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陰的事被厲夫人封了口,沒人知道巫華去了哪里。
只是第二天,大巫祝的葬禮上,殉葬的人變成了曾經(jīng)伺候過大巫祝的四個巫覡。
這四個人被灌下藥酒,軟綿綿地擺在了甕棺四周,每個人身上都披掛著成串的銅骨玉串,看上去體面氣派。
其中一個巫女的眼睛始終睜著,無力地看著一顆顆砍下的人牲頭顱丟在身旁,看著濕土一點一點將自己掩埋起來。
泥土把那只圓睜的眼睛一點點埋起來,直到最后封土。阿犬打起哆嗦來,抱著膀子默默向后退。
一只大手突然捏住了她的頭,像拈條瘦狗一樣把她提溜到了一邊。阿犬一抬眼,正對上鬼牙探究的臉。
“冷?”阿犬搖頭,然后又趕快點頭。
鬼牙把她往懷里一攬,阿犬太小,正好夾在他胳肢窩底下?!昂ε??”
胳肢窩下面動了動,鬼牙感覺出她是在點頭。他哼了一聲,胳膊稍微使了點勁:“突然變膽小了,你是不是背著我做了什么壞事?”
他感覺到這丫頭僵住了。
此時鬼方易正大聲念祝禱詞,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頭,沒人留意退到后面的鬼牙。他把阿犬扽出來,一只手緩緩拂過她的臉頰,最后卡住了她的脖子。
“昨天去凌陰干嘛了?”鬼牙的眼神變了,看著阿犬的目光像是條盯住了青蛙的毒蛇。
“在族長沒殺你之前,最好先跟我說實話。”大手堅不可摧,漸漸收緊。
被這一掐,阿犬反而鎮(zhèn)定下來,她雙手無聊地耷拉下來,不掙扎也不解釋,掛著一絲冷笑回應他。這不反抗的姿態(tài)激怒了鬼牙,阿犬總是能出其不意的惹毛他。
“說!”
阿犬發(fā)出咯咯的干咳,指了指喉嚨。鬼牙一甩手,她揉著脖子開了口。
只是一開口就是罵:“說你是傻狗,你還真蠢!蠢死了!昨天那么熱,你睡得渾身冒汗,我給你扇風都不管用,這才想起來去凌陰拿冰??!”
“沒看見什么?”
“看見啥?就一窖冰坨子!下面又冷又臭,黑的啥也看不見?!?p> 這丫頭慣會趨利避害,還真有可能啥也沒注意。鬼牙哼了一聲:“取回來的冰呢?”
“傻狗!你睡醒沒看見屋里那一甕水???你口渴要喝還被我攔住了,那就是冰!睡一覺都化掉了!不然你怎么睡那么舒服!”
鬼牙面色一訕,昨天他睡醒了以后脫口而出好久沒睡這么舒服了,這句話被阿犬嘲笑了一天。原來是那一甕冰的作用。
他還是有些懷疑:“你昨天怎么那么體貼?又是煮粥又是取冰,還主動侍候枕席?!?p> 阿犬臉色黯淡下來,怯生生指了指前頭:“我……我害怕被殉葬。”
鬼牙不明白。
阿犬扯住他的衣角,聲音越來越?。骸拔覀冏甯F,沒有殉葬這個禮??墒悄銈冞@里有?!彼ь^看著他,驚恐的眼中是兩包快要泛濫的淚水。
“你就我這么一個女奴,你要是死了我肯定也會被殉葬。就像那樣,睜著眼被埋下去……我害怕。所以我想巴結(jié)一點,把你侍奉得好點,到時候,你是不是就不會讓我殉葬了?”
鬼牙瞪著她:“怎么?你不想為我殉葬?”
“好好地突然要被活埋,誰想?。?!”
“不想也沒用!”鬼牙現(xiàn)在就想掐死她:“你是個殷人俘虜,現(xiàn)在還能活著站在這里就因為我仁慈!哪容得下你挑揀!你以為等我死了,還有人誰能護住你?殉葬還能落個全尸!”
