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晶獻上的東西是一只不大的深腹敞口陶尊。
但凡盛物的陶器都可稱為陶尊,可眼前這只卻不太一樣。外觀形制無甚出奇,那質地色澤卻是迥異不同。有些像陶器,可又比普通陶器多一層溫潤光澤。
子畫果然有了興趣,命人捧近些觀看。但見那尊壁腔略薄,內外均有一層光亮晶瑩的灰青色釉,摸上去觸手滑膩果然有玉的質感。
見祖父喜歡,子晶更加得意。她伸手取下頭上一支鑲玉銅笄在尊壁上輕輕一叩,?!嗦暵曇豁?,余音悠長裊裊。
子畫凝神細聽,嘖嘖贊許道:“果然是金玉之聲。陶器怎會做出這樣的質地?不,這已經不是陶器了?!?p> 此刻的子畫全無剛才謀略天下的樣子,這時像一個虛心學習的小陶工。子晶笑道:“我就知道您一定喜歡。叔父兄弟他們整天就會打打殺殺,什么好東西也不會欣賞,哪像您,最能懂器物之美?!?p> “天生萬物,唯獨人為靈長。若無這些器物,人和禽獸有什么分別?不要小看一鼎一豆,可知這些技術都是經了多少代人潛心琢磨才能為我們所用的。祖父重劃新邑推崇百工,其實便是敬重他們身上的技藝。若沒有他們,亳邑怎么能有今天?!?p> 這是事實,靠了這些新邑人制作的各類精美器具,亳邑的大市在大邑商內外服赫赫揚名。每一年的交易利潤積累下來,亳邑如今才能經營的風生水起。如今內外服各族一旦想購置些手工器物,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來亳邑。而不是規(guī)矩大麻煩多的殷邑。
“實用性如何?易碎嗎?可裝過酒水試試?”子畫一面問,一面舉著敞口尊打量個不停。
“祖父可真是內行人。原是一個陶工燒窯時偶爾放進去了一些草木灰,加之爐溫略高,便出了個如此不同的器物。陶窯的人報上來以后,我便帶人去了,來來回回試了好多日,最后終于出了這么一只漂亮的青尊?!?p> 子晶將一杯涼酒倒進去,晃悠著給子畫看:“您看,酒水倒進去,內壁吸入極少,滲水率遠遠低過普通陶器。只是硬度跟銅器、玉器是沒法比的?!?p> “晶丫頭不要謙虛,以土煉器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是天帝庇佑了。我的孫女果然天資聰穎,有統(tǒng)領天下百工的能耐!這青尊的質地與其他截然不同,可曾取了名字?”
見問,子晶斂容正襟,恭敬拜倒:“亳邑今日燒出此祥瑞新器,此乃天帝庇佑我邑之征兆,請亳主大人為此物賜名?!?p> 殿中眾人一起跪下高呼:“請亳主大人賜名!”
呼聲沖出殿外直上九霄,子畫俯視著這些匍匐在自己腳下的庭臣子孫,不由得感慨萬千。他揮一揮手,豪邁地道:“化土為玉,經火乃成,非歷經磨難不能成此美器。此物當名為……瓷!”
當晚,宮城傳令舉行加宴。席上,提前趕來參市的兩位內服大族族長有幸看到了這只原始青瓷尊,并且當即以50頭牛換一只瓷尊的價碼向大司工定購。
能坐到宮宴上的都是大族權貴。同樣是來參市,普通小族來的就只能在外城的驛站客舍內將就了。今年大市開得早,各族來參市的人不但沒有少,反而比往年還要多上許多。兩個滿嘴西北口音的周族人在客舍里擠得難受,出來在城里四處逛。
亳邑以貿易聞名,各色外族人常來常往,邑人早就習慣了。所以姬石頭在外城四處走動的時候并沒引來多余的注意,然而他天性耿直,即使別人不問,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心虛,因為自己并不單單是來參市的。
姬石頭是來尋自家宗子姬亶的。
大宗伯離世,邠侯令他來亳邑尋姬亶主仆回去??烧嬲屗^疼的是,那個刁蠻的姜姝女公子居然駕車追了上來,非要跟他一起來尋未婚夫。姬石頭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一看見姜姝就頭大。
眼看天色暗淡,道路街巷都有些看不清楚了,姜姝卻不依不饒,拽著他在外城一路轉悠。
“姝公子,咱們回去吧?!?p> “那不行,都兩天了還沒找到亶哥哥。這哪行!再找一會兒,北城和西城都去過了。東城是大澤,如今就剩下南城了,亶哥哥一定在南城!我覺得今天一定能找到!”
哪有那么容易。石頭嘟囔著:“萬一亶公子去了內城怎么辦。”
然而就那么容易,倆人沿著內河逆流而上,接連轉了兩個小邑都沒看見和姬亶相仿的年輕人。石頭看著天色已經發(fā)藍,便攔住姜姝:“得回去了。再晚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p> “說得跟你知道路似的。一直都是我在尋路好嗎?”姜姝伸手扒拉他,一扒之下沒動,正要惱忽然眼珠一亮,對著石頭背后叫道:“呀!那個是……二傻?二傻?”
石頭嘆了口氣,這刁丫頭已經坑了自己幾次了。他堅持不肯讓步也不回頭,只攔著姜姝要走。沒走出兩步,石頭忽覺不對,一陣極快極輕的腳步聲朝著自己后背直沖過來。他連忙把姜姝往后一拽,自己回頭大聲吼道:“誰!”
