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棄是已娶過一次妻的人,這時候應該應對自如才對。可之前他是小王,婚事不用親力親為,就連親迎這一步都是別人代勞的,他與婦紋是在王宮內見到的。
可如今,棄全程參與之后才懂得婚禮的莊重和復雜。本來就很緊張,這會對面的車簾一晃,要撩不撩的,棄的手心一下就開始冒汗。
為顯示低調,巫族人已經全部換成了普通邑人打扮。巫成停住馬車,下車來站在車簾旁邊等著,四個巫女抿嘴笑著陪侍在側。南邑的迎親隊伍喧鬧著,擁簇著棄向頭車走去。
棄此刻已經完全聽不見四周的打趣祝福聲了,他手心腳心全是汗,連走路都僵硬起來。木頭覺出不對,湊到他身后一拽,低聲道:“棄大哥,穩(wěn)住,你行的?!?p> 行你個頭啊……棄咧了咧嘴,擠出個顫抖的微笑。
剛走到車前,棄緊張得腳下一滑,差點摔個踉蹌。巫成愈發(fā)看他不順眼,嫌棄地哼了一聲。巫女們嘻嘻笑出聲來,還有一個直接湊在了車箱壁上,捂著嘴小聲跟里面描述著新郎的窘態(tài)。
豬十三一見不對,趕緊招呼一聲,來迎親的嫂子們呼啦一下涌了過去,有個聲音大的高聲喊道:“新郎為新娘屋內添帛添襖~”
立刻有三個漢子捧著錦緞鹿皮走了上來,對面的一個大巫女也不甘示弱,高聲叫道:“新娘為新郎鼎中添脯~~”
后面一輛車上呼啦啦下來四個巫師,扛著四條肉脯、兩頭洗剝干凈的全羊往南邑的牛車上送。
呵,這不能被比下去!豬十三叫過木頭耳語幾句,木頭撒腿就往回跑。豬十三一挺胸脯,大聲吼著:“吉時到!請新娘登車!”
終于輪到棄了!搞這半天,他還沒見到自個的新娘呢!
也不知巫鴆是什么裝扮,棄的心跳聲直沖鼓膜,沖著車內一揖輕聲道:“鴆,跟我走吧?!?p> 一時沒有動靜,棄腦中霎那間轉過無數個念頭:
小鴆是不是沒聽見?
小鴆是不是不在里面?
大巫朋會不會騙我?
他們把小鴆藏哪去了?
他的十萬個為什么還沒有輪換完。車內一陣環(huán)佩叮當,一位玄服女子走下車來。
正是黃昏最美的時刻,夕陽嫣紅如血,那余輝傾斜下來,遍地金黃。巫鴆就在這樣靜穆的金色光輝中緩緩步下馬車,那一身玄色禮服也似是鍍上了一層美銅。華貴的雕玉冠飾微微顫動,碎光給她的臉上平添幾分不真實。
沒人再說話了,所有人都看著她,各個都忘了呼吸。盛裝的巫鴆好似一只從天而降的鳳凰,美得攝人心魄。
棄從未見過巫鴆華服盛妝。他嘴巴微張,呆呆地看著這位美人,全忘了下面該干嘛。
美人等了一會兒,忽地翻了個白眼。環(huán)玉配飾叮咚一響,巫鴆以手加額,緩緩向棄一禮。那頂玉冠顫巍巍低下去,修長的脖頸露了出來,棄忍住上去遮住那玉頸的沖動,忙的回了個禮。
眾人這才緩過神來,紛紛招呼著送親的隊伍回邑子飲宴。姬亶把三輛馬車都看了一遍,便走上去與第二輛車同行。
此時,新郎要為新娘駕車。棄將蹬車的引繩交給巫鴆,一個大巫女代為接受并表達謝意。巫鴆踩著矮幾登上棄的馬車,大巫女為她披上避風塵的綺紋罩衣。
棄登上車來親自驅車,但車輪僅滾動了三圈,便交給了一旁的豆,自己下了車。按照規(guī)矩,他得自己乘漆車先行,在家門口等待新娘。
走的時候,棄一步三回頭。小鴆今日太美了,他實在不想讓她和別人同乘一輛車。就連替她駕車的豆也連帶著看不順眼起來。
新房安置在豬十三家,棄站在家門口伸長了脖子等啊等。感覺像過了一年那么長,才終于等到豆駕著馬車踢踢踏踏趕回來。
棄不顧大家的哄鬧,大踏步上前扶著巫鴆下車。臨了他還給了豆一個威脅的眼神。搞得豆一頭霧水,不知哪里做錯了。
在豬十三的引導下,這對小夫妻一起步入大門。親迎到此結束。
但接下來還要進行飲宴,有了這場形式大過內容的宴席才算六禮俱齊。
擔任主事人的豬十三高喊一聲開宴,邑人各尋其位,有引著巫族人入席的,有挨家跑著傳話傳菜的。以骨嫂子為首的庖廚小隊流水般開始傳菜,各家各戶門洞大開,整個南邑燭火通明熱鬧非凡。
宴客的席面擺在鄰居家中,豬十三家里的婚宴卻是專為新婚夫婦擺設的。
考慮到棄的父親尚在人世,棄便不能以主人自居,他從西階登堂進入室內。室內已經分別設置好了夫和婦兩席,木幾案上擺放滿了食物。
而婚宴的食物擺放也是非常繁雜講究的:豚鼎、魚鼎、臘鼎(兔肉)由南向北陳設于寢門外,凈手的水池設在阼階的東南方,屋內擺放著二豆用醋調和的醬、四豆冬葵菜和螺醬、四敦保溫著的黍、稷,灶上還熱著濃湯汁。
可是還不能吃,夫妻二人要先行一次祭祀之禮,再由豬十三和一位大巫女幫助二人凈手,依禮取食。
吃的東西也有順序要求,得按照肺、脊、黍、醬的順序食用。吃完一遍之后再凈手,再依序取食一遍。如此三次過后才算完成食禮。
棄放松下來,張嘴就像問巫鴆累不累。不料巫鴆一個眼風飛過來,她身后的大巫女高聲唱道:“請行三酳之禮,以正夫婦之義?!?p> 還沒完啊……棄哀怨地看著對面的美人??吹靡娒恢母杏X太不好了。
好在這已經是最后一步了。豬十三和大巫女將二人的席子并在一起,引著二人各用一對巹(類似瓢的酒器)盛酒。這個寓意著夫婦之間如同一個瓢的兩個半片,從此為一體,共享榮辱。
終于禮成,可棄還是沒能和巫鴆說上話,他的新婚妻子又被大巫女請去側室更衣了。
兩個幫忙的嬸子趁機進來把幾案重新擺好,菜品重又布置一遍。棄被豬十三拖去換常服,他很不解地問:“豬哥,還要干嘛?”
