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阿眠也沒看到帶走孫婉的是什么人。

　　白梟施法遮了她的眼，不許她看，說是當斷則斷，怕她瞧了反而不舍，徒生執(zhí)念。

　　那時似白已經(jīng)醒了，照理說瞧清了過程，可阿眠問了幾次，她都說記不清了。被問得煩了，干脆甩臉：“呀，你不信還問我做什么？我一去想當時的場景，就覺得腦子糊了泥，怎么也想不出來。而且……”

　　而且什么，卻是沒說的。

　　阿眠無法，只能暫時歇了心思，安撫著：“你別氣，我不問就是了?！睉B(tài)度較之先前可謂天差地別。

　　似白還算受用，”嗯”了聲，繼而問起自己暈過去之后的事情。

　　阿眠挑能說的講了講，畢竟她倆還不知要這樣相處多久，若這也瞞那也瞞，總有一日要出事的。

　　“雖然你養(yǎng)魂，但是白……大妖發(fā)現(xiàn)你根骨奇佳，是個舉世無雙的修仙妖才，所以他決定送你去修仙？？”似白一字一頓捋了一遍，還是覺得有些顛覆自己的認知，“他不罰你，還要給你鋪橋牽線，讓你成仙？！”

　　“只是想送我去仙道一途磋磨罷了?！卑⒚咛峁┝肆硪粋€思路，并不愿細講。

　　似白思索了下：“應是如此?！?p>　　一時無話。

　　白梟打從改了那兩個凡人的記憶，“哄”得他們高高興興下山后，就斜斜靠在樹上閉目養(yǎng)神。偶爾袍角在風中掠起個弧，刮過枝頭花簇的頂兒，沾上點晨露。

　　阿眠倚靠在樹下看了他一眼，搓凈了衣裙上沾的泥屑，望著遠處淡青色的天際，看著光亮漸漸漫過來，忽然就生出些許悵惘來。

　　事情的走向有些不可思議又順理成章，可她至今都沒見過什么人，也不知道修仙一道，是否合那些人心意。想想行差踏錯的后果，她仍是怕的。

　　“似白，你說……我真的要去修仙嗎？”她無人解惑，只能問識海里尚不熟絡的孤魂。

　　“總比你日日待在山上黯然神傷的好吧?！彼瓢追治龅?，“如今你的寶貝凡人有了去處，那墳里真真切切就剩了個殼子，你守著也是無趣，倒不如順了白大妖的意。沒準過上幾百年，就咻得一下成了神仙。

　　到時你若還念著你的寶貝凡人，大可去仙僚那里討個寶物尋人。找到人了，你要安排她世世榮華富貴、幸福美滿也好，或要提攜她成仙，與你同游四海也罷，都方便不是？”

　　頓了下，又總結(jié)了一句，“生活嘛，不論是人神妖魔鬼，都是要向前看不是？”

　　阿眠心念一動，琢磨出了點別的味兒：“你好像很希望我去修仙……予你有什么好處？”

　　似白一噎，不樂意了：“你這說得什么話？！如今我困在你識海里出不去，自然希望你好我好大家好。你怎能小人之心，平白曲解我一片好意！”

　　阿眠聽得有些歉疚：“我會尋法子放你自由?！?p>　　“咳……倒也不急?！彼瓢着つ笾拔胰缃褚菜阌械胤秸陲L擋雨，沒別的鬼欺負我，還能瞧見白日里的人間，還挺好的?！?p>　　“難不成你還想一直如此？”

　　“啊，那還是要出去的！”似白嚷了句，又問道，“如今你既愿意同我說這些，那我們現(xiàn)在算是……”

　　朋友？同盟？

　　她并不確定。

　　“揚土之交?！卑⒚呦肓讼?，如是道。

　　還是個新鮮詞。

　　而通常這類獨一無二的新詞，最后都是用在摯友身上。

　　似白頓時覺得自己前路一片光明，也恍然明白，原是當時自己揚得那把土，俘獲了小花妖的心。

　　等到天色大亮，白梟說是要去堵人，領(lǐng)著阿眠進了城。

　　容陽城仍是熱鬧，青石板鋪就的大道兩旁店肆林立，門前招客支的小攤擺得靠前，占著路。往來行人眾多，叫賣聲不絕于耳。與往常并無不同。

　　城中人多愛杏樹，栽了許多年，稱得上遠近聞名。于是在這三四月的天里，總能引得些外地人前來看賞?；ㄩ_素雅，從城中的各家庭前、墻隅水邊，一直延伸至城外七里的山坡上，盡占春色，風揚如雪。

