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一直延綿不斷地傾瀉而下,錦州再也無法回歸當(dāng)初的平靜。老天不愿看這場錯演的悲劇,只得如此嚎啕大哭,企圖引起世人的頓悟。
可世人愚鈍,又或是太過聰明,他們自以為是的自導(dǎo)自演,在命運面前,只是一場無畏的抗?fàn)帯?p> 生死有命,決事在天。
司康府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了半點官貴人家該有的富實樣子,占地半城一般大的府宅不再整夜響徹鶯歌燕舞的繁鬧。
園中富貴花萎,瑤池?zé)o鯉魚轉(zhuǎn)幅,琉璃石子路不再與月光爭輝,金絲楠木的房梁上懸著星星點點的霉跡,脆弱的金絲綢布與梁柱一別兩寬,只剩那顆被風(fēng)侵犯過的半截身軀骯臟的活著。
一場春雨,便蕭瑟了這座宅子半生的歲月。
浮生卻似云中水,日夜東流人不知。
司康若房門前的云臺水仙花早已化作一團(tuán)烏黑的廢紙,虛虛冒著死氣。
它原先如美人一般優(yōu)雅的根莖再也無法傲然環(huán)視四周了,精致到毫無瑕疵的花瓣上早已布滿斑斑血跡。
只是一夜,它墮落的與這世間萬千的平凡花草一樣,成為可有可無的陪襯。
曾經(jīng)的它,要受日初精華澆灌,依偎在價值千兩的青瓷花器里,迎接主人的第一抹笑意。
而現(xiàn)下,它半生不死的活著,眼睜睜的看著青瓷化為碎片,割斷自己最引以為傲的花蕊,扔下嬌弱的它被屋外的黃土掩蓋,受萬人踐踏。
它的不甘,是因它不再獨樹一幟。
可它忘了,花草而已,本就是這個命。
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命中該有的生死劫,怎么也逃不過。
松樹千年終是朽,瑾花一日自為榮。
房間內(nèi),則更是一片慘不忍睹的狼藉。所有能反光的東西都被摧毀了,鏡子的碎片劃破青玉磚石圓潤清透的臉頰,留下一道道慘白色的疤痕。
明紙被刀片劃開,任由雨滴攻下城門;各種名貴花瓶金器被摔翻在地,它們沒了華美的外袍,充其量只是一堆堆浴火重生過的泥土罷了。
它們玉石俱焚,連著被潑翻的墨汁,為這間屋子又添上了一筆雪上加霜。
只剩一副昂貴的空殼,苦苦支撐表象。
一簾之外,站滿了各色各樣的醫(yī)師。他們跪在地上,身體是止不住的顫抖,每個人的表情都是一樣的凝重,一樣的面如土色。
旁邊是被撕扯成碎片堆的藥方,那也是一條條無聲的人命。
醫(yī)師的人數(shù)在肉眼可見的減少,地面開始滲透四面八方都掩蓋不住的血氣,屋里屋外都是求饒聲,一瞬間叫人分不清誰才是病人。
“好痛啊,好痛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誰來救救我,誰來.....啊啊啊,好痛啊...”
“我不要死....”
