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市要提前的消息放出去,亳城上下就加倍忙碌起來。司市、司工、戍衛(wèi)、各署忙得不可開交,內外兩重10個城門每天熙來攘往人流不絕。偏宮城里比這些衙署還要忙上幾分。
子享頭一夜與紋夫人聊到月上柳梢才回去休息。原本一夜香甜好夢,哪知旦明剛過,宮城內宰就急火火地跑來喚他,說是忽有貴客到訪,子畫大人吩咐大食擺宴。子享不得不起身,在侍女的服侍下盥洗一下就往庖中去了。
宮城規(guī)劃有序,前朝后寢各殿之間皆有寬涂相連。其中庖廚位于宮城東南角,是一座獨立院落,西北兩面皆有偏門各自通向朝寢兩部。亳宮的庖廚規(guī)格甚大,子享的父親曾夸耀說自家庖廚比殷宮庖廚大出兩倍有余??赡怯惺裁从?,就算祖父在世時,庖廚內從未像現在這般熱火朝天過。
子享喝了口涼酒,開始巡檢廚中各部。所有膳夫庖人恭敬行禮之后都偷眼瞄著他,只要太饗的手摸向哪里,他們的眼睛就飛向哪里,各個盼著偷學一二。
昨晚的夜宴用的是薦脯和庶羞,今日內宰叮囑要用炙羊。幸而昨日剛收進一批肥羊,子享吩咐兩個雍人速去牽幾頭出來宰殺干凈,一面開始準備醢、蓏、羹、飲。
別的都好說,那大羹就麻煩些,由于不調入五味,烹飪時必得料足火猛,一氣兒將肉熬出濃汁來才得濃香撲鼻。尋常庖人沒個多少年苦練斷出不了這味道,一見太饗大人要熬大羹,各個爭先恐后端肉遞柴想要窺看秘籍。
可子享哪容他們看,板起臉用銅匙在鼎沿一磕,罵道:“散!”
庖人們見平素總是笑瞇瞇的太饗大人變了臉,這才不情愿地各自散去。待人都走了,子享這才轉回灶間去取他的獨門秘訣。
其實大羹要熬得好,火候之外便是調和,子享的訣竅就是常備幾陶罐脂膏。膏采自牲畜肥肉,其中最常用到的除了牛膏之外便是豬膏,只不過夏季天熱,脂膏易壞,他每次都只做一罐備用。
揭開一看,子享犯起了嘀咕:牛膏、羊膏倒還有盈余,豬膏已經快要見底。這幾日也不知怎么的,接連有貴客來亳,宮內連連開宴搞得他措手不及。
待鼎中羹湯開始漸漸翻騰起泡泡,子享這才喚了個小羌奴進來:“你去前面取個出城骨牌,到外城走一趟。去南邑跟養(yǎng)豬的豬十三講一聲,說我大食之后去找他先收一頭肥豬。讓他殺好了備著?!?p> “是!”小羌奴飛跑出去。子享抓了把澡豆擦擦手,一面又喚了個人來:“今兒的鮮果不錯,等下趕在大食前給南軒送去?!?p> 又是給那位南軒夫人送,膳夫們互相擠擠眼。太饗大人和子旦大人搶美人的事早就悄悄傳開了,真不知那位住在南軒的夫人到底得美成什么樣。子享四處安排妥當,這才偷空坐在廊下塌上喝口涼酒。
此時太陽正在緩慢爬升,朝堂那邊熱鬧非凡。庖廚三面殿中一片熱火朝天,煙霧繚繞中夾雜著菜羹香氣,子享正逗弄著白狗伸爪子取樂,東邊的偏門開了,一個布巾高冠的小寢官顛顛跑進來。
這是內宰派來催問膳食的,小寢官悄悄咽著口水回:“大室那邊巫、樂都已備齊,只等您這邊了?!?p> 子享點點頭安排人準備傳菜,小寢官完了差事待要退走,卻又被叫住了:“今兒個宴饗的是哪位貴客?”
“小寢一直在后頭忙活,只聽說一兩句什么大巫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總不能真是玉門山那位大巫朋吧?”
“哦……”子享聳聳肩,臉上的肥肉跟著一顫,低頭接著逗狗:“管他呢,誰來都得吃飯?!?p> 捱到大食宴罷,子享一直等到南軒的食盒收回來。打開一看,見紋夫人吃了不少,這才放心離了庖廚。他叫人套了一輛座車,又吩咐一輛牛車跟他著走。兩輛車晃晃悠悠地出內城南門往外城走去。那只白狗跟他蹲在一處,一雙眼睛滴溜溜四處亂看。
等車子快到南邑,那白狗忽然坐立不安,嗚嗚悶聲叫個不停,子享怎么安撫呵斥都不管用。等到了村口,那狗更是激動不已,汪汪嚎叫幾聲聲蹦下車來。路窄車子進不去,子享叫車夫在此等著收肉,自己爬下車去攆狗。
本來他就胖,跑上幾步就喘得胸口直發(fā)燒,不得不跑兩步歇一歇??赡枪芬晦D眼就沒了影兒,氣得子享連喘帶罵,罵這個吃肉不記主的混賬畜生。四下望過去實在找不到狗,只好雙手扶著腰往豬十三家走去。
邑人們都認得這位沒架子的太饗大人,早早就有人跑去通知了豬十三。他這一路走過去,邑人們都樂顛顛地跟他行禮。子享喘著粗氣一個個應付過去,終于摸到了豬十三家門前。
那父女倆已經在門口等著了,小眼兒一看見他就歡叫一聲跑了過來。子享咧著嘴張開手,小眼兒撲過來一把抱住他的大肚子,倆小短胳膊使勁又使勁也沒合攏住,遂仰頭叫道:“享爹爹,你的肚子又大了呀?!?p> 子享哼了一聲把她頭發(fā)揉亂,又從懷里掏出一小包梅干遞過去:“臭妞,你享爹爹這叫魁梧!吶給你甜梅子吃?!?p> 小眼兒哇哇叫著拆開就要往嘴里塞,豬十三上來一把拍掉她的手,跟子享見了個禮:“大人,屠四剛殺好豬,正在分割,先到院里等一下吧?!?p> 子享那只擦完汗的手在他身上一抹,推了他一把罵道:“滾蛋,到你家了還玩虛的??禳c叫我進去坐坐,可跑死我了!”