回答他的是一陣狗叫。二傻繞過石頭飛撲向姜姝,一條尾巴搖得歡欣鼓舞。姜姝又笑又叫,握住二傻的兩只狗爪子往一邊推。
“哎呀哎呀好了二傻。別舔別舔,哎哎別舔!”姜姝邊笑邊躲,還抽出空來對姬石頭解釋:“這是木頭家的狗,跟著亶哥哥來亳了。二傻,快,帶我們去找你主人。”
她連聲催促,二傻卻還沉浸在故人重逢的喜悅中,不斷地上躥下跳想撲姜姝。石頭撓著頭,不知道該不該上去拽一把。倆人一狗正沒奈何,一個小姑娘跑著出現(xiàn)了,一見二傻和陌生人玩得高興。小姑娘怒了,瞪圓了眼睛吼道:“二傻!回來!”
姜姝和石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叉著腰的小姑娘正怒氣沖沖瞪著他們??上?,她的眼睛實在太小,瞪圓了也沒多大。
當晚,姜姝和石頭就出現(xiàn)在豬十三家里。
棄和姬亶不在,只有木頭和豬十三在家。姜姝一見木頭便連連催問姬亶的下落。主人豬十三笑呵呵地點亮了火燭,讓他們坐下說話。
經歷過前面的事,木頭已經知道了豬十三是自己人。便也不避諱,跟他介紹了二人身份之后便告訴姜姝:姬亶跟著棄去了桐宮。
“桐宮?桐宮是什么地方?亶哥哥去哪里干嘛?”
姜姝問完就后悔了。因為木頭立刻開啟了話癆模式:“哎呀桐宮啊,桐宮就是以前商王的一處離宮,相傳里面關押過一位先王太甲。
但是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現(xiàn)在鴆姐姐被關在里面。那個叫巫紅的說桐宮里如今都是巫族的人,鴆姐姐又被他們視為叛徒,處境很危險。棄大哥就急了,可他又要回殷邑沒法救她,于是不知道為什么屠四哥就替他往殷邑去了?,F(xiàn)在棄大哥去桐宮救鴆姐姐,亶公子怕他一個人有危險就也跟去了。我的話太多,屠四哥讓我在家里幫豬哥的忙,沒想到你們居然來了……”
這一通話里的信息量太大,可石頭還是從里面抓住了要命的一條:“桐宮里全是巫族人?”
“對。不知道怎么的巫族好像分裂了,一半巫師跟著大巫朋來了亳邑……”
石頭舉手打斷他,和姜姝對了個眼神,二人面色都凝重得愈發(fā)難看。這一下就連豬十三也覺出不對來了,他坐下來斟酌著問:“怎么?二位有什么難處嗎?”
戍衛(wèi)出身的石頭警惕地看了看這個貌不出眾的漢子,木頭忙在一邊解釋:“沒事的,豬哥是自己人。棄大哥和亶公子的事他都知道。”
雖然有族人的保證,石頭依舊不怎么放心,只垂下頭不說話。姜姝畢竟掛心姬亶,有些繃不住,對豬十三解釋道:“其實,我倆來找亶哥哥,是因為我們周族的大宗伯死了。”
姬離塵死了?木頭驚得忘了說話。豬十三還是不明白,只聽姜姝接著說:“是巫族的大巫朋派人作的?!?p> 這……豬十三也愣了。
另一邊,亳城西北,姬亶已經站在了桐宮大門外。
此時的他還不知道殺死自己的好友的兇手就在門內,他只擔心棄和自己如何進得去。
暮色蒼茫,桐宮的紅漆大門也漸漸顯得陰沉起來。幾十個亳兵打扮的戍衛(wèi)手持銅戈銅矛分列兩廂,另有兩個玄衣巫師站在門前。棄把馬車藏在遠處林中,自己緊了緊腰帶,便背著硬弓箭菔大步上前。
姬亶一把拽住他:“棄大哥,你怎么打算的?”不是就這么闖進去吧?
“放心?!?p> 棄笑了,一拍他的肩膀:“你跟在我后面,我去叫門?!?p> 說著,他甩開姬亶走出陰影,戍衛(wèi)們一見有人來,紛紛吆喝著讓他停下。棄走至門前,沖著門前那兩個巫師大聲喊道:“請回稟大巫朋,亡人來訪。”
一個巫師打量他幾眼,飛奔入內。
亳地戍衛(wèi)們聽不懂這話。他們只是被撥來保護巫族,可不敢干預他們自家族內的事。這漢子一口一個亡人,亡人不就是死人嗎?巫族的事,搞不懂。于是他們只把棄和姬亶松松圍上,并不動手。
不多時,通稟的巫師回來了,他喝退亳地戍衛(wèi),對棄微微一禮,大聲道:“大巫朋有令,請貴客打進去!他在東墉祭壇處等你,若是晚了,他可就要動手宰殺人牲了!”
難道巫鴆要被大巫朋當人牲殺掉?棄腦中轟然一聲,全來不及多想,反手搭弓上箭就要往里闖。
“且慢!夜間就不必箭簇討巧了?!蹦俏讕熃械溃麃G了支銅戈在棄的腳下:“請用這個。”
棄丟掉長弓甩開箭菔,彎腰拾起這支銅戈,慢慢抬起眼睫,說:“敢不從命。”
桐宮大門洞開,內里庭燎亮如白晝,數百名巫師各持武器從門口一直排列到宮闕深深處。棄揮起銅戈,向內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