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三月初二下午未時末刻,楊林來到距鐵背山三、四里的一處樹林。在這里遙望鐵背山,只見天色低沉、烽火未熄。天空中盤旋著大群的烏鴉,它們獨特的叫聲平添了幾分恐怖和驚悚。
山頂至山下,蘇子河畔至沈水岸畔,無論是溝壑還是草木中,橫七豎八的倒伏著無數(shù)尸體。有失去主人的戰(zhàn)馬彷徨無助的發(fā)出幾聲悲鳴,仿佛在呼喚主人的亡魂。
舉目四望,皆是殘破的戰(zhàn)旗、染血的兵器鎧甲、污穢橫流的臟腑、血污滿身的戰(zhàn)死者、刺眼奪魄的血坑,這一切都提醒著人們這里剛剛發(fā)生過一場大戰(zhàn)。
遠(yuǎn)處有運載輜重的大車正在燃燒,一縷縷的青煙隨著輕風(fēng)混雜在時濃時淡的烽煙中,越飄越遠(yuǎn)?!班枥锱纠病钡娜紵曉谶@空寂的戰(zhàn)場上顯得異常刺耳,更加增添了大戰(zhàn)后悲慘凄涼的景色。
楊林牽著馬,緩緩穿行在這仿若人間地獄般的戰(zhàn)場中。一縷縷的烽煙在他身旁掠過,空氣中充滿了血腥和焦胡的味道。
越向戰(zhàn)場里邊走死的人越多,每前行一步,腳下的泥土都會滲出一汪血水,與泥土混合后也分不清是紅色還是黑色。在一人雙馬的身后,幾行逶迤蜿蜒的印痕逐漸消失在遠(yuǎn)方的地平線上。
說來也怪,鐵背山上的后金兵早就發(fā)現(xiàn)楊林在戰(zhàn)場中穿行。但卻沒有人下山來捉拿他。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大戰(zhàn)過后都已筋疲力盡,不愿動彈;也可能是認(rèn)為他是一名潰兵沒有威脅,隨他去吧。
面對這尸山血海的戰(zhàn)場,楊林心情沉重。他掏出蔣川贈與他的水囊,將里面的酒輕輕的倒一些在地上,然后遞到嘴邊一口氣喝下了大半。
每路過一處血污遍地、尸體枕籍的地方,楊林都雙手合十默念幾句,然后再上前仔細(xì)查看是否有自己的父兄。
用他的話說,在另一個人間他已經(jīng)知曉了這場大戰(zhàn)的結(jié)果。但是當(dāng)他真正面對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心還是不知原由的發(fā)痛,這痛讓他喘不過氣來、讓他肝腸寸斷。
他希望這只是一場夢。抱著僥幸的心理,祈望那個人間記載有誤差,自己的父兄其實沒有死。
因為從進入這片戰(zhàn)場開始,他就發(fā)現(xiàn)戰(zhàn)死者幾乎全是明軍,而后金兵的尸體竟幾無可見。這說明建奴打掃戰(zhàn)場將自己人的尸體全都收走了。而明軍將士的尸體可能就要永久的曝尸荒野了。
而還未完全解凍的蘇子河與沈水中,起起伏伏、三三兩兩的漂浮著大量浮尸從服飾看皆是陣亡的明軍官兵。至此民間傳言“三年不吃兩河魚。”
在另一個人間的記載中,薩爾滸大戰(zhàn)三年后朝鮮使臣路過此地,仍可看見明軍將士遍地的累累白骨。風(fēng)吹雨淋、狼兀鷹啄,其狀甚慘。
楊林一處處的尋找父兄,又一處處為戰(zhàn)死的同袍送上最后的寄語和祝愿。他現(xiàn)在不知空間、不知時間,只是希望在這尸山血海中找到要找的親人。
現(xiàn)實是殘酷的,一次次的失望和落空,讓楊林焦躁不堪。他知道,敗了,官軍敗了,大明敗了。漢人這次徹底的大敗,將改變后世子孫四百年的命運。
從春秋戰(zhàn)國開始,曾經(jīng)輝煌燦爛了三千年的天朝上國;曾經(jīng)充滿豪邁與自信的炎黃傲骨;曾經(jīng)衣袂飄飄的章服之美;曾經(jīng)百家爭鳴的多彩文化;曾經(jīng)繁如煙海的詩經(jīng)典籍;曾經(jīng)布武天下的大漢鐵騎;曾經(jīng)與君王共治天下的士林風(fēng)骨;曾經(jīng)獨步宇內(nèi)的華夏文明......
