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別勝新婚。這別后的重逢時光,顯得分外甜蜜,亦過得分外匆匆。
見天色已大亮,月朗幫花好換了額頭上的絲帕,不舍地吻了吻她腫得如饅頭的右手,一步三回頭地退出了西廂房。
這段時間,月朗一直被刻骨的思念煎熬著。他亦深知,這幾日,花好因那條白絲帕有多心碎。
早晨,小春子悄悄告訴月朗花好病了時,他幾乎要急瘋了。
幸而,他今日終于有機會解開了她的心結??墒?,他們三人之間紛亂的情結,又要何時才能解開呢……
昨日包粽子,真的是將嬌滴滴的錦珂格格累壞了。月朗小心翼翼地回到紅紗環(huán)繞的臥房時,她還沉沉地睡著。過了片刻,才緩緩地睜開美麗的雙眸。
看著月朗在窗前長身玉立的背影,錦珂輕手輕腳地起身,下床,光著白皙的腳丫走到月朗身旁,溫柔地自身后抱住了他。
月朗似被嚇了一跳,本能地推開錦珂,回眸的目光中,是掩飾不住的冰冷。
“納蘭月朗!你可是本格格的額駙??!”錦珂又驚又慌地向后退了兩步,瞪著一雙大眼憤怒而委屈地道。
成親這幾日,錦珂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月朗的親近,而他,卻似乎對自己越來越疏離。難道,他不肯碰她,并非因為害羞或疲倦,而是另有隱情……
想到這些,絲絲涼意在錦珂心中蔓延開來。她用力地搖了搖頭,告訴自己:不會,不會,不會的!
錦珂還想再迎上去,卻又被月朗不著痕跡地閃身躲開了。一想到花好紅腫化膿的手掌,月朗就覺得心痛如絞。對于眼前這個外表美麗內心狠毒的女人,更是怎么看怎么惱。
“時辰不早了,臨近端陽,宮中事務繁多,我先走了?!痹吕实卣f罷,拂袖轉身逃也似的離開了這令人窒息的華美房間。
“納蘭月朗,你!”望著月朗消失在門外的背影,錦珂氣得甩著手帕直跺腳。從小到大,她何曾受過這等冷落委屈……
這時,房門又“吱呀”一聲被人輕推開。錦珂美目亮了亮,又暗了下去。
“格格,您怎么了?”蔻丹端著紅色臉盆走進臥房,看到錦珂眼睛有些濕潤,奇怪而擔憂地問道。
“沒事?!迸疄閻偧赫呷荩热辉吕室央x開,錦珂也懶得梳洗打扮了,披散著長發(fā)重新坐回到床上。
“好格格,別使性子了?!鞭⒌⒎胖樑璧男〉首佣说酱睬?,一邊哄著錦珂梳洗,一邊回憶起這幾日來的種種。
雖然蔻丹還是個未出閣的小丫頭,但她還是隱隱感覺到了格格與額駙之間的關系有些異樣。
錦珂正捧著水往臉上淋,忽而感覺臉盆中紅雙喜上的倒影,隱隱約約地變成了林花好……
???
深宅大院中長大的小姐們,大多柔順而謹慎??杉{蘭學士家的六小姐,卻是天真爛漫而敢愛敢恨的。
月然不但未因錦珂格格嫁進府來而疏遠花好,反而對她更親近了些。
月然深知:在這樣的時候,自己便是花好在納蘭府中最安穩(wěn)的依靠。因此,在接過蕓兒拿來的藥方后,她便帶著珠兒匆匆溜出府去,用最快的速度抓好了藥趕回來。
月然來不及換裝,便穿著漢人的衣服跑去了月蕊軒西廂房,同蕓兒一起將買回來的藥材細細搗碎,為花好敷在傷口上,再用繃帶小心的包扎好。
花好很想讓月然留下來陪自己聊聊天,但因怕她在這里逗留過久會惹來麻煩,包扎好傷口,便請她回去了。
月然有些不放心花好,但也明白她是為自己好。見她的燒退了一些,心情也不錯,于是就安心地離開了。
月然前腳剛走,蔻丹就來取花好剝的蟹黃了,還叫花好和蕓兒一起去給額駙包蟹黃粽。
見花好發(fā)著高燒,手上又裹起了厚厚的繃帶,蔻丹無奈地撇撇嘴,拽著蕓兒走出了西廂房。
聽著蔻丹和蕓兒離去的細碎腳步聲,花好只覺心中一片混亂。她的身體酸軟得一絲力氣都沒有,卻毫無睡意,只能任混亂的思緒紛飛……
???
