公事,尋過來還要些時候?!?p> “那您……”
“休息好了?”
堵得阿眠一句完整話都講不出來。
容卿微微頷首示意后,走回門旁半倚在門邊,閉目養(yǎng)神。
怎么回事,先前對那凡人也不是這樣啊?
阿眠自省無果,決定先問問似白:“似白,我剛才言行十分不妥?怎么上仙看上去好像……不甚高興?”
似白瞅了容卿好幾眼,見對方并不往這邊看,斟酌一番后,謹慎道:“沒有吧,上仙可能只是想讓你好好休息一下?畢竟才渡了仙氣給你,休息不好會……消化不良?對,消化不良?!?p> 阿眠覺得這話并非全然不通,仙氣和靈氣是有些許區(qū)別的,的確需要消化一番。可她沒覺得自己身體哪里不適,難道是因為仙氣不多,所以才沒感覺?
大約是妖族和神仙天生就有些氣場不和,她拘謹?shù)乜炕厝バ藭?,只覺得忐忑難安,很快便坐不住了。
從地上爬起來,阿眠連身上的土都不好伸手去拍,挪到容卿跟前兒,揪著衣袖,局促地低著頭:“上仙我休息好了,先去上香了。”
報備完,她飛快挪去了供桌前,捏著衣袖探腳給佛像擦了擦灰,從桌下的抽屜里摸出根細香,指尖掐了?;鹦屈c燃,雙手捏著拜了拜,才插進香爐里。將桌上稍微理了理,道了謝,又挪去了門口:“上仙,我上完香了?!?p> 說完,站著也不走了,低頭瞄著自己的鞋尖。
容卿的目光從她身上略過:“身上可有哪里不適?”
阿眠點了兩下頭,反應過來又連連搖頭:“沒有。”
“那為何站在這兒?”
“我……”阿眠抿了抿唇,緊緊抓著衣袖,驀地仰起頭,莽撞直白地問道,“我能問問上仙,為何不肯收下我嗎?是不是我天資不好,連妖身入道都沒得救?”
“妖身入道?”容卿掀開眼簾凝望著她,“這世間道路千萬,你大可選一條自己愿意走的,如此才不會后悔?!?p> 阿眠不甚明白:“上仙為何這樣說?我既選了這條路,自不會后悔。”
容卿輕輕一聲低嘆,問道:“你覺得神仙如何?”
阿眠蹙眉想了想,盡說好詞:“司掌天地,心懷蒼生;鎮(zhèn)魔除惡,消災賜福。”
容卿遂問道:“那你覺得,憑一腔執(zhí)念入道,即便成仙成神,可能擔此責?若擔此責,可能不偏不倚?”
“這……自是不能?!?p> 阿眠垂下了頭。
她聽明白了。在容卿看來,做神仙即是擔責任。要戒私情私欲,要斷俗念凡塵;要始終立身公允,要兼濟蕓蕓眾生。若為一己私欲修仙,執(zhí)著己身,那是連入道都不該的。
顯而易見,她一條都做不到。
她當然可以認了這些,再去尋別的法子接近那些令她痛苦的真相。可是,眼前這條路,卻是目前她能接觸到的、最便捷的路了。
哪怕成不了仙,哪怕最后仍逃不脫一個死字,可只要想辦法接觸到那些仙人,只要一個……只要她能從一個神仙那里騙來尋魂塑身的法子,只要……能救下孫婉便好。
而立身正道又愛管閑事的仙人,多是心軟。最怕見的,無非是不幸者的眼淚、弱小者的央求。
阿眠眸光閃了閃,大著膽子伸手攥住了容卿的衣袖,沒擠出眼淚,但好歹憋紅了眼。
第一次做這種事,到底是心里沒底。
她算著角度抬頭,忐忑不已,又小幅度調(diào)整了下,才怯生生道:“上仙,我會努力學的……只要您肯給我一個機會,如何守護蒼生,如何肩負責任,我都可以學的。”
容卿下意識縮了下手,沒掙脫。他的目光落在那只捏住自己衣袖的小手上,眼神略有些復雜,可終究還是軟了軟:“若你過了今晚仍然堅持,我便應你所求?!?p> “只是過一晚就好?”
“只要你能在這里待過一晚……稍后白尊使尋來,我亦會同他分辯清楚,不論你到時如何選擇,都不會受煉魂池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