總之一切的一切,都在韃奴竊國之后徹底沉淪,華夏由此進入黑暗愚昧?xí)r代。而彼時,西方已結(jié)束千年的黑暗進入文藝復(fù)興時期,華夏領(lǐng)先世界的位置從此易手。
楊林想仰天長嘯發(fā)泄心中的痛,但是無論他怎么想喊都喊不出來。他環(huán)顧四周,仿佛看到無數(shù)陣亡將士正圍著他。將士們大聲咒罵他,罵他明知道這場大戰(zhàn)的結(jié)果卻無力改變和制止,結(jié)果害死他們。
又仿佛看到杜松杜總兵來到自己的面前,滿是笑容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頭也不回的走了;接著又看到父親和兩位兄長來到自己的面前,父親上前將他帽上的盔纓捋好,又將佩劍解下放到他的手里,然后轉(zhuǎn)身和兩位兄長向杜總兵消失的方向走去......
“總兵大人、父親、兄長,你們要去哪里???你們等等我啊!”楊林急了,他不想失去父兄,不想失去那些熟悉的人們。他大聲嘶喊著,努力的想挽回一切,但眼前卻是越來越模糊的身影。
淚水順著他的臉頰不由自主的滾滾而落,雙腿發(fā)力向前猛追。他想把父親他們拉住,他要把他們帶回家,可是又抓不到他們。
他拚命的跑、拚命的追、拚命的喊,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們一絲的身影;直到胸膛里再沒有一絲氣息供他喘息;直到身上再沒有一絲力量供他奔跑。
現(xiàn)在的他,根本就不似先前在戰(zhàn)場上殺人如麻、冷酷無情的他,而是永遠(yuǎn)失去父親的孩子。
楊林扔掉戰(zhàn)盔,大口大口的喘息著,汗水和著淚水順著散亂不堪的頭發(fā)不斷地向下淌。他跪倒在地拚命捶打著地面,一拳又一拳,直打的雙手鮮血淋漓。
他悲憤交加痛哭失聲,泣血嘶吼道:“總兵大人、父親和兄長,你們到底在哪???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們??!我發(fā)誓,不管天涯海角,我一定要找到你們,我一定要把你們帶回家!我發(fā)誓,今天所有傷害過你們的人,他日我必以十倍、百倍還之......”
話音未落,天空中突然風(fēng)云激蕩,大團大團的烏云瞬息間布滿天際。隨即一道長長的紫色蛇形閃電蜿蜒劃過,仿佛將天空撕裂成了兩半,極為驚悚詭異。隨即一聲炸雷響徹宇內(nèi),震得山河聳動、萬物皆驚。
這雷聲余震未消威勢極盛,仿若有千軍萬馬似云中奔騰而過,又仿若有巨龍潛在其中淺舞低吟,直至盞茶的功夫才逐漸消沉。
巨雷過后不知過了多久,楊林仍沉浸在悲傷中難以自拔,他魂不守舍的就那么跪坐在地上一動不動。而在他身旁數(shù)步之遙的一處尸體枕籍之處,一具滿身血污看不清面目的“尸體”忽然動了一下。
“是...是...誰在那?”那具“尸體”半坐在那,用盡了全身力量微弱的問道,沒想到回應(yīng)他的是沉默。
“尸體”見楊林一動未動充耳未聞的樣子,只得又積攢了一會力氣道:“老....老兄,有...有水嗎?”