他明明記得飲宴之后就可以摟著妻子回房了啊。
豬十三笑著捶他一拳:“別急啊,按禮數明天你倆得去拜見父母??墒悄氵@情況也不允許,所以大巫朋讓我把見禮改在今晚了。”
“不是,見禮也是小鴆見我父親,跟這老頭子有什么關系?”
“老頭子是你妻子的長輩,還是你父親的大巫,你說有沒有關系!”
大巫朋大笑著走了進來,巫成扶著他,一瘸一拐地往堂上攙。姬亶與石頭捧著兩壇酒默默地跟在后面。
這頭老狐貍!看來是打定主意受他這一禮了。棄往他下首一坐,似笑非笑地道:“要是我就不肯呢?”
大巫朋呷了一口酒垂下眼皮,松弛的褶皺中精光一輪,掃了一眼堂下站著的姬亶主仆,他笑道:“那我就不管接下來的事了?!?p> “笑話,接下來是我倆自己的事,要你干嘛。”棄按著腿站了起來,打算到西廂門口等待巫鴆。
變化就在此時發(fā)生,先是石頭大喊一道:“誰?”接著便聽一聲爆喝:“死老頭!把小鴆還給我!”
巫紅帶著一身的殺氣沖了進來。
天徹底陰沉下來,夜色涌進院中,化成了一團團解不開的氤氳。巫紅連假發(fā)都沒戴,沖著堂上連發(fā)兩箭。接著甩掉長弓,抽出一支尖端扣著銅釘的皮鞭朝著棄抽去。
豬十三一把推開棄,那皮鞭啪的一聲釘在檐柱上,翻起一片斑駁木刺。棄翻身爬起,怒道:“大巫祝,你發(fā)什么瘋?”
“滾開!把小鴆交出來!”
噼啪又是兩鞭,棄不欲和她打,只接連后退。不料她一鞭掄空,鞭稍正掃中聞訊跑出來的巫鴆。
“啪。”一聲瘆人脆響,巫鴆捂著臉向后倒去。滿頭的玉笈紛紛掉落,碎了一地。棄驚得魂飛魄散,忙張開雙臂攬住她。巫鴆一頭青絲瀑布般散落開來。
巫紅也呆了,丟掉鞭子撲過去。棄抱著巫鴆向后略撤,另一只手猛的捏住巫紅的脖頸。
“我敬你是小鴆的姐姐才處處留情。敢傷她,你是活膩了?!?p> 不料巫紅不是個束手待斃的主兒,即使被掐得滿臉漲紅眼珠爆出,也能有條不紊地出手反擊。棄的手肘被擊中,半條胳膊瞬間麻得沒了知覺。巫紅趁機掙脫,拽住巫鴆就要看她的臉。
“小鴆小鴆,我不是故意的,你怎樣?”
還好,巫鴆只有額頭被掃到留下了一道血痕。她忍痛安撫住暴怒的棄,拉著巫紅問:“你怎么才來?我以為你會送我出嫁呢?!?p> 這張臉今日如沐了春風的嬌花般明艷,巫紅看著她,哽了半晌一個指責的字也說不出來。她一跺腳,憤怒地轉向悠閑喝酒的大巫朋。
“死老頭!是你!是你把小鴆給人的!你……當初你不是這么跟我說的!”
她雙目噙淚,那淚卻在眼眶來回打轉死不肯掉下來。
“你說要我找到小鴆,你就同意我倆在一起!我把她送去了桐宮,你卻把她賣給了這個……這個……這個渣子!”
被莫名罵成渣子的棄挑了挑眉毛,也看著大巫朋。
堂中上首,老狐貍坐得不動如山。他不緊不慢地喝光杯中酒,舒暢地打了個嗝,這才撩起眼皮看著這堂下劍拔弩張的小輩們。
“現在你拜不拜?不拜,這事我就不管了啊?!?p> 大巫朋帶著一絲戲謔的笑容看著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