杜思齊看著自家寶貝兒子變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心痛的如同手中早已被絞的不成形的錦繡帕子一樣,再也恢復(fù)不了當(dāng)初的榮化貴氣。
她只能干坐在大堂聽這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吼叫,這常年累月嬌生慣養(yǎng)的心臟哪里受得了這樣的打擊。
可憐司康若還在藥石無靈的時候,這邊還要撥一半醫(yī)師來救治這位時不時就要暈倒的貴夫人。
“我的若兒,我這苦命的若兒,到底是做錯了什么,受這等委屈。他可是從出生,都沒哭過的孩子啊?!?p> “杜夫人,少爺吉人自有吉天相,您可別也跟著哭壞了身子啊?!?p> 杜思齊的陪嫁姑姑王嬤嬤心疼的扶著這位從手心捧大的好姑娘,連連輕拂著她纖細(xì)的后背,又為她捏肩擦汗,忙來忙去,早已是氣喘吁吁。
王嬤嬤瞧著面前這位好人兒哭的泣不成聲,淚水早已暈花了她臉頰上精致的妝容,半顯半遮的露出那連著幾夜都沒睡好的憔悴的皮膚。
她頭上的珠釵跟著身子一起聳動,脆弱的珍珠玉髓相互碰撞,只能發(fā)出悅耳卻慘痛的嘶吼。
杜思齊捂著陣陣發(fā)疼的胸口,都說母子連心,見她寶貝的兒子變成這樣,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堂的風(fēng)冷颼颼的吹進(jìn)來,雨點像炮彈一樣趁虛而入,屋外的草坪上蔓延著一股血腥氣,聞著直叫人作嘔。
燒的發(fā)黑的藥罐子已經(jīng)被摔了無數(shù)個,面目全非的藥渣和尸體混合在一起,最上面竟然是一朵不再艷麗的鮮花徐徐盛開。
老天或許知道,曾是人間天堂的司康府已是無藥可醫(yī),迎接它的下場只有墜入凡塵話本里那駭人聽聞的煉獄之中。
它死了,這座城的前半生,也就徹底坍塌了。
除非真的有神,或是妄圖成為神的人。
司康若不敢睜眼,他害怕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的,那慘不忍睹的身體。
他的每一塊皮,每一塊肉,都布滿黑紅色的血痕,經(jīng)過之處不斷腐蝕,哪里都沒有一塊好地,哪里都是血肉混和。
本來白皙的皮膚如今能清楚的看見青到發(fā)黑的脈絡(luò),隨著他瘦弱的心臟一起遲緩的搏動。
沒人能證明他還在明明白白的活著,也沒人能證明他死了。
痛覺成了很奢侈的東西,他因為長期無法舒緩的疼痛導(dǎo)致原本俊朗的臉頰變得扭曲,好像一幅上好的畫被從中劃開,只留下一道道抹不去的疤。
他現(xiàn)在像一片片發(fā)霉的生肉,只是不斷吸引著蒼蠅嗡嗡的勸著自己,早死早超生。
他還活著嗎?
他生不如死!
一群沒用的狗醫(yī)生!
另一服滾燙的中藥再次灌入司康若的嘴中,只是隨著玉碗被摔碎,迎接所有人的又是那一塵不變的撕心裂肺。
他已經(jīng)喊不動了,每一句不成形的話都是費力被拼成的,外面的雨勢依舊囂張,這或許是死神在為他流的眼淚吧。
墻角的侍衛(wèi)動作利索,架起那名準(zhǔn)備攀逃的醫(yī)師向外拖。
他們已經(jīng)跪了三天三夜了,膝蓋接連與這一片片殘損的地石相碰撞,他們都是無辜的犧牲品,只能以這樣見血的方式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別離。
命,在這里最不值錢。
醫(yī)師事先被臟布捂住口鼻,省的驚擾到在座的貴人。他像一條廢狗一樣從后門被拖走,連求救的機會都沒有。
大雨極力的配合這場毫無人道的好戲,它來著不拒,肆虐的踩踏在這一具具尸體上面,又像圣人一樣為他們奏一曲安魂以表慰藉。
被完完全全的抹去,只在一念之間。
這不公平。
可錦州沒有公平。
杜思齊食不知味的咽下一大口涼茶,但它怎么也壓不住從胸口蔓延上來的悶氣。唇齒被茶葉攪得苦的發(fā)虛,就連吸入的空氣都變得一般沉重。一道圓形的拱門,哪里擋得住生死呢?
“痛啊,痛啊....”
聲音越來越小,她下意識的扯緊自己脖頸上前不久剛買的瑪瑙瓔珞,每痛一聲,她就捏緊一分。
褐色的瑪瑙已經(jīng)隱隱出現(xiàn)裂紋,金項圈周圍也開始發(fā)黑。
這間屋子突然吵的出奇,四面八方的聲音像這天色一樣壓下來,叫人喘不過氣。
暴雨沒有停下的痕跡,它們也成了這座城無形的施虐者。
“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