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有一個特別好的地方。
就是它有一個聚焦點(diǎn),那一時,一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主角身上,這個時候你就可以做想做的事情。
李連翹高聲笑著從戰(zhàn)船上跳下碼頭,走向徐家宅院的時候,小貴悄悄翻入了后墻。
大多數(shù)的士兵都在前院,后院只有弓箭手盯著,躲開他們的視線,輕輕松松。
進(jìn)去之后,他一路直奔徐詠之的房間,路上看見曬衣架上有幾件仆婦和小廝的衣服,順手拿了裝進(jìn)包袱里。
小貴要尋找的,是這個家最脆弱的一個成員,他推開門進(jìn)去,屋子里靜靜的。
小貴直接把徐詠之炕席和被褥掀開了。
江南沒有人用土炕,但徐詠之去了幾次北方,覺得這東西冬天簡直太舒服了,就自己壘了一個。
小貴掀開炕洞蓋板,果然看見照顧小朵的劉嫂摟著小朵藏在里面。
“哥哥?”小朵試探著問了一聲。
“是我”,小貴輕輕地說,“我們得趕緊走?!?p> “小貴哥!”小朵伸手就要往外爬。
劉嫂一把抱住。
“別動,”劉嫂把匕首出鞘,一臉嚴(yán)肅,“夏小貴,誰讓你來的?”
“沒人讓我來,我才回來,看見敵人已經(jīng)進(jìn)家了?!毙≠F說。
“少爺給我的吩咐是,讓我?guī)е《湓谶@里,等他來接?!眲⑸┱f。
“劉嫂,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我的判斷是,今天的敵人太多,恐怕有四五千人,鎮(zhèn)門和大門都已經(jīng)淪陷,師父、師娘和公子也無法對抗,我想帶小朵走,逃出去才有機(jī)會?!?p> 劉嫂沉吟著,她要在是不是信任夏小貴之間做出一個選擇了。
“小貴,你準(zhǔn)備帶她去哪里?你要告訴我?!眲⑸┱f。
“我會帶她去龍虎山張歡師父那里,龍虎山實(shí)力強(qiáng)大,又是宗教清靜所在,就算是南唐朝廷,也不敢輕易騷擾。”小貴說。
劉嫂沉默了一會兒。
“夏小貴,我不夠信任你。我跟了徐家十三年,老爺救了我的命,你只跟了公子三年,夫人和公子疼你、寵你,但我對你不夠了解,我不能把小姐交給你。”
“劉嫂!我是公子從賊窩里救出來的,這幾年你還不明白嗎?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愛的人,我會用我的生命來保護(hù)他和他的家人?!?p> “我知道你說的對,這次可能我們都難逃一劫了,但是老爺和夫人,只有這點(diǎn)親骨血,夏小貴,我只能相信你,如果你真有反心,其實(shí)也能搶走小姐?!?p> “我的親嫂子,你明白就好啊?!?p> “小貴,我賭上我的命相信你,”劉嫂轉(zhuǎn)向小貴,“小姐,你跟小貴走,他會送你到能保護(hù)你的人身邊?!眲⑸┦掌鹭笆祝研《浣唤o小貴。
小貴抱起小朵,“劉嫂,跟我們走吧?!?p> “我只會成為拖累的,”劉嫂說,“別婆婆媽媽,快走?!?p> “那你自己藏好!”小貴說。
“藏好什么藏好?我剛才問了你打算去哪,是因?yàn)槲也环判哪恪,F(xiàn)在我知道你去哪了,我就不放心我自己,他們拷打我,我會扛不住的,所以,我我不會讓自己落在他們手里的?!?p> “劉嫂!”
“你還不走,難道要讓小姐看我的尸體么?”
小貴抱起小朵就往后走。
“夏小貴,你要心里有公子,如果你負(fù)了他,我做鬼也不會原諒你的??熳?!”
劉嫂把匕首塞在小朵手里,“小姐,拿上,關(guān)鍵時刻也能防身。”
小貴給劉嫂一躬到地,抱住小朵,直奔后墻。
身后傳來了一聲重物落井的水聲。
小朵的眼淚下來了,這是她第一次經(jīng)歷身邊人的死去。
小貴把小朵托上墻頭,自己再縱身躍上,這時徐家書房的火,已經(jīng)起來了。
“別看?!毙≠F命令小朵。
“不,我要記得,我要報(bào)仇。”小朵一字一句地說。
小貴心中卻還想著劉嫂的話。
老爺和夫人只有小朵這么一個親骨肉,劉嫂為什么會認(rèn)定公子會死在這場圍攻呢?
