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滿樓突然笑起來,沙啞的嗓音如同砂礫劃過每個人的神經(jīng),“小云云?!?p> “我在?!憋L溪云再應一聲,心情卻突然穩(wěn)定下來,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神火熄了去。
“喲,沉日神君,這幾聲叫的,可算是掏心掏肺了。”司重立在半空,眼角挑著,笑容冰冷。他右手卻背在身后,捏著一團淺淡色的光暈,隨時脫手而出。
風溪云早便瞧見了他的小動作,但她并在意,只向著光牢慢慢飄過去。走到一半,她忽地停住不肯再走,慢慢閉上了眼睛。
“司重,你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她面前的光牢再普通不過,可這光牢之前,分明還架著一道結界。
這結界并不大,只能勉強蓋住光牢??蛇@結界之強,強到連風溪云也懷疑能不能打破。她覺得不對,仔細一瞧,才發(fā)現(xiàn)這道結界來自于江滿樓的魂魄,江滿樓皮的魂魄越虛弱,結界便越強。
可若,她打破了結界,江滿樓的魂魄也勢必遭到重創(chuàng)。
她不知道司重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但她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很有效,非常有效,甚至阻斷了所有她可以救出江滿樓的路。
司重抿唇,“若不計算得精細些,我怕是沒太大把握能拿捏住你?!?p> 風溪云抬頭,眼神落在光牢中的江滿樓身上。
她被結界攔住,無法再前進半分。風溪云只得站在原地,瞧著江滿樓勉強對過來的眸子,輕輕嘆道:“阿樓啊……”
這一聲嘆息,只剩了歉意。
江滿樓不明白風溪云想要表達什么,但她自己很清楚。
顏澤陷入沉睡,君澈與蘇妄生不知其蹤。玟閑為著最后一擊在做最后的準備,而余下的人,全在這里了。
她的身后空無一物,她的身前千軍萬馬。
風溪云最后輕飄飄看了江滿樓一眼。
她轉身,右手緩緩握拳。接著手一攤,一把通體流光的弓箭出現(xiàn)在她的手中,弓身雕刻著麋鹿,毛發(fā)根根分明。雪鴻并未出現(xiàn),只單是一把震天弓,司重眼神一凜,“你的算計也不賴?!?p> 風溪云充耳不聞,她將震天弓向上一拋,那弓身升至半空,迅速變大,巨大的神力引得天地風云色變,冰雹混著雨水兜頭砸下來,雷電在云層中狂怒,日頭卻依然明亮。
“震天弓……”司重身后的小神紛紛炸出驚呼,風溪云瞧著司重一點未變的臉色,淡淡道:“送我阿樓回來?!?p> 司重不動如山,那些雪水被他周身一層薄薄光暈阻擋,分毫未能沾濕他的衣衫。他右手微動,藏在光影中的光牢紛紛出現(xiàn),他慢悠悠道:“拿你的命換。”
“來來回回便是這么幾句……我真是耳朵都要聽出老繭了?!憋L溪云抬起右手,震天弓弓弦顯形,“你不是想要五樣圣物嗎?自己來取。我不是想要阿樓嗎?我自己來拿?!?p> 她五指微曲,朱雀神火化作五支長箭搭在弓弦之上,寒氣逼人。長箭一出,連半空落下的雨皆被凍作冰雹,凝在一起往下砸。
“你有禍起白城?不巧,當年一役,我被君澈用白澤血脈救回,魂魄亦得祝福?!憋L溪云左手并指成訣再起,無字天書自虛空中浮現(xiàn),“我能役白澤血脈,亦能役你禍起白城。”
無字天書現(xiàn),強大威壓席卷而至,修為弱些的小神已然支撐不住跪倒在地。業(yè)火紅蓮自風溪云腳下一點點浮現(xiàn)并逐步擴大,司重咬牙,“可我還有眾神。”
“你有眾神?”風風溪云并不笑,她只淡淡抬眼,“我有我一人足矣?!?p> 任你千兵萬馬……
我有我一人,足矣!