“走走走,你這是跑啥呢?”
“還不是追一條破狗……恩?”
子享瞪著院內,那只白狗居然正院子里埋頭喝水!舉著陶罐喂它的是一個中年漢子,此刻一抬頭,正與進院的子享看了個對眼。
這一眼看得二人都是一愣神,漢子忙起身行禮,完了低下頭繼續(xù)喂狗。子享的小胖手點著那一人一狗問豬十三:“這狗怎的在你這??那是誰?”
“唔的唔的?。√亟卸?!”小眼兒嘴里咬著梅干又蹦又跳表示那狗是她的。
“哦,他叫棄,是秦族人。哥兒仨來找娘舅沒找到。咱閨女又看上人家狗了,這不就留下人給咱搭把手干點散碎活么?!?p> 豬十三請子享到檐下陰涼的席子上坐下,那漢子轉身去端涼酒漿水。子享卻一直盯著那人的背影。豬十三怕他看出什么,忙把話頭扯開:“這狗也夠精的啊,昨個跟我去內城找你驗豬,完了就沒見回來。小眼兒哭了一宿。誰知道原來跟著你跑了,害我白挨一通捶?!?p> 這會兒子享終于喘勻了氣兒,咕咚咕咚灌了碗涼酒下去,愜意地打了個酒嗝:“該,讓你天天不管閨女。哎你這酒不行,回頭我給你送點我釀的好酒來。就當是借狗的交換吧,它叫什么,二傻是吧,可是幫了我大忙?!?p> 二人閑扯了半天,看著小眼兒帶著二傻在院中玩各種扔撿游戲。蟬鳴聲聲,子享在濃茵底下瞇起眼睛舒腿躺著,覺得愜意極了。他最喜歡到豬十三這小院里來,偌大亳城里除了南軒,也就只有到這里他才能徹底放松。
里屋響了一聲,像是有人打翻了什么東西。子享懶洋洋地往屋里瞟了一眼,豬十三一拍大腿高聲說:“我想起來了,還有個事得問你!昨天司工署里來人把我這院里的一個秦人小兄弟給叫走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你昨天見過子晶沒有?怎么回事?那孩子是犯什么錯了嗎?”
“這我哪知道,子晶昨天也沒來找我混吃的。估計又是看上人家的手藝,發(fā)去哪個工坊做活了吧?!?p> “可亶那孩子不會什么手藝啊。別是得罪了子晶挨罰了吧?”
豬十三連聲催促,顯然很是擔心。子享打起精神想了想,嘟囔著:“沒聽見司工署有什么動靜啊。倒是這兩天庖廚忙慘了,總有筵席要整治。昨個來了個什么多射亞,今天又來了大巫朋,都趕在一起了。想偷個閑也不成?!?p> 屋子里又響了一聲,豬十三說話聲音愈發(fā)大:“是玉門巫族的那個大巫朋?”
“天下還有幾個大巫朋?肯定是他?!?p> “哎呦,這位大巫能出山可不簡單啊,不過他來亳干嘛?”
“這我哪知道,就知道跟來的巫師不少。昨天給他們預備飯食就花了不少功夫?!?p> “哦那不管他,就是你看,亶兄弟還沒回來……”
子享搖搖頭:“你這人就是心腸太熱,什么都要管。這樣,我一會兒回去就到司工署里轉一圈問問?!?p> 豬十三瞥了棄一眼,嘿嘿笑著跟子享磨起了條件:“那你還得來回傳話,怪麻煩的。要不,你把他大哥帶進去做個雜役,讓他自己去司工署里找多好?!?p> 院子寧靜下來,連小眼都不折騰二傻了,全都屏息等著子享的回答。子享捏著下巴想了想,大腦袋慢悠悠搖了一下:“不成,最近查得嚴。出來幾個進去還得幾個,多一個都要查叫邑正族長來擔保——要是女人也許還好些。”
豬十三眼睛一亮:“女人?那叫他嫂子跟你去!我說……鴆妹子~~”
他連聲朝屋子里呼喊,子享連拒絕的功夫都沒有,就看見一個冷著臉的漂亮姑娘走出來了。棄拉著她過來見禮,不知怎的,子享看見棄靠近就覺得有些不舒服,可又說不上來哪里別扭。豬十三難得拜托他點事,子享只得點了點頭。
“那行,就說她是我新招的侍女。一會兒進內城的時候低下頭別說話?!?p> 鳳眼姑娘不說話,棄在她后腰一掐,這才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子享看看他倆,又看看滿臉掛笑的豬十三,心頭莫名涌起一陣不詳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