“那你現(xiàn)在就殺了我吧!不然等你死了,我自殺也絕不給你殉葬!還有,我不是殷人!我族離殷地遠著呢!”
這時葬禮結(jié)束了,鬼牙沒空再和阿犬磨牙,遂一把揪過她咬牙道:“別再提殷人倆字。回家去準備,大食之后就要出征,你跟緊我!”
阿犬被搡了個踉蹌,一站穩(wěn)就想回頭咬他。鬼牙擰眉瞪她:“還有,昨天你沒去過凌陰,誰問都不要承認!好了快滾!”
他把阿犬踢開,頭也不回地走進人群。
片刻后,鬼方易的聲音從前頭傳來。人群再次跪拜下去,一片虔誠的脊背和后腦勺包圍著高處的那兩個男人。鬼牙站在鬼方易身后,漠然接受這山呼海嘯般的擁戴。
阿犬啐了一口。
右骨都府,大熊一行人護著婦紋去了葬禮上,只有一個木頭站在樹陰底下看門。一見阿犬過來,他立刻笑盈盈地迎了上來。阿犬一拍他:“走開,姬亶呢?”
姬亶在東廂內(nèi)室里,阿犬進來的時候,他正蹲在一地的草根綠葉中間挨個挑揀。剛捻出來兩枝白茅,手就被阿犬抓住了。
姬亶哎呦一聲跳了起來,甩著手大叫:“松嘴!你干嘛!”
沒甩開,阿犬抱住他的胳膊咬得兩眼含淚。姬亶待要揪她,忽看見阿犬眼角掛著兩顆碩大淚珠,伸在她頭頂?shù)氖钟帜s了回去。
等阿犬松了嘴,姬亶才甩著胳膊輕聲問:“好受點沒?”
一聲悶哼,阿犬擦了擦眼抬起頭:“你在干嘛?”
“哦,這些草是鴆姐姐叫我去找來做湯的。我也不認識,不知道對不對,你來幫我看看唄?!奔嵪胍_她的注意力。
果然,阿犬立刻就蹲下幫他挑揀起來。她自小就在土里林子里刨食兒,各種或能吃或有毒的野草果實都認得。不一會兒就幫姬亶整理出能用的草藥來。阿犬數(shù)了數(shù),一共八樣。
“這些又不好吃,巫鴆要來干嘛?。俊?p> 姬亶比了個噓的手勢,胳膊上黑紫牙印愈發(fā)顯眼:“小點聲,可別在外頭說這個名字,有危險——鴆姐姐大概是要給自己作藥吧。以前我聽棄大哥說過,她醫(yī)術(shù)很高明?!?p> 阿犬哦了一聲,姬亶微笑著起身,沖她肅拜一禮。阿犬嚇得趕緊躲開:“干嘛!”
“謝謝你昨天冒險去凌陰。沒有你,我們根本救不出鴆姐姐。我替棄大哥和婦紋謝謝你。別躲,你受得起這一拜?!?p> 姬亶把她拉過來,正襟斂容又是一拜。
這一回,阿犬沒有躲。她覺得此刻的自己不比剛才狐假虎威的鬼牙差。
但是她還是有些疑惑:“你不是周人么?小王和小王婦是殷人,你為什么要對他們這么巴結(jié)?難道你也是戰(zhàn)俘?你會被殉葬嗎?”
她馬上從姬亶的表情上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姬亶倆眼睛先睜圓又笑彎,最后不得不轉(zhuǎn)過頭去大笑。
“哎哎別急,別生氣?!奔嵢套⌒Γ锨袄獾靡叩陌⑷骸安皇?,我是笑你這小腦袋,天天在想什么呢?!?p> “我不是戰(zhàn)俘,我和木頭、石頭三個人是自愿跟著棄大哥的。他是小王,可也是個難得的好人。之前我族曾有些事對不住他,我便自愿做了他的侍從,一是為了替周族贖罪,另一個也是想跟著他看看大邑商,看看這天下?!?p> 自愿的?阿犬不能理解:“那你不就是他的奴隸嗎?”