楊林此時才發(fā)現(xiàn)那具“尸體”在說話,若是平常人見此情景非嚇得魂飛魄散不可。但他毫不在意,使勁拍打了一陣自己的腦袋后感覺清醒了許多,便解下自己的水囊起身來到那“尸體”旁。從懷里拿出一方方巾沾上些水,放在“尸體”的嘴唇上讓他吮吸。
“我不知道你傷在哪了,所以不能直接給你水喝,否則會要了你的命?!睏盍诌@才發(fā)現(xiàn)“尸體”竟然是位少年兵。
“多謝,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傷在哪了?!鄙倌瓯齑缴嫌辛诵┧樽虧?,感覺好了一些,微弱的說道。
“好,我來看看。你要忍著點?!睏盍终f完開始捋捏少年兵渾身上下的骨頭,以檢查他是否有骨折之處。
楊林一邊檢查一邊問道:“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我叫吳小七,今....今年十....十三了?!鄙倌瓯箘诺拇丝跉獾溃骸翱茨愕?...鎧甲,你...你是騎....營的?”
“我叫楊林,后軍騎兵子營乙總乙哨的哨官?!睏盍挚戳丝瓷倌?,松口氣道:“還好你的骨頭沒事。現(xiàn)在別動,我要看看你傷在哪了?!?p> “原來....是...楊哨官,哦.....哎呀...唔....”隨著楊林開始解除吳小七身上穿的皮甲,他開始疼的齜牙咧嘴。
楊林將吳小七的內(nèi)里衣袍解開,仔細(xì)查看后很是震驚的道:“你小子命大,左臂有兩處刀傷、肚子有一槍傷,右大腿也有處刀傷。幸好都不是要害傷口也不深,但是流血不少。我現(xiàn)在要給你先消毒,再包扎上藥?!?p> “楊哨官,什....什么...叫...消毒?”吳小七想讓自己說話流利些,使勁坐直了身子。
“嗯,怎么說呢......”楊林沉吟了片刻,他知道現(xiàn)在的人們是不會理解那個人間的事情的,便換了個說法說道:“消毒,簡單的說就是清洗傷口,防止有泥土和草屑等臟東西留在里邊。否則人會發(fā)熱、傷口化膿,然后喪命。所以處理傷口時消毒這一步很重要。”
楊林一邊說著一邊用酒將手淋了淋,然后用方巾沾了酒開始擦拭清洗吳小七的傷口。他知道水囊中的酒剩的不多了,只得節(jié)約著用。
“唉呀......這酒太烈了......啊....”吳小七被酒蟄的受不了,身體控制不住的顫抖。
“不想沒命就忍著點?!睏盍质帜_麻利動作極快。消毒過后便是給各處傷口上藥,又從身上掏出一個小針線包,用酒浸泡后開始為吳小七縫合。
這針線包是蔣川連著吃喝、傷藥等一起給他的,沒想到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
“楊...楊哨官,你...這是..做什么?要用針......針......縫我的傷口?”吳小七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和驚恐的表情,聲音里帶著顫聲道:“你竟然.....會.....會......會妖法......”。
“別說話!轉(zhuǎn)過頭去,咬住這個!”楊林將吳小七的束腰帶窩成一團塞到他的嘴里,手中隨即開始用針。
吳小七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昏死過去的,等他醒來時周圍的景物正逐漸變得暗淡模糊,夜幕開始降臨。
他現(xiàn)在爬在馬背上一顛一顛的向前走。身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疼,每動一下都好似牽連著五臟六腑。
楊林是習(xí)武之人,在當(dāng)今的情形下感官比平常敏銳許多,吳小七蘇醒的那一刻他便察覺到了。
他停下來,道:“小兄弟,你的傷口我都給你縫合上了,在你昏迷的時候又給你喂了些藥。你只要挺過三天不發(fā)熱、不昏迷,基本上就能保住命了。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p> “楊哨官,謝謝....謝謝你的.....救命之恩?!眳切∑吒杏X自己很虛弱,但是說話要比先前流利多了。