　　今日天色放晴，兩妖一前一后往西街走，路上多見文人立在酒樓茶肆的高處，聚在臨水的游廊亭榭里，說說笑笑，飲酒行詩。

　　偶然聽得一句“思前暖意催舊衣，今顧玉屑聞春意”，引得白梟頗為嫌棄的“咦～”了一聲，評說：“文縐縐，故作斯文，虛偽?！?p>　　帶著點萬萬年里，妖族刻進骨子里的、對六界所有喜歡咬文嚼字的、人神妖魔的不喜。

　　阿眠不敢駁，亦步亦趨默默跟著。

　　只是越走越不對勁，似乎……周圍人都對著他們指指點點，還有婦人快步拉走了街邊玩耍的自家孩子，附在耳邊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么。

　　在來往行人和兩旁商販的不停側(cè)目中，白梟轉(zhuǎn)過身，將阿眠從頭到尾，上下打量一番，提醒道：“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有何不妥嗎？”

　　阿眠抬了抬手臂，看了看自己衣服上彈掉泥土后留的印子，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怎么了？石頭沾點土有什么好奇怪的?！?p>　　“可你現(xiàn)在不是石頭。”

　　“那花草長在土里，沾點土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呀。”

　　白梟無語：“我不是這個意思。”

　　眼看著旁邊人的眼神愈發(fā)奇怪，他伸手把人兒扯到自己身邊，壓低聲音道：“你現(xiàn)在既是人的樣子，就該多注意些?！?p>　　阿眠后知后覺，稍稍撩起裙擺翹著腳給他看，認真解釋：“可是大人，小妖方才一直用靈力墊著的，并沒有臟?！?p>　　小姑娘白嫩漂亮的臉龐稚氣未脫，一雙杏眼里帶著點不解，模樣看上去有些呆，表情語氣卻實在正經(jīng)。探出的腳嬌小秀美，嫩生生的，在晨光中微微染了層暖色，很是好看。

　　白梟瞥了一眼，隨后挑著眉從袖子里抽出根藤條，輕撥了下藤條尖兒，換手時又一拋一轉(zhuǎn)，那藤條就刷得一下抽了下去。

　　阿眠嚇得急忙縮回了腳，不說話了。

　　她看見藤條抽在地面后顫了幾下，揚起的些許塵土在蕩了幾轉(zhuǎn)后才緩緩散去，可見這一下是沒有收力的。

　　沒打到，白梟還笑了下，語氣頗為遺憾：“手慢了?！?p>　　阿眠抓著衣角，半晌才鼓起勇氣小聲解釋了一句：“大……大人，我變不出東西來了?！?p>　　衣裳雖然有些拍掉碎土后留的一塊塊印子，卻也沒有臟到不能見人的地步。

　　她如今靈力低微，除去勉強維持人形的耗損和供給似白的剛需，剩下那點都用來墊在腳下防止踩臟了，實在沒有多余的再變出件新衣裳來。

　　莫不是這也有錯？還招得對方使藤條來抽。還是說自己孤陋寡聞，大妖們都是如此喜怒無常的？

　　白梟瞧著她可憐巴巴的模樣，笑出了聲：“你方才不是說自己是石頭來著？哪有你這么嬌氣的石頭?！?p>　　聞言，阿眠的肩膀抖了下，手指纏著衣帶絞呀絞，最后在四下眾多的窺視中，低下了頭。

　　開罪不起，她權(quán)當聽不見就是了。

　　兩人說話聲音并不高，四下眾人雖聽不到具體的話，可并不妨礙他們看到藤條抽下來時的狠勁兒后自行想象。

　　白梟還沒來得及往旁邊看，一連串“人牙子”、“拐賣”、“黑心”的字眼就鉆進了他耳朵里，氣得他臉都綠了。

　　“石頭沾點土有什么奇怪的呀～哈哈哈哈哈哈……”識海里，似白早笑瘋了，一邊學一邊笑，甚至還打了個嗝，“想你從前，‘不行，不可，與你無關(guān)，斷你靈氣’，言簡意賅，也算是唬人，我還以為你是被刺激得冷心冷清，早早便看破紅塵。原來……原來……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陣狂笑，“原來你只是話說得少，只消多聊幾句，就原形畢露了?！?p>　　阿眠被這催魂般的笑聲笑得懼意散了不少，雖然心中覺得自己只是實話實說，并無可笑之處，卻仍有幾分惱意涌上心頭：“你再笑，就……”

