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開木頭不提,如今棄犯愁的就兩件事:一個是那條黃狗的肚子,另一個是想給巫鴆打一把趁手的刀。
棄早就看不慣巫鴆的武器了,她那把行醫(yī)用的銅針,最長的不過手掌一倍,最短的只有指頭長。搏斗起來除非極其近身才能戳死對方,棄不想再讓她犯險。就留了意四處尋找機會。
跟著戈父行走這五年,棄的鑄術學得勉強過關。鑄刀千難萬難,拆解開了也不過是銅料和制范兩件事。銅料難得,即使有銅也沒有合適的地方制范練爐。還沒等他想到辦法,薰育部就又遷徙走了。
遷徙的原因倒不單是為了追逐水草,眼下漸漸入暑,天氣炎熱牛羊增肥倒在次要。主要是左谷囊的大兒子外出打秋風,偶然發(fā)現(xiàn)一個情報。
據(jù)他回報說,此地再往北有一邑名犬邑,也是商王治轄之下的西土方國。前兩日闔族壯丁都被抽調去了東土支援昭王攻打鬼方。
犬邑不比邠邑,乃是一族作邑,所有男丁都是出自同族,人數(shù)不多。大部分民兵跟了犬侯一走,邑中便只剩下婦孺老幼,此時,薰育人隨便派出幾十人就可以輕松撈些好處。
單于咸計算了一下犬邑的方位,正好離部族夏季的棲息地很近,便大手一揮,全體開拔。
薰育人行動迅速。氈包一收綁上牛車,婦女們便扶了老幼隨牛車走在中間。各家成年男人騎馬、半大小子騎羊,前后奔跑吆喝著牛羊馬匹圍在外頭前進。人歡馬叫夾雜著各種山歌口哨聲,歡鬧著沒一日便到了駐地。只留下一地灰坑柱印給那幾路追兵。
新駐地在一處開闊谷地當中,離犬邑只有馬程半日的距離。那犬邑的城墻不如邠邑寬闊,又因為是一族之邑,本族人都在城中居住,農田作坊散在墻外四野,全是些戴著鐐銬的奴隸羌人在勞作。
故爾這邊薰育人剛一沖鋒,那些奴隸便扔下工具四散奔逃,一點抵抗的意思都沒有??囱号`的幾個犬人叫罵阻攔不住,被牤一箭一個挨個射死。縱馬踏過這些尸首的時候,牤忿忿地吐了口吐沫:“囂張???誰比誰高一等!”
棄沒有跟著去,只留在族中洗刷燒飯,全不在意族中婦女小孩的譏笑。待到日頭偏西,大堆人馬呼嘯而歸,各個馬上身上纏裹得滿滿當當。
小五現(xiàn)在跟牤住在一處,一眼看見牤連哄帶趕著牛羊歸來,立刻歡蹦著去迎。二傻也追在后面又顛又跳,尾巴搖成一團模糊。它那黃狗媳婦倒是無動于衷,挺著個碩大的肚子臥在巫鴆腳下,張開大嘴打了個哈欠。
兩處氈包挨得蠻近,巫鴆對那喧鬧無動于衷,只慢悠悠地搔著黃狗的下巴,對棄說:“也就在這幾日了,做好準備吧,意外是一定會有的?!?p> 話說出口見棄的眼神一變,巫鴆馬上知道他會錯意了。一揮手拍去,嗔笑道:“想什么呢?我說的是這條黃狗!”
