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剛下過雨,晚上片云也無。一條璀璨星河橫過漆黑夜空,月亮與太白在銀河兩邊遙相閃爍。仨人跑得深一腳淺一腳,棄在前頭邊跑邊仰頭辨認。
仲夏已到,北斗星正掛在西北天上。順著斗口天樞、天璇兩顆星的延長線看去,所指不遠那顆明亮的大星的便是北極星。
“那邊是正北!”棄飛快確定了方向,腳下開始轉(zhuǎn)向。邠邑在東南方向,他們得反向往西北去,那里還有一些北羌余部。
“小五你看!那一片星星底下!那底下有咱們的新家!”
棄拉著小五跑得一腳淺一腳,一邊鼓勁似的說個不停:“到時候,大哥打獵你放羊,咱再蓋個大房子。火炕砌得高高的,地面用火燒結(jié)實,谷廩挖在屋里頭,羊圈圍在屋外頭!等你再大幾歲,哥給你娶個漂亮姑娘!”
小五咧著嘴傻笑,兩條小細腿邁得老高,邊跑邊道:“嗯!到時候我要接姒兒妹妹來玩。妹妹要說哪個姑娘不好看,我就不娶她!”
瞅著孩子一臉的酌定,棄嘴邊那句“你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就怎么也說不出口,只好吭哧兩聲糊弄了過去。
薰育此次駐扎的地方是個幾層起伏的緩坡,依著山林傍著草原。
那些草已經(jīng)在此地生長了千年,代代交替枯榮新生,根須向下扎得極深,互相之間又錯綜復(fù)雜。人跑起來稍不留心就得被絆個跟頭?,F(xiàn)在又是晚上,仨人沒有火把,只靠天上一點月光照亮,可不就一會兒一摔。
就在棄和小五說話的功夫,三叔公已經(jīng)摔了好幾個跟頭了。最后,老頭干脆趴在地上哎呦哎呦哼唧著不起來了。他一邊呻吟一邊瞄著棄的寬肩膀道:“大侄子,我實在是跑不動了。你身強力壯的,你背上我走唄?!?p> 也是老頭這一臉皺巴巴的樣子忒可憐,棄沒留意到他現(xiàn)在不結(jié)巴了。但自己和他要去的不是一個方向啊,于是說:“三叔公,要不您緩緩再走。咱們就在這里分開吧。您回邠邑得往那邊頭,我們倆要去北邊,不一路。”
“?。?!那那那怎么行??!你你你你扔我在這里,是是是要坑坑坑死我?。?!”三叔公登時嚎哭起來,那聲音在空曠的草地上被風一送,便飄了開去。
棄趕緊捂住他嘴:“噓噓噓,咱還在薰育人地界呢!別把他們招來!!”
老頭嘴巴被堵,手腳卻還在扎掙,跟個被踩住的蛤蟆似地彈著高兒,嘴里嗚里烏拉沒完沒了。小五緊張地看著后面,顫聲道:“棄大哥棄大哥,火把,火把好像沖這邊來了!”
仨人一起看過去,就見不遠處那火光密集的地方分出一隊來,星星點點首位相連,似一條危險的長蛇般沖這邊游來。
“薰育人追來了!”棄拉起小五就要跑,三叔公向前一撲抱住他的腿:“你你你你不帶上我,我我我我就接著……喊!!”
這老無賴!抱大腿上癮了是吧?。?p> 眼見那火光長蛇越游越近,棄顧不上計較,一把將他扽上肩膀,扛起就跑,小五緊緊貼在一邊。
夜黑草滑,路又不熟悉,棄哪里跑得過熟悉地形的熏育人?沒跑多久,身后馬的噴氣聲都隱約能聽到了。三叔公看著瘦,背著卻死沉,這會兒嚇得不停地拍打棄的頭催他快跑。
棄滿身都是汗,跑得踉踉蹌蹌,最后一腳踩虛,順著一處緩坡滾了下去。小五嚇了一跳,跟著他倆一起滑了下來。
后面,那條緊追不舍的火光越游越近。眼看追兵越來越近,三叔公抓住棄的手攥得更牢,幾乎摳進他肉里。
這樣下去仨人都得死。
棄使勁一捏,三叔公吃痛,藤蔓一樣的爪子不情愿地松開了。棄把他按靠在坡上沉聲道:“叔公,你藏在這里不要動,我們倆去引開他們,等薰育人走了你再出來?!闭f著不等老頭抗議,背起小五就跑。
仨人跌這一跤無意中改了路線?,F(xiàn)在棄二人在緩坡下向西奔逃,薰育人沒發(fā)覺,還在坡上傻追。就見坡上一串火光涌過,追兵們吵嚷著向北邊追去。
夜深沉,天空中突然有云飄過遮住了一半星星。黑暗中只有追兵舉著手中的火把是灼亮的,可火把畢竟照明范圍有限,那光越擴散越微弱,再遠一點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棄背對著那光源狂奔,不多時就跑進了黑夜里。
黑暗籠罩住了二人的身影,他暗自欣喜道:好了!甩開了!