　　“斷靈氣？”似白接過話，笑得更歡了。

　　現(xiàn)在她看阿眠就如同看一個學作老虎模樣、昂首闊步張牙舞爪的貓兒。不僅沒有半分威懾力，還頗為……可愛。于是大氣道：“那你先斷一天的吧?！?p>　　她要先笑一天的份兒。

　　白梟看不見阿眠的表情，只看到她毛茸茸的頭頂，連他胸口的高度都夠不上，無措可憐的，像是真被嚇住了，莫名心頭一軟。

　　這么膽??？

　　他嘖了一聲，想到日后還要靠小姑娘打探消息，也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勉為其難地決定先把人哄好再說。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旁邊的成衣鋪上。

　　“走吧，去給自己挑身衣裳，我出錢。”

　　說著，不等阿眠反應，就把人提了進去。

　　里面衣服琳瑯滿目，按顏色深淺劃區(qū)排開。只有幾件精致的新款樣衣單獨架著，擺在顯眼的位置。

　　阿眠原本還在惱著似白，被突然這么一扯，又乍聽到這么一句，不明所以，一時有些懵。

　　似白不笑了，看著滿屋子的漂亮衣裳，只顧著驚嘆：“哇～助你修仙還送你衣服，你們妖族的前輩也太好了吧。”

　　阿眠同意這句：“確實大方?！?p>　　要知道，妖族多是以物易物或用烏石付賬，銀錢之類并不流通，所以即便是洞府眾多珍寶無數(shù)的大妖，身上能摸出的銀子估計都沒凡間街頭討食的乞丐碗里的多。

　　不過，想想這位白尊使從前的流言，他有錢好像也正常？

　　感嘆完了，阿眠遲疑地轉(zhuǎn)頭看過來，覺得有些話還是要說在前頭：“可是大人，這家鋪子在城中挺貴的?！?p>　　若到時付不出賬，可是麻煩。

　　白梟一臉肉痛地點了點頭，可見小姑娘還知道體恤自己，乖巧懂事的，又覺得欣慰：“無妨，隨便挑?！?p>　　阿眠見他如此，心中有數(shù)，掃了一圈，隨意挑了件淺粉搭杏綠的紗裙，裙頭繡了燕子桃花，春意滿滿。

　　掌柜給配了雙同色的平底翹頭履后，還讓人領(lǐng)著她去里間凈面梳頭，服務可謂周到。

　　等到結(jié)賬出門，似白喊著要看袖口的桃花，讓阿眠托著衣袖瞧仔細了才作罷，又贊了一聲：“妖界的前輩可真好哇?！?p>　　白梟看小姑娘只顧低頭擺弄著自己的新衣裳，老毛病又犯了：“哪有石頭像你這么花里胡哨的?！?p>　　阿眠認真想了：“我如今開了花，應當不算是個正經(jīng)石頭。從前我也見過不少花精，她們都扮得漂亮，說是身為花精的素養(yǎng)。”

　　“那你覺得，自己現(xiàn)在到底是石頭精，還是花精？”

　　“??？什么？我嗎？”

　　阿眠指著自己，眉頭微皺，琥珀色的瞳子里盛滿了迷茫，表情也因為困惑顯得有些傻氣?？雌饋碛止杂周?，臉頰微鼓，透著點粉，很好捏的樣子。

　　白梟心頭微動，手指不自覺地搓了一下，語氣放緩：“你的情況雖然特殊，但是照你現(xiàn)在的真身化形來說，應當數(shù)花類了?！?p>　　阿眠覺得在理，點了點頭以表贊同，緩了下，又覺得不對，小聲分析著：“那以后車輪從身上碾過去，或者被人踩上一腳，豈不是便要死了？”

　　果然，做花是沒有做石頭長命的。

　　白梟皺著眉，屈指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什么亂七八糟的?！?p>　　后者痛呼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此時街道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旁邊巷子里鉆出個穿著破舊麻布衣裳的清秀姑娘，身后拖著個扎的嚴嚴實實的破席子。

　　錯身而過時，阿眠聞到了尸臭味，不由多看了兩眼。

　　白梟聽著后面沒聲，催促到：“快點兒。”

　　阿眠胡亂應了兩聲，小跑兩步跟了上去：“大人，咱們現(xiàn)在是去哪？”

　　“找個地方，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