夏小黑拴在后墻外的樹林里,小貴把小朵抱上馬,兩人共騎一馬,悄悄逃離了敵人的視線,消失在林泉附近的深林中。
天逐漸黑了,他們在山丘上看見火光中南唐的騎士在四處殺人,看見林泉的城墻被拆毀,婦孺被掠走。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夜晚呀,小朵幾次想要沖下山找媽媽,幾次都被小貴拉回來按住,小貴逼著她吃野果,睡覺,她哪里肯吃飯!又哪里能睡得著。
“現(xiàn)在我們不能生活,敵人就在下面,喝生水,你可能會生病,野果子雖然酸,但里面的汁水,會讓你不渴。”
“睡覺會讓人健康,睡夠了,才有力氣走路,才有機(jī)會報(bào)仇?!?p> “你怎么還能這么冷靜!”小朵氣得直跳腳。
“你這么憤怒,能氣死一個敵人嗎?”
“我知道不能,可是我還能怎么辦!”小朵喊道。
“過來,給我睡覺!”小貴一把她按在胳膊下面,一會兒小貴就睡著了,小朵哭累了,也漸漸睡著了。
火燒了一夜,林泉已經(jīng)成了完全的廢墟。
小貴見敵人遠(yuǎn)了,才拿出手弩射了一只野兔,和小朵一起烤來吃了。
把包袱里的幾件衣服拿出來,自己穿了女裝,讓小朵穿了男孩服飾,稍微一打扮,就成了進(jìn)城趕集的姐弟倆。
小貴又把夏小黑推進(jìn)泥里打了個滾,讓那油亮的皮毛變得臟臟的,給它背了一捆木柴,把兩把劍、手弩也藏在了其中。
給自己和小朵都涂了一臉的灰塵油泥,這才大大方方牽著馬,往潭州城走去。
快到潭州城外,看見路邊看見有個認(rèn)字的人正讀懸賞告示:“懸賞女童一名,七歲左右,高三尺三,男子一名,十六歲上下,高五尺一,騎黑馬,著青衣……”
“站住,干啥的?”
“給城里送柴的?!?p> “給哪家送的?”
“費(fèi)家酒樓,做炒肉那家?!?p> “哦,這孩子是你什么人?”
“我弟弟?!?p> 那個兵卒拿過了圖形,把兩人照了一照。
旁邊有個年紀(jì)大的一把拿過去,“麻煩什么,要查的兄妹兩個,你男女分不出?”
“哎,看看總沒壞處?!?p> “你是看人家姑娘好看吧。”
“哪有,一把骨頭的柴火妞?!?p> 小貴和小朵不敢說話,趕緊趕了馬進(jìn)城去。
那個年輕的門卒嘴里還在嘀咕:“你沒看見剛才那個村姑,一臉的灰泥,手腕子卻那么白,總覺得有點(diǎn)不對勁……”
小貴進(jìn)了城,找了靈官殿門外的一家成衣鋪。
“掌柜的,我娘想要給捐一套道袍給師父做功德,您這里可有貨么?”
“大概什么身量?”
“那位師父跟我個頭差不多?!?p> “有一套?!?p> 小貴買了道袍,找個僻靜所在換了,又把馬背上的柴火都扔了,藏了雙劍,卻拉著小朵直奔三清觀,門外一家裁縫鋪。
“新收一個小徒弟,有沒有她能穿的道袍,如果沒有,就給我做一身。”
裁縫看看小朵。
“三清觀有個老道新收個小徒弟,做了一身衣服,還沒等穿上,這孩子肺疫就死了,師父你若是不介意,給個兩貫的工本費(fèi)拿去就好?!?p> 兩人換裝成了是道姑師徒,卻直接去找客棧,找了一間廂房住下,小貴卻發(fā)現(xiàn)小朵開始咳嗽,他趕緊找來伙計(jì),跟伙計(jì)買了蔬菜、米和煤爐,又請伙計(jì)抓了藥物。
伙計(jì)見這道姑的徒弟發(fā)熱,生怕是肺疫,趕緊買了東西扔在門口,再不敢進(jìn)來,也好,這下更安全了。
夜深了,小朵燒得迷迷糊糊的。
“小貴哥?!?p> “小朵,要什么?”
“好熱。”
這孩子的額頭就像火炭一樣。
小貴拿了涼水打濕了手巾,敷在她的額頭上。
“小貴哥,我娘會怎么樣?我爹會怎么樣?我哥哥呢?”