風溪云再起手,五色光芒自她身前浮現(xiàn),以她為中心向著四周迅速鋪開,光暈里走出來五圣靈的身影。
他們不動,風溪云也不動。
天色沉得可怕,風溪云隱在風雨里,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一雙反瞳也沉得可怕。
從前她應了江滿樓兩次,也負了他兩次。
江滿樓從未應她什么,可處處護她周全,再不愿她受半分傷害。
她看得見江滿樓看向自己時眼底的笑,也看得見他眼底的光。她并不能準確形容自己在他心底究竟是什么,可她自己清楚,在自己心底,江滿樓早已是比愛意更高的存在,她說不出那是什么,但是她絕不可能舍棄的人。
看著圣靈相繼睜開了眼,風溪云微微動了動手腕,一指往后一撤,架在震天弓上蓄勢待發(fā)的長箭轉瞬射出一支,司重根本無法躲閃,只能硬生生受著那長箭死死釘上了自己的肩頭!
“震天弓,箭出,無虛發(fā)?!憋L溪云眼神微動,“這一劍,還你當日,斬我一劍?!?p> 司重吃痛,踉蹌跪了下來。長箭刺破了周身結界,大雨瓢潑,轉瞬沾濕了他的頭發(fā)。但他迅速又護起一層結界,長箭化作虛無,司重咬牙,“不愧是震天弓?!?p> 風溪云并不答話,她看著司重,卻又好似從他身上看透過去,看到了從前的歲月,萬里山河,瀟湘洞庭的瘋狂血雨,和自己對著他母親的那一劍。
她恍惚一瞬,卻又抬起了手。
手指微動,那震天弓上,又密密麻麻架起了無數(shù)神火長箭,刺骨冰寒洶涌澎湃,似乎要凍結這世間一切。
雪鴻抬頭,有一瞬的錯愕:“主人……”
她分明看到,那長弓之上,有數(shù)支箭,是對著風溪云自己!
風溪云不回頭,聲音空靈而冰冷:“你結長弓,攔住司重身后眾人?!彼D了頓,“我不想誤傷?!?p> 震天弓弓靈,可以弓弦顫動之聲,控制一切神力在弓靈之下之神。
風溪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微微斜了眼,“我有怨恨,你亦有。我當初護下你母親,如今你已然尋她回來,你到底剩下些什么恨?”
“?”司重面色微僵,“你如何知道我尋回了母親?”
風溪云不答,眼神冰冷,顯然早已知道他做的一切。司重很快反應過來,嗤笑,嗓音全是不屑,“尋回來又如何?你一天不死,我便一日不能安寧,當年九天之上一族人與我父親的鮮血時時刻刻澆灌在我心頭,我那日日夜夜做的噩夢受的折辱,你可知曉半分?!”
身后的震天弓弓弦錚錚作響,風溪云手指微動,那長箭便又向前一分。
雪鴻看得心驚膽戰(zhàn),忍不住再次出聲:“主人——!”
風溪云揚手,雪鴻生生頓住。她手再下落時,三支長箭裂空而出,瞬息間扎透了風溪云的身體,帶出的血沫飛濺在整個云臺之上!
側臥站不起的江滿樓瞳孔驟縮,卻無法動作半分。
風溪云踉蹌一步,咳出一大攤血。
猩紅綻放在雪白上,宛若一簇臘梅花。
神火長箭消失,她深吸一口氣,身上的傷痕正以緩慢但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她盯著司重,一瞬不瞬道:“這幾箭,算是我還你當初在九霄之上,我對你的那幾劍。”
她的眼眶很干澀,心口堵得不像話,但她語氣依然平靜。
瀟湘洞庭面對整個神界的相助,她不忘。
在面對整個神界的惡意,也只有司重一人能站在她的面前,她也沒忘。
但是現(xiàn)在,風溪云往前走了一步,面色很淡,很空,眼神落在司重身后,像是疲憊看向不知名的方向,“現(xiàn)在,放了江滿樓?!?p> “司重,我敬你,尊你。之前做的一切,我都不再糾纏,你放了江滿樓,放了你身后的那些人?!?p> “否則,你莫怪我下手無情?!?p> 司重看著風溪云,半晌,嘔出一口血來,不屑笑笑,“你放馬過來。”
風溪云瞥了一眼江滿樓,也僅僅是瞥了一眼。她抬手,動作很緩,手指一勾,那些長箭卻瞬息而出,眨眼間盡數(shù)釘進了司重的身體里!
司重躲閃不及,瞬間被扎了個通透,血躺了一地。
可他面上并無半點懼色,只是笑著抬頭,啞聲道:“那又如何呢?你殺不了我。”
風溪云瞇了瞇眼,司重一字一句緩緩往外蹦,諷刺又不屑,“謝謝你讓我知曉自己的身份,我至少能讓自己在死之前,帶著你一起下地獄?!?p> 他大笑著,用盡全力握緊了拳,風溪云分明看見虛空中的空間牢籠開始肉眼可見的扭曲起來!
