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鴆很討厭別人靠近她，同時也厭倦一切人際交往。若是有得選，她寧愿在玉門山那座茅屋中離群索居一輩子。

　　只可惜她沒得選。全族皆知，下任大巫咸一定是她。

　　若能重新回到4歲，巫鴆一定會離巫殿遠(yuǎn)遠(yuǎn)的。她經(jīng)常會想，如果當(dāng)初自己不那么好勝，不跟小伙伴溜進(jìn)大殿探險，那她現(xiàn)在也許就能留在山中整理典冊，悠然度日了。

　　自那之后，巫鴆就拒絕與人親近，只有撫養(yǎng)她的大巫朋與兩個一起長大的巫師能與她說上幾句話。久而久之，倒養(yǎng)成了她異常警醒的能力——但凡有陌生人靠近，數(shù)十步之外巫鴆就能察覺。

　　毛櫸樹上那位黑衣人已經(jīng)站了很久，不遠(yuǎn)處的巫鴆依舊無知無覺。玄鴉色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臉，看不清眉目表情。她死死盯著巫鴆，偶爾才朝棄看上一眼，似乎對他并不感興趣。過了一會兒，黑衣人從背后摸出了一支暗黃色短棍拿在手里。樹葉搖曳，濃綠的影子落在那支短棍上，襯托得那上面的7個小孔更加黝黑——原來這是一支骨笛。

　　黑衣人把骨笛放在唇邊正要吹奏，忽瞥見陶窯邊有了變化。她看得一愣，緩緩放下了骨笛。

　　讓她這么驚訝的事說起來挺簡單：巫鴆在打架。但不是殺人取命的那種打法，更像是……在鬧著玩。

　　陶窯邊，棄被巫鴆追得抱頭側(cè)身往旁邊打了個滾。

　　“嘩啦”一聲，棄剛才坐著的位置赫然一地碎陶片。棄一回頭，發(fā)現(xiàn)那是剛出爐一個廣口陶罐，立刻跳腳吼道：“又不是我說你丑，你砸我干嘛！”

　　巫鴆也不搭話，右手拋著一塊碎陶不緊不慢地朝他走過去。棄兩只手虛張聲勢地?fù)]舞著，腳下直往后退：“你別過來啊，當(dāng)心我抹你一臉泥，嗐……”

　　看見對方那張陰沉的小臉，他那兩只泥手到底不敢摸上去，只好叫道：“喂，你明天要主持祭祀，現(xiàn)在是不是該去干點正經(jīng)事了啊。老跟著我不覺得閑嗎？？別過來啊！喂你干嘛！”

　　就聽啪的一聲，又爛了一個陶甕。木頭哀嚎一聲：“那是我做的！”

　　棄的聲音比他更高：“喂喂喂放手放手疼啊疼疼疼……”巫鴆揪著他的耳朵往一邊拖，棄吃痛想掙脫，可滿手的泥巴又不敢往巫鴆的衣服上抓，只好在空中瞎撲棱。巫鴆一邊走一邊慢悠悠地說：“祭法有定規(guī)，若要重祀社土，還得殺個把活人獻(xiàn)祭才行?，F(xiàn)下也不用去捉羌了，就用你吧?！?p>　　她說得半真半假，棄也分辨不出來，只好一個勁地嚎叫木頭幫忙。木頭先前躲在一邊，此刻一見倆人要走，連忙跟了上去：“哎哎……大人您去哪？這還沒完工吶?！?p>　　巫鴆的黑眸子從眼角斜了他一下，哼了一聲：“嗯？”

　　“我……那個……您要去哪兒？”木頭被她一瞪，手腳都嚇得沒地方放，整個人都縮短了一截。

　　“滾！”

　　“可是……不是……”大宗伯交代過要跟緊了他倆，不能讓他倆單獨行動。

　　巫鴆看著木頭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張人皮，木頭咽了咽吐沫，默默退回去撿起木柴胡亂往爐膛里填。巫鴆拽著哇哇亂叫的棄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毛櫸樹上的黑衣人一動不動，饒有興趣地聽著那倆人一來一往的對罵，她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巫鴆這副模樣了。能讓這塊堅冰開裂，行，這個器族還是什么小王的小子值得自己跑一趟。

