緇騎向北而去,“美人峰”方位則偏東北。棄不能再沿著峽谷底走平路,遂決定向東翻過一座小山之后,再尋路徑。
太行山重巒疊嶂,大小山峰突兀交迭。棄選擇的這座小山在這一帶山里頂多算個小山包,可就是這樣,眾人也用了大半天的時間才到達另一面。
不為別的,就因為幽和巫鴆這倆傷員。
幽還好,雖然血肉模糊的看上去很嚇人,但畢竟屬于皮肉損傷,沒有傷到筋骨。巫鴆為他處理及時,只要足夠留神、按時換藥就沒什么問題。
但是巫鴆的傷就不同了,獸鈴導(dǎo)致的損傷是內(nèi)部衰竭,沒得救。
巫鴆越來越虛弱,最明顯的就是她臉上的血管青筋消退得越來越慢。因為控象爆出的血管剛消下去一半,這次控狗就又爆了出來。
棄看著她,那張小臉左邊自太陽穴開始,猙獰的紫黑色血管蜘蛛網(wǎng)一樣蜿蜒密布,足足遮去了小半張臉。
她走得也越來越慢,經(jīng)常性因為眩暈停下來。棄心急如焚,卻不敢拗她的意思,只能叫藍山背著她從山上走了下來。
六個人就這么互相幫扶著,終于在黃昏時到達了小山東面。
山的東面還是山,而且更高,更險峻。太行山層疊起伏,若是找不到老陽鬼說的那處“石井”通道,普通人根本別想翻過去。
可是那“石井”通道真的會有嗎?眾人仰視著茫茫大山,都有些發(fā)怵。
是夜,眾人為避野獸沒進林子,只尋了一處矮坡休息。坡下有一條小溪漫過石灘,緩緩向東流去。
到了山間,那就是藍山的領(lǐng)域了。他自幼在山間地頭瘋跑,打獵采摘都是一把好手。屠四和他一起在附近林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就拖回來一頭大角鹿來,眾人飽餐一頓。
夜幕低垂,藍山把篝火攏得極旺。棄分派了夜里值班的人手,轉(zhuǎn)身一看,幽已經(jīng)蜷成一團睡著了。石頭坐在一邊,小心地幫他把傷腿放好。
棄去看巫鴆,卻見她靠著棵槐樹坐著,一雙鳳眼微微瞇縫著盯著火光出神。見棄走過來,她莞爾一笑,拍了拍身邊:“坐?!?p> 棄懸著心坐下了:巫鴆一笑準沒好事。
果然,她說的話讓棄差點又蹦了起來。
“小王,幽的藥該怎么換,我已經(jīng)交代給石頭了。明天我就不跟你們走了?!?p> “別胡說,不跟我們走,你一個人去哪?”
巫鴆沒說話。
倆人聲音太大,屠四和藍山都朝這邊張望??匆姉壍哪樕笥众s緊轉(zhuǎn)了回去。
棄緩了一下,輕聲安慰:“小鴆,我知道你是擔(dān)心拖累我們……”
“你沒想過,咱們已經(jīng)在這山里耗了一天一夜了,下危那邊會是個什么情形?”巫鴆打斷他。
“婦好和雀侯能不能扛住鬼方聯(lián)軍?井方那邊,昭王的病怎么樣了?你再在這里耗下去,等你出去了大邑商恐怕就改名得叫大邑鬼了!”
棄一時說不出話來。巫鴆見他這樣,語氣緩了一些:“那石井還不知道離這有多遠,光找到就得幾天,從中穿過也需要時間。你耗不起?!?p> 她一只手搭上棄的的胳膊,她的手心微涼,他的臂膀溫?zé)帷_@觸感讓倆人都激靈了一下,巫鴆的聲音也溫柔下來。
“婦紋在下危,昭王在井方,他們兩個都在等你。棄,如今我這個樣子已經(jīng)幫不了你了,只是個拖累。你要顧全大邑,就必須舍棄小處。聽話,天一亮你們就出發(fā),我自己緩上幾天就會好的?!?p> 又是“聽話”。
每當巫鴆想哄他的時候就叫他“聽話”。
棄搖搖頭,扶著她在那張鹿皮上躺下來。巫鴆拉住他,棄捏著她鼻子輕輕一揪:“不聽,不必說了。你就別妄想再逃跑了?!?p> 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叫藍山:“我替你值夜,你守著巫鴆。她要是跑了,我就滅你全邑!”