“我可以死,也得有人與我一道陪葬!”司重笑得張狂,“你不是心掛著江滿樓?那我便讓他陪我一起死!!”
他指尖再動,空間牢籠扭曲更甚,眾人嘶啞的喊聲漸漸溢出來,風溪云的憤怒直沖頭頂,揮手一劍劈去,“你給我住手?。。 ?p> 司重半跪在地上,啐出一口血,橫貫下頜的傷口猙獰可怖,他卻依舊能笑出來,“收手?!?p> 他云淡風輕,仿佛傷不在自己身上,“收手,把圣物交給我?!?p> 江滿樓掙扎一瞬,微弱出聲:“溪云,莫聽他言……”
卻在瞬間,司重手下再加大力度,江滿樓雙眼充血,倒在牢中,徹底出不了聲了。
風溪云手背上青筋暴起,眼底是陰鷙的狠意,“司重,放了江滿樓?!?p> “我不要圣物了?!彼局剡豢冢掍h一轉,笑起來,“你,跪下?!?p> 他好笑地瞧著眼前冰冷孤傲的人,“給我跪下,道歉,認錯,我就放了他。”
“……”風溪云閉了眼。
她感受到了空氣中細微的神息流動。
風溪云知道,是玟閑來了。
她的魂魄與司重的烙印在一起,自然能感受到司重的狂躁和絕望,還有強裝鎮(zhèn)定的平靜。她不確定這份平靜之下到底蘊含著怎樣的風暴,所以她不敢拿江滿樓的命來賭。
她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風溪云依稀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江滿樓的時候。
遠遠的,只有一眼。
當時她覺得,怎么會有人那么蠢,這種場合下還有人能中毒。
她以一朵業(yè)火紅蓮落進了江滿樓的心里,在那扇閉合的門上狠狠踹了一腳。
瀟湘洞庭是整個神界的溫床,所有的贓物與穢物在這里都不存在。他們有足夠時間溫養(yǎng)自己小心翼翼的情感,卻沒想到風溪云最終要面對的,是提起刀尖指向自己的至親。
一切都變了。
她來不及在確認自己心底感情時誠惶誠恐又滿心歡喜,來不及在面對江滿樓的眼神時害羞不認又滿懷憧憬,神界逼迫她長大,逼迫她去接受原本的宿命。
后悔嗎?
其實是不后悔的。
畢竟誰也不知道宿命的背后究竟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她也不知道,若換一種活下來的方式,以后會不會比現(xiàn)在還要難過。
風溪云看得見江滿樓眼底的光,也看得見顏澤眼底的柔情。那種情感她在君澈眼底也見到過,在他看向蘇妄生的時候。
說起來,他倆怎么樣了?
那種長生卻難以擺脫的宿命,真的是他們所喜的嗎?
風溪云不知道。
她抬起頭來,突然笑了。
“司重,你真是機關算盡,臨了還要用最后那一杯燼浮生,拉著我與你一同下地獄?!彼龘u了搖頭,“值嗎?”
她能聽見自己魂魄一點點碎裂的聲音,千片萬片,卻又緊緊連在一起。
司重啞著嗓子,笑得很難看,“值?!?p> “恨只恨我能力不足,不能送你們一起下地獄?!?p> 風溪云愣了愣,看向司重充滿紅血絲的眼睛,只是抬起手,輕輕揮了揮。
接著,其余四樣圣物和著光暈從她手里飄了出來,白虎鞭,水火炮,震天弓,穿云箭,還有無字天書。
五樣圣物慢悠悠以決不可抗的力量向四周飄出去,五位圣靈齊齊跪在風溪云身后,一聲不吭,脊背卻挺得筆直。
風溪云明白他們所想,只是輕輕嘆道:“回去罷。日后,你們便是你們自己的主人。我說過我會救江滿樓,便一定能救?!?p> 從前她食言太多次,這次她不能再做言而無信的事了。
她手一揮,瞬息間落下一道屏障,將眾人與她完全隔離開去。
風溪云聲音落得很沉,一字一句,全部鉆進司重腦子里:“你說的,我跪下,你放了江滿樓。”
“跪著,死。”司重咧著嘴笑,嘴角還殘留著血跡,“一如你當年對我母親所作的一樣。”
風溪云聽了,淡淡一笑,不認,也不否認。
縹緗急了,她站起來,手腕底下熠熠生光:“主人——”
卻不知被哪里來的一道光法打落,縹緗方舉起的右手又垂下去,她不敢置信地望向結界中央,“主人……你為何……”
司重不說話,一雙眼睛卻死死盯著風溪云。
風溪云指尖的微茫散去,她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絲嘲弄。“司重,你以為只要挾持住我,便贏了所有籌碼嗎?”