“我,我不知道?!?p> 小貴來徐家三年,過了能夠把握自己人生的三年,他每天都在學(xué)本事,學(xué)東西,都在見到自己的喜歡的人,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像身陷賊窩那時一樣無助。
誰能夠想到,一個如此強(qiáng)大的家族,一個看上去如此強(qiáng)大的勢力,也會在敵人的進(jìn)攻面前,猶如摧枯拉朽一般半日崩塌。
他又一次體會到了“我不知道”的感受,那是一種無助的感覺。
昨天他不敢憤怒,憤怒會讓自己失去判斷力。但是今天,他才被憤怒緩緩找上,自己一直效力的一個充滿了理想色彩,人人都在做好事的事業(yè),一個組織,就這樣被一個殘忍歹毒的惡女子摧毀了。
他之前還會埋怨徐詠之,如果不是他招惹了莫媞,也許沒有這么多事,但是這幾天,他逐漸把線索拼成了一幅畫卷,他沒有聽師父講過巫師世界的事情,但他已經(jīng)判斷出了莫媞不是什么學(xué)政的遺孀,她在南唐朝廷里有非常大的勢力,而且自己身邊也有很多高手可以調(diào)用,她的復(fù)仇蓄謀已久,可憐的小白癡徐公子,只是她開始復(fù)仇的一個抓手。
“我爹,我娘,會被殺了嗎?”小朵看著沉思的小貴問。
“小朵,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會怎么樣。”
“我想要他們回來?!毙《湔f。
“我們現(xiàn)在沒有辦法幫他們,但是我能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讓真正的劍術(shù)大師教你武功,如果他們能保住性命,我們會救出他們,如果他們被人殺害了,我們會幫他們報(bào)仇?!毙≠F說。
“我不能給你更多的保證了,小朵,我不是那樣的人,你哥哥有拯救世界的志向,他幫了很多人,但我,現(xiàn)在,只能把你先帶出去。”
“我好希望快點(diǎn)長大,能救出他們?!?p> “我也是,我也希望你快點(diǎn)長大,我們一起救出他們?!?p> 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
“小貴哥?!?p> “小朵,以后叫我姐姐好不好?!?p> “太好了,我想要姐姐。哥哥都太嚴(yán)肅了,我早就希望你做我的姐姐了?!?p> 小貴想到師娘那句“做自己”,不由得感慨萬千,今天,她終于下定了決心。
“小貴姐,你喜歡我哥哥嗎?”
“喜歡?!?p> “我好高興。”
“高興什么?!?p> “高興你喜歡他,這樣我們就能永遠(yuǎn)在一起了?!?p> 小朵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在這間冷冷清清的廂房里,外有圍堵,內(nèi)有搜捕,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可憐小貴還帶著一個高燒的小妹妹!
小爐子上的藥鍋煮開了。
小貴把藥鍋倒在蒙了濾布的碗里,等著藥湯逐漸變溫。
小貴看了看,桌上有一面銅鏡。
他過去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應(yīng)該是誰,是男是女。
但是今夜,他明白了。
她,夏小貴,是一個真正的女人,她和其他女人最大的區(qū)別,就是比她們更懂得分析局勢,有更好的頭腦罷了。
小貴無聲地從懷里掏出一塊胭脂,給自己的唇上搽了一點(diǎn)顏色,她既然決定要做一個女人,就要好好地裝扮自己。
小貴看看鏡中,一個美貌的女道姑,伸手摸摸碗,可以了。
她去搖小朵。
“小朵,起來,姐喂你吃藥了!”
燒了又退,退了又燒,到了第三天,小朵終于退燒了,咳嗽也大有好轉(zhuǎn)。
“姐,我想喝蜂蜜枇杷湯?!?p> “這個簡單!”
小貴讓小朵躺好,帶上門出門去藥鋪賣枇杷露和蜂蜜。
這家藥鋪的枇杷露還真不錯,把今春的肥枇杷腌制得很好,蜂蜜是本地的油菜花蜜,正是絕配。
小貴拿了枇杷露和蜂蜜,才走出藥鋪,就聽見有衙門口的快手舉著告示牌,敲著鑼招搖過市。
“軍民人等聽了!”
“咣!咣!咣!”
“明日午時,火宮殿門外要?dú)⒎溉?!?p> “咣!咣!咣”
“斬首謀逆死囚徐知訓(xùn)一名!”
“咣!咣!咣!”
小貴像行尸走肉一般,擠在看熱鬧的人群當(dāng)中,被簇?fù)碇白摺?p> 兩個差役走到街口,把帶著告示的木板往地下一插。
有認(rèn)字的擠到前面,不認(rèn)字的紛紛簇?fù)碓谒赃叀?p> 小貴眼力最好,遠(yuǎn)遠(yuǎn)看見徐知訓(xùn)的名字上,畫著三個大紅叉。
下面是潭州府的官印和知府的畫押。
小貴手上的枇杷露跌落在石板上,白瓷瓶兒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