二人相視一笑,各自心底那一絲涼意又都緩緩滲了上來。猶如一團被壓在坑底的暗火余燼,即使蓋上許多干草枯枝,也止不住那絲絲縷縷向上升騰的濃煙。日子越平靜,那煙便有更多縷絲竄出,越來越多,直將二人牢牢纏住掙脫不得。
棄很想問她:巫族那邊怎么樣了?大巫咸沒有再逼你嗎?他不想讓巫鴆難做,可她從來也不提這事。每當棄想試圖詢問的時候,她都會找個由頭轉移話題。
可是再不提,怕是也拖不得多少日了。他倆每夜共處一室,卻是一個睡里面一個睡門口。巫鴆每夜睡得倒早,卻總在夜半時分悄悄起身出去。棄在門口閉眼裝睡等她回來,從不尾隨出去——每晚都有夜鸮在帳篷門口啼叫著召喚巫鴆。
倆人正默然無聲,牤扛著一卷東西大步走了過來,隔老遠就往這邊一拋。棄伸手晚了,呼騰一聲正落在黃狗腳邊。那狗也是真懶,只動了動耳朵叫了一聲算作抗議。
棄攤開查看,卻是一卷細葛布抱著幾個陶鬲陶盆,略一翻撿,居然有一塊光澤黯淡的紅銅片混在里面。
“讓你不去,那犬邑好搶得很?!?p> 牤蹲下來摸那黃狗,那大手沒個輕重碰著了狗肚子,惹得黃狗呲著牙嗚嗚悶叫。巫鴆拍開他,一個白眼翻進后腦勺:“滾,喝酒漿自己拿?!?p> 這倆人一說話就沒個好聲氣,牤往后退了一步,嗤了一聲:“不勞費心!我剛得了好酒?!?p> 棄嘻嘻笑著拍他:“看來這回得著甜頭了,這銅片也是犬人的?”
那紅銅片不是銅器,倒是粗煉過的銅料模樣。棄推測這東西附近必有鑄銅的地方。
牤擺了擺手說:“這倒不是在城里頭的東西,是我在那邑子外頭一個小銅作坊里翻到的。附近還有一處陶窯、一個骨料作坊。這犬族邑子沒多大,派頭倒是和商人學得挺足,居然也用奴隸做工耕田,我見了便來氣,和敖拉一起把那些做工的奴隸都放跑了。”
“嗬,犬邑居然有銅作坊?大嗎?”
“小得很!跟那陶窯挨著,一半挖進坡里,外面支著草頂而已。我翻了一圈,就只找到了些銅鏃頭啥的。就這個銅片還是我在幾個干泥巴底下翻到的,想著你不是會鑄器么,拿回來看你有沒有用……”
后面的話被棄一掌拍了回去:“有用!太有用了!多謝兄弟!”
這之后的幾天里,棄就開始偷偷往犬邑跑。牤說的那幾處作坊離邑墻還有一段距離,坐落在一處坡底,周圍全是農田,一條窄溪蜿蜒而過,把這幾處作坊圍在一處。
幾個作坊里人跡全無,碎片工具丟得到處都是。棄看得直嘆氣:奴隸和器師是不一樣,在器族,器師們到死也不會丟了自個做活兒的工具。這犬族真是幼稚,強迫奴隸做工,也不想想連命都保不住的一群人怎么能踏實下來習得術法精髓。
翻撿幾遍都找不到銅料,錫料更是沒有,只有一片已經(jīng)成禍了的鉛。棄又拾起坊中泥范來看,大多都是些做箭鏃的兩合范,一莖多頭,上下各一塊,可以反復利用。除此以外再沒有什么成形的大范了。
好在洗泥池和熔爐倒沒被毀,棄不敢耽誤,誰知道這些個奴隸啥時候回來,當下便開始洗泥制范芯。
那時的銅兵器中殺傷力最強的是鏃戈矛鉞,刀還排不上號,劍更是沒有出現(xiàn)。
殷商時,刀的長度不過成人小臂,刀頭上翹,身寬2到4指。因為短小不能劈砍,更多是割刺,更像是后來的匕首的功能。這樣的近身武器放在以弓箭、矛戈為主導的戰(zhàn)場上基本沒用,更多是作為工具,近距防身而備。
棄長到這么大,頭一回為姑娘打造定情信物,當然一早就想好了樣式。他要為她鑄造一把前所未有的刀,這把刀要秀氣,有紋飾,還要在刀柄后面鑄一個可以鑲嵌的鈴殼。這樣,巫鴆揮舞起刀的時候就會有銅鈴的聲音。
棄想像著巫鴆使刀的模樣,想著想著便低下頭笑了。
這樣與眾不同的刀才配得上她。泥范做得很快,先陰干,再烘烤一遍就可以了。只是這銅錫鉛三料還差倆,這可怎么整?
好在犬邑此次大傷元氣,族人縮進城中閉門不出,一時半會不敢出城來,算起來時間應該是夠的。棄每天偷偷摸摸的早出晚歸,巫鴆只做不見。
她不言語,另有個女人起了疑。
這一天,阿琮偷偷跟在棄的后面來到了犬邑,她要看看這個奇怪的男人到底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