夜風(fēng)起了,山間偶爾傳出幾聲野獸啼鳴。屠四睡醒一覺,揉著眼過來替棄。
“小王,睡會兒去吧?!?p> “不著急,陪我聊會兒。”棄撥拉一下火,回頭問他:“一直也沒機會問你,亳邑那邊,你看著對巫族人是個什么態(tài)度?”
屠四一下子清醒了,回頭看看巫鴆,確定睡著了才湊近棄低聲道:“我看著不好。”
“怎么?”
“巫族說是關(guān)在亳邑,可并不是由子享看管。那些個守衛(wèi)都是從殷地派過來的,根本不受亳邑限制。他們可以自由出入宗廟,想做點什么也不必向亳邑報備?!?p>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我看得出來,殷地王宮那邊對巫族很忌憚。圈在亳邑也只是暫時的,說不準什么時候就動手了?!?p> 棄沒問動手是什么意思。身為小王,他太清楚如何處置戰(zhàn)敗大族了。
一族戰(zhàn)敗,會有三種結(jié)果。第一個最好,保留族長和族人全員,讓他們原地繼續(xù)經(jīng)營,只要按時進貢、聽話勤王就行。
第二種差一點,族長被殺,全族被遷徙到別處另外開墾荒地作邑。
第三種最慘,全族淪為戰(zhàn)俘,分給內(nèi)服各邑作耕種奴隸,有時還得充當人牲祭品。
巫族是上古大族,族人又都是巫覡,昭王惜才,不至于落到后面兩種。棄推測,父親把巫族圈在亳邑,可能只是因為現(xiàn)在騰不出手安置,等北土平息了,就會將他們遷走。
那么說,還有時間。
屠四不明白,棄嘆了口氣:“你也看見了,小鴆的病越來越嚴重。現(xiàn)在唯一能救她的,只有大巫朋?!?p> “您的意思是……要把她送回亳邑?”
“不,我得把大巫朋弄出來?!?p> “這個,有點難?!蓖浪母尚α艘宦?。棄把樹枝扔進火里,火苗一閃,映得他有些面目猙獰:“也沒啥難的。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能救小鴆?!?p> 屠四懷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錯了。再看棄,神色堅定顯然不是開玩笑的。屠四這才著了慌,他認真的?
就那個冷臉巫女哪里好?值得小王犧牲這么多?
“那不行!”屠四急了:“我和豬哥,我們那么多族人兄弟追隨你,不就是為了等你坐上王位之后封侯冊邑嗎?你不做大王,這些人怎么辦?十多年,那么多人,白忙一場?!”
棄拍拍他:“放心,我的弟弟們都很賢明,我走之前會為你們安排好的。豬哥已經(jīng)被封去了南邊,我保證你不會比他的封邑?。 ?p> “不是那個意思!老四不是那貪圖封邑的人?!蓖浪谋钠饋碛肿?。
“你做大王,我們封侯戍邊才有勁。你走了,我干起來還有甚么勁!說句難聽的,你答應(yīng)給我觚爵厚葬,你走了我找誰去!”
男人崇尚力量,一旦真心敬佩、追隨某個強者,那種忠誠不比男女之愛差。屠四怎么也不能接受棄“自毀前程”。
棄笑了,安撫屠四:“放心吧,給你九套觚爵陪葬,一套也少不了?!彼赃呉粷L:“還請旅四辛苦一夜,我睡會兒?!?p> “九……”
九套觚爵已經(jīng)是王族多子們的殯葬待遇了,小王這不是敷衍么。屠四還想吵,棄已經(jīng)打起了呼嚕。他只好郁悶地守在旁一邊,瞪著眼直著東方泛白。
第二天一早,棄就叫醒了眾人上路。
一行人背扛攙扶著,艱難地朝“美人峰”進發(fā)。所幸他們和緇騎岔開了路,這一天都沒遇見追兵。眾人靠著昨天剩下的那條鹿腿撐了一天。
到了下午,山間的路愈發(fā)難走。除了頭頂?shù)囊黄嗵?,其余四方全是層層疊壓的石頭山。就連腳下也都是成片的大小石頭。
眾人一路磕磕絆絆前進著,眼前那座“美人峰”越來越近。終于,在太陽開始西沉的時候,他們來到了美人的面前。
那山高聳如云,延綿起伏的山峰在天幕上勾勒出一條優(yōu)美的曲線,看上去還真像個美人側(cè)臥。
可是除了這個,其他就看不出什么異常了。整座山郁郁蔥蔥林木茂密,哪有什么寸草不生的地方?
至于石井,更是沒發(fā)現(xiàn)一點痕跡。
難道老陽鬼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