正當他扭頭要安慰小五時,一聲變了調(diào)的尖叫從身后傳來:“他們在那邊??!那邊!?。?!你們追錯了?。。?!”
是三叔公。
幾乎是同時,他倆所在的黑暗立刻被撕碎,二人的身影也暴露在火光的遠輝當中。就見那一長串火把立刻轉(zhuǎn)向,順著斜坡狂奔而來。小五驚叫起來,棄怒罵一句該死一邊發(fā)足狂奔。可是熏育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不管他怎么跑都出不了那火光。
要活!要活!要活!
棄拼命的跑,兩條腿越邁越大。前方有片高低不一的黑影,“是林子!”
薰育人有馬,在林子里沒那么方便,跑進去就有希望!棄咬緊牙關(guān),跑得幾乎要飛起來。
追兵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意圖,一個男聲高聲喊道:“快停下!”棄理也不理繼續(xù)飛奔。就聽得嗖一聲,一只浸滿油脂的火箭擦著棄的左肩飛了過去,正釘在前方草地上。棄連磕巴都沒打,一步邁了過去繼續(xù)奔跑。
這下惹怒了追兵,就聽那男聲吼了一句什么,燃燒的火箭便接二連三地朝二人射來。棄怕傷到小五,只得回過神躲閃。
箭雨叮叮當當截住了前路,棄再邁不開步子。那些落地的火箭似一個燃燒的記號般把他倆圈在當中。棄長嘆一聲放下了小五,男孩緊緊貼著他的大腿,一言不發(fā)。
追兵圍了上來,幾個大漢罵罵咧咧地走上來踢翻了棄就是一頓暴揍。小五怒罵不止,撲上去抱著其中一個人的腿又撕又咬。那人嚎了一聲扭身抓住小五就要揍,身后一個男人高聲喝住了他:“住手!不要打幼崽!”
此時其他幾個人也停了手。棄吐了口血沫子,撐著地想爬起來卻被一只腳踩住了。
剛才喝停同伴那男人陰森森道:“我可沒說不打你!”說著猛一跺腳,棄的半個腦袋都被踩進了草地,滿嘴啃得都是草葉和土。周圍人哈哈大笑,小五踢打著抓他那人,口中咒罵不止。
半晌,那人才放開棄回身去拿東西。小五撲過來扶他,棄按住男孩的小肩膀,自個慢慢爬了起來。他喘口氣,一邊吐著葉子一邊斜睥著這群人,環(huán)視一圈沒找到三叔公,這才開口道:“那老頭呢?”
領(lǐng)頭那人轉(zhuǎn)過身來,手里拿著一根木棍。聽到棄發(fā)問便一咧嘴,嘴角差點歪到耳朵上前。他把木棍在手里掂了掂,笑道:“打死了?!?p> 棄還要再問,那根木棒便落了下來。他只聽見小五突然尖叫起來,接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漆黑的天幕漸漸變得透明,啟明星出現(xiàn)在東方天際。單于咸打著哈欠從大帳里出來,帳外圍了一堆人,吵吵鬧鬧的還不停踢打著什么。他的寶貝女兒阿琮立在一側(cè),正低頭打量著什么。右古都親昵地湊過去與她咬耳朵,全看不見阿琮臉上的嫌棄。
見單于咸出來,所有人都停下動作朝他行禮。單于咸點頭示意,佯裝沒看到阿琮一腳踢倒了右古都,只扭頭問左右:“怎么回事?你們在干嘛?”
眾人提著倆物件上前,一撒手按在他腳下。單于咸踢了踢,是一大一小兩個五花大綁的邠人。右古都揉著膝蓋上前回道:“回單于,昨天晚上砸毀羊圈逃跑的倆俘虜抓回來了?!?p> “就他倆毀了我的羊圈?”單于咸一挑眉毛:“有一個還是小崽子?”他伸腳去扒拉小五,那男孩一躲,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怒視他。
“還有一個結(jié)巴老頭,已經(jīng)被打死扔了?!?p> 單于咸被小五瞪得不悅起來,揮手道:“這兩個也打死?!?p> 眾人答應(yīng)一聲,拖起兩人就往吼后走。那大個子始終沒醒過來,跟個破席子一樣任由人拖拽。小男孩卻破口大罵起來,祖宗神明哇哩哇啦沒完沒了。右古都道:“小孩也弄死嗎?要不留下來做個放羊奴?”
單于咸沒回答,阿琮卻忽得冷笑道:“你看那小子的眼神,養(yǎng)大了也是頭狼!訓不成羊的。留著他絕對是個禍害?!?p> 聽了這話單于咸才笑了一下,女兒的眼光毒得很,謀算識人這方面遠近部落的年輕人都不如她。也怨不得到現(xiàn)在她一個求婚的也看不上。
阿琮一發(fā)話,右古都就閉了嘴,吆喝著人下去了。阿琮扶著單于咸回帳篷去,一面喚出姬芝打水燒灶。
那女奴垂著頭提著尖口瓶出了帳蓬。單于咸忽然想起了什么,扭頭問女兒:“昨天也沒問你,這邠人女子有名兒嗎?叫什么?”
休息一夜,單于咸終于想起牤的托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