他道:“我娘說......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你救了我......,我......若是能活下來,一定做牛做馬報答......報答你的恩情?!?p> 楊林苦笑了下,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道:“說來你也許不信。我本來是要去救兩萬人的命,想著抓緊時間盡快趕路。結(jié)果這一路上老天盡是給我安排同樣是救人的事情。換句話說,兩萬人的命是命,那么一個人、兩個人、一百個人的命就不是命嗎?這讓我很困惑,不知道該如何取舍。”
吳小七見楊林面露迷茫之色,沉默片刻道:“楊哨官,我家窮......我不識字。你說的.....這些話.....我不懂。但我娘說....說人能相遇.....就是緣分,這是.....是天定的,是命。是命就改不了,但是....但是...你可以努力.....把事情...做好,不要讓自己后悔。”
楊林聞言不禁怔住了,他凝神仰望星空,半晌才慢慢的道:“兩萬人的命是命,一人、兩人、一百人的命也是命,歸根結(jié)底都是命。我救一人是救命,救兩萬人也是救命,都是救命。我今天救了小七你一命,那么說不定你日后會成為有能力拯救蒼生的人,用自己的力量救下千萬人。
“而我假如救了那兩萬人,那么就有可能只救下兩萬人,而失去日后能救天下蒼生的人。此事看似簡單,其實萬人便有萬人的思量,實乃是救一人還是救眾生的辯駁之道。我先前糾結(jié)于是救人多的一方還是救人少的一方,結(jié)果造成心結(jié)不知取舍?!?p> “其實世間萬物皆有道律可研,豈非人力可量知?就如小七你娘所言,倆人相遇便是有緣,這是天道;而把事情努力做好,便是人道。道道相生,又道道相克,正和陰陽平衡之說。而陰陽又生兩儀.....,哎呀呀不想了,頭都大了。”
“楊哨官,你太.....太厲害了,你比我們....村里的張秀才....還厲害。說了好多的.....道理,可惜,我沒一句......聽得懂的?!眳切∑哂帽M氣力向楊林豎了下大拇指。
楊林輕輕敲了他的一下腦袋道:“聽不懂沒關(guān)系,等你以后讀書識字會慢慢懂的。你雖已過了開蒙的年紀(jì),但也不晚。人生在世,不識字可不妥?!?p> “楊哨官,你......你......真象我兄長,太.....太象了,可惜....他.....他三年前戰(zhàn)死了?!眳切∑哒f到此處聲音黯淡了下來,眼睛也失去了光彩。
楊林聞言身軀一窒,他能理解吳小七的感受。他不想去問吳小七的兄長是如何戰(zhàn)死的,而他又是如何以未成年之身來到這里打仗的。這一切定是這少年心中永恒的痛楚,揭開之后一定會是血淋淋的。
楊林牽馬繼續(xù)向前道:“你傷勢很重需要休息,現(xiàn)在不要說話了。待我尋一處地方,好在這里過夜?!?p> 又行進了半里路,前方出現(xiàn)一片小樹林。楊林在其中尋得一塊干爽隱蔽之處,將吳小七和馬匹安頓好后才坐下來歇息。因鐵背山就在近前,為了不驚動山上的后金兵,他并未生火,只是掏出干糧與吳小七分食。
“小七,希望老天保佑你今晚不要發(fā)熱,否則我真的無法保證你是否能挺過來?!睏盍忠е种械拿骘灪拖滩烁?,臉上閃過一絲擔(dān)憂。
“楊隊官,要不是.....遇見你,我....現(xiàn)在都死了。我不怕.....死,老天要是.....收我....我就走,在人間......太苦......苦了。再給....我...點水吧”。吳小七看著水囊饞的厲害,但楊林還是不敢給他多喝水,依舊用方巾沾了些給他吮吸。
直到此時,楊林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的這片樹林也有許多戰(zhàn)死者的遺體。他和吳小七對此皆不在意,為了隱蔽和偽裝,直接搬了幾具尸體到旁邊。
楊林向那幾位戰(zhàn)死的同袍雙手合什默念道:“幾位老兄對不住了,煩請各位辛勞一夜,替我二人遮擋奴兵游騎,日后我必回此地為諸位收拾遺骸,愿早日往生。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