“誰說的,當然不是。周族只是商族的臣,不是奴。我可以去商族的殷地做官,也可以回周族去,小王不限制我?!?p> 阿犬低下頭去搓著自己的衣角,姬亶笑盈盈把她的腦袋一撥拉:“走,幫我熬藥湯去。一會兒婦紋回來還要謝謝你呢?!?p> 這一聲提醒了阿犬,她跳了起來:“哎呦我得走了!那個,我就是過來跟你說一聲,鬼牙馬上就要出征了,我得跟他一起去?!?p> “啊?去哪里?”
阿犬搖頭:“沒說,但是鬼方易也去?!?p> 終于要對大邑商下手了。
看了一眼瘦小的阿犬,姬亶有些不忍:“阿犬,鬼牙這個人在鬼方的名聲不好,你在他身邊不是個事,得找機會逃跑?!?p> 他抓住阿犬:“我們在上城呆不長,等鴆姐姐和草兒養(yǎng)好傷,我們就會偷偷離開。你若是能見到棄大哥,就告訴他這事。讓他不必擔心,我們手里有地圖。到那時候我會和木頭離隊去找你,咱們定個暗號,你看見就知道是我們來了?!?p> 阿犬瞪大眼:“救我?為什么?我是戰(zhàn)俘……”
“四哥都告訴我們了,你是為了幫棄大哥才跟了鬼牙的。他還專門捎話叫我們看顧你一些,不管鬼方人怎么看你,你就是阿犬,不是誰的戰(zhàn)俘?!?p> 姬亶想了想:“夜鸮的叫聲聽到過吧?”
阿犬點頭。
“好,再聽到夜鸮像這樣叫,這樣一慢三快的叫法,你就知道是我們來了?!?p> 阿犬抹著眼淚走了。姬亶一直到熬完了藥,還在責備自己是不是哪里說錯話了,怎么惹得小姑娘哭成那樣。
湯藥裝在小口陶甕里,他抱著走出灶房,轉(zhuǎn)到正房后面,一貓腰鉆進了一個不起眼的矮蓬。
篷子底下是一處地穴住所,原本是給這院子里的仆役居住的。婦紋趕走了所有的仆役,拿這里藏匿起了巫鴆和草兒。
這處地穴是一大一小的“套間”,大的是灶臺兼儲藏室。小的是內(nèi)室,里面靠南一張火燒過的偌大土炕,炕上并排躺著草兒和巫鴆。
炕下頭,屠四拉了張席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上面和巫鴆說話。
倆人說了很久,大部分都是屠四說,巫鴆聽著。他把棄在沚邑的一切都匯報了一遍,可巫鴆也只是淡淡的沒什么表示。
姬亶端著藥下來了,巫鴆喝藥的時候,他告訴屠四鬼牙和鬼方易要走。
屠四跳了起來:“去哪?”
不知道,姬亶推測不是沚邑就是下危。屠四團團轉(zhuǎn)了幾步,看著炕上欲言又止。巫鴆放下藥碗,給草兒撥開兩縷不聽話的頭發(fā),這才回過頭來看著屠四。
“四哥,你回沚邑去吧。我就不去了?!?p> “可是,小王他交待我救出你帶過去?!?p> 巫鴆漠然轉(zhuǎn)過頭,看著草兒:“我走了,草兒怎么辦?我救不了巫紅,起碼得救下她?!?p> 她又看向姬亶:“還有,婦紋怎么辦?她們幾個就這么留在上城,怎么逃?”
這話屠四聽了倒還沒覺出什么,姬亶可是驚得眉毛都立起來了:他認識巫鴆這么久,除了棄和巫紅之外,這位姐姐可從未關(guān)心過誰。
馬上,他就知道答案了。
巫鴆嘴角一扯,垂下眼睫:“婦紋有孕了,回去告訴棄吧?!?p> 屠四和姬亶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