　　黑衣人收起骨笛，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毛櫸樹微微一顫，幾片樹葉落在地上那倆人身后，巫鴆毫無察覺，拖著棄越走越遠(yuǎn)。

　　出了柳邑老遠(yuǎn)，巫鴆才松開手。棄哈著冷氣用肩膀蹭揪紅的耳朵：“你下手也太狠了吧！現(xiàn)在干嘛去？”

　　沒回答，巫鴆只管往前走。棄見她走的不是往槐邑的路，忙緊跑兩步追過去：“喂喂喂，去哪??？不是說讓我在槐邑呆著嘛？”

　　繞過一棵斜在路邊的歪脖柳，巫鴆伸手拽下一根柳條：“不回槐邑了，現(xiàn)在起你就跟在我身邊?！彼蚜鴹l拿在手里折了兩折試試韌性，又道：“反正你那胡子也長好了，跟著我冒充個羌奴不會有人懷疑?！?p>　　“又來了！”棄怒道：“羌奴羌奴，這么想要個羌奴你去把牤收了多好。”

　　巫鴆冷哼一聲，把柳枝彎成一個圈，兩只手一前一后拉到最緊時猛一松手彈了出去，正打中對面跑來的一個周族小巫面門。

　　對方哎呀一聲捂著臉?biāo)さ乖诘?，后面跟著的兩個仆役一個手忙腳亂扶他，另一個趨步向前對巫鴆施禮道：“巫女大人，大宗伯請您移步到宗廟?！?p>　　在他們身后的大路上，一輛宗廟專用的黑棚馬車正等在那里。巫鴆一言不發(fā)地上了車，沖著還在車下瞪眼的棄一歪頭：“上來?！?p>　　這，周族小巫顧不得臉上火辣辣的疼，連忙上前阻止：“大人，他是？”

　　“本巫的羌奴?！?p>　　“那，請他跟著車走可好？”小巫低頭懇請。開什么玩笑，這車平時只有大宗伯才能乘坐，讓個羌奴上去算怎么回事。

　　“他坐車。”

　　棄摸摸鼻子，在小巫怨恨的目光中施施然登上了車。御者抖動韁繩，車駕顫巍巍地往宗廟駛?cè)?。巫鴆一只胳膊支在車廂板上，望著沿途發(fā)呆。棄看著車后滾滾黃沙中奔跑的小巫和仆役，對巫鴆聳聳肩：“以前倒是沒在意，原來做個奴仆還得跟在車輪后面吃土?！?p>　　巫鴆頭也不回，只哼了一聲：“你以前坐得太高了，怎么會注意到腳下這些塵埃螻蟻?！?p>　　這話已經(jīng)很露骨了，棄警覺起來。可巫鴆并沒有再說下去，馬車在二人的沉默中駛?cè)肓俗趶R大門。

　　雖然巫鴆之前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要主持社祀，但周族方面也從來沒敢催過。之所以今日突然先宣后告，完全是因為有人一早入邠給姬離塵傳了話。

　　此刻，周族大宗伯姬離塵斂容回眸，面對疾步而來的人恭敬一禮：“巫鴆大人，離塵恭候多時了?！?p>　　宗廟后堂此刻只有他們二人，巫鴆把棄留在前殿庭中，自己來見姬離塵。她拱了拱手：“漂亮話就不用說了，有什么吩咐?！?p>　　見她這樣，姬離塵忙解釋道：“還望大人莫惱。忽然宣布祭祀之事并不是離塵與邠侯大人的主意?！?p>　　“哦？”

　　“今日旦時，有位黑衣人持大巫令入邠，讓我今日宣告此事。所以，請您主持社祀這件事，是大巫咸的命令?！?p>　　大巫咸……巫鴆垂下眼皮，逼得真緊啊。她跟著姬離塵往偏殿中去，走到一半忽然問道：“那黑衣人是誰？”

　　姬離塵笑得更加嫵媚：“那位大人雖然沒有出示身份，但離塵當(dāng)年有幸在巫族見過她一面，所以認(rèn)得是您的故人。那時整個巫族年輕一輩中只有她和你二人能跟隨大巫朋修行。”

　　巫鴆停下了腳步，姬離塵低聲說：“是巫紅大人?！?p>　　怎么是她。巫鴆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