翌日。
已是五月初三,端陽節(jié)的氣息更濃了。
清晨醒來,花好已不再高燒,卻還是有些低熱,害喜也比往日更嚴重了些。
劇烈的嘔吐剛緩解點兒,花好還未來得及喘口氣,蔻丹就來喚她了。說是錦珂格格有重事找她。
花好讓蔻丹先回去,自己簡單梳洗了下,喝了小半碗粥,遂心懷忐忑地去了正房。
原本清新素雅的花廳,因錦珂的到來被裝點得十分華美。
“格格萬福金安?!被ê米叩阶谛∽琅缘腻\珂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福身請安。
“起來吧?!卞\珂將只咬了一小口的精美點心扔到盤中,擺擺手示意花好起身。
房中熏香的煙氣有些濃,嗆得花好本就有些暈的頭隱隱疼了起來。
“聽聞你擅丹青,快幫我畫一些簡單又好看的花樣子?!卞\珂淡淡微笑著,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讓花好坐下,“聽說江南的姑娘,都會在端陽節(jié)繡一個荷包送給意中人,我也要給額駙繡一個?!?p> “嗯,好?!甭犅勫\珂要給月朗繡端陽節(jié)荷包,花好方才平靜些的心湖,又忍不住泛起層層漣漪。
花好有時也會想:錦珂那么珍惜月朗,她該為他開心才是??擅看螐腻\珂口中聽到月朗的名字,她的胸中便會止不住地彌漫起濃濃醋意。
“你快畫吧。畫好了,本格格重重有賞!”錦珂將早已備好的筆墨紙硯呼啦啦推到花好面前,一雙美目盈滿期待凝望著她。
其實,經(jīng)過這幾日的相處,錦珂已猜到月朗有心事,卻不知他的心中藏著另一個女子。她信心滿滿地想著:只要自己努力做一個好妻子,月朗一定會慢慢和自己變得如膠似漆。
花好輕咬著唇,無奈的用包著厚厚繃帶的右手,小心地提起那似有千鈞重的毛筆,蘸了蘸墨汁,在宣紙上揮灑起來。
想到自己一筆一劃繪出的畫,要被錦珂一針一線繡到送給月朗的荷包上,花好的心又忍不住疼起來。本就因有傷而顯得很笨拙的手一抖,一滴濃墨在雪白的紙上渲染成一片濃黑。
“哎!你怎么弄的?”看著剛有些朦朧輪廓的畫面被一滴墨水毀了,錦珂心疼地沖花好大聲道。遂嘆息著將那張宣紙拿過來,揉成團重重扔到桌角。
身體不適加之心中煩亂,花好一連畫亂了好多賬畫兒,錦珂從最初的惋惜,漸漸變得憤怒。桌角,已堆了幾十個揉得皺巴巴的紙團。
“你是不是故意的???好好畫!”錦珂一邊怒氣沖沖地大聲道,一邊將一個紙團扔在花好臉上。她本能地一躲,頭上的淡粉色流蘇亦受到驚嚇般微微晃了晃。
距離端陽節(jié)只剩兩日,錦珂本就著急給月朗繡荷包,見花好一次又一次地將花樣子畫毀了,心間,竟隱隱感覺到她像是有意為之,怎能不惱?
在午膳前,花好終于畫好了一張“花開富貴”圖,可錦珂卻不滿意。
夏日的晌午,日光亮得晃眼。為了節(jié)省時間,錦珂叫花好留在正房花廳和自己一起用膳。菜肴豐盛而精美,可花好卻毫無食欲,味同嚼蠟地勉強吃了半碗。
午膳后,暑氣更濃了,錦珂喝了一杯綠豆茶后,便回臥房去午睡了?;ê靡彩抢б馍畛?,卻不敢耽誤片刻,疲倦地回到桌旁,咬牙硬撐著繼續(xù)作畫。
待錦珂午睡醒來,看到花好已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在她前面,放著幾幅畫好的花樣子,她一張一張地拿起來仔細看,又一次一次搖著頭放下。
“花好,起來了?!卞\珂搖晃著花好的胳膊將她喚醒,嘟著嘴道,“我是要給額駙繡端陽節(jié)的荷包,你這些草兒啊魚兒啊的,怎么可以?”
花好已倦極,被錦珂搖晃醒,她只覺胸口發(fā)悶,頭重腳輕。無奈,只能爬起來,揉揉眼睛,繼續(xù)畫畫。
花好知道,錦珂是想要寓意著兩情相悅天長地久的花樣子,可想到這樣的圖兒要繡在別的女子送給月朗的端陽節(jié)荷包上,她手就止不住地顫抖,怎么也畫不出來。
錦珂急得一會兒催促花好,一會兒甩著帕子在房中轉圈圈。
當夕陽的光輝將雪白的宣紙染成淺橙色時,花好終于畫出了一幅雙棲蝶圖和一幅比目魚圖,可錦珂還是將頭搖得像撥浪鼓。
“對了,額駙的名字中有一個“月”字,你就給我畫一幅花好月圓圖吧!”錦珂蹙眉良久,眼睛忽而一亮,拍著手對花好道。
花好的心,仿佛瞬間被一層厚厚的冰殼兒緊緊裹住,冷得無法跳動?;ê迷聢A!花好月圓!那可是自己與月朗的誓言?。≡蹩衫C在錦珂的