她抬頭,看向天邊,那里有雨后傾到下來的第一縷日光。
和玟閑姍姍來遲的身影。
陣法開合,所有被震天弓牽制住的神官愣愣地瞧著腳底愈來愈刺眼的光亮,眼底的恐懼如有實質般蔓延。縹緗后退一步,風溪云偏了偏頭,“熟悉嗎?”
司重不敢置信地望向風溪云,“你如何做得到?”
“我做不到,但身為天帝的玟閑可以?!憋L溪云的眼神落在江滿樓身上,她知道,此日一過,她便再也看不見他了。
看不見他的日子有多難熬?
風溪云不知道,所以她選擇把這個難題留給江滿樓自己來回答。
而她……就聽著回答,便好了。
“以山河締造者一團氣息為引,收所困之人一滴心頭精血,要曼殊沙華的花葉、絕望之人的最后一抹魂,以萬人鮮血為牢,方出山河印?!憋L溪云的眼神很亮,卻半分都未分給司重。她的心思全都落在了江滿樓身上,哪怕片刻,也不曾落下過。
司重的嗓音終于流露出慌張,“山河?。磕闳绾蝸淼纳胶佑??!”
“當然不止我一人。”她一點一點數(shù)給司重聽,“山河締造者的氣息,便是整片山河。曼殊沙華的花葉,千人身骨、萬人鮮血,還有四大兇獸的殘骨,皆是玟閑所解決。至于我,你覺得我負責哪一部分?”
司重的臉色一點一點難看,五位圣靈的臉色一點一點慘白下去。
風溪云心情大好,她眼睛瞇起來,復而睜開,終于肯看了司重一眼:“陣法在這,鎮(zhèn)物在這。我不要永生永世鎮(zhèn)壓你,我要的是,你魂飛魄散,尸骨無存?!?p> 她說完這句話,以氣為刃凝在指尖,對著自己手腕狠狠一劃——
接著,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
周圍的驚呼幾乎蓋過了陣法轟響的聲音,風溪云面色分毫未變,她抬起頭,忍受著魂魄撕裂的痛苦,神色淡然,嗓音淡然:“你瞧,玟閑來了。”
司重僵硬抬頭,他看到的只有什么東西真就從上一重天的云層中壓了出來——黑乎乎的,拖著令人牙酸的鐵器碰撞的聲音,似方似圓;像是纏了一圈細綢帶,另一頭被人牽在手里,層層疊疊地壓下來。
風溪云仰了仰頭,瞇起眼睛,嘆然道:“山河印,得要現(xiàn)有印,才能碎山河啊。”
司重霎時間全身的血液都涌進腦中,脊背一寸一寸寒下去。
來的人是玟閑,他手里牽的,是混沌骨鏈,綁著的,是窮奇骨柱和兇骨龍紋棺。
他牽著四大兇獸鑄成的牢籠,從第九重天直直壓了下來。
司重終于明白風溪云從前說的是什么,他不可置信地回望回去,“你莫忘了,你的命在我手里!”
“是啊?!?p> 風溪云側了臉,眼角流下淚來。
“所以,我才是這最后絕望之人的一抹魂?!?p> 在玟閑牽著陣印落下來的剎那,有無數(shù)的光從風溪云的身體里飛散出去,溫柔包裹住了江滿樓,又化作利刃,與混沌骨鏈一道,毫不猶豫貫穿了司重的身體。
她依稀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像是醞釀了很久,從肺腑誕生,從喉嚨涌出來,鋪天蓋地,又零星少許。
是誰在叫她呢?
嗓音撕心裂肺,落在耳朵里卻又溫柔軟熱。
有人醒了,有人睡了,而她要消散在天地間,從此半夢半醒,注視著所有人。
江滿樓……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啊。
我這輩子,混沌半生,愚昧半生,又在生死中浮沉千年,最終能替自己做的決定,不過這最后一跪而已。
我也只能守你到這里了。
從此,山高水長,你可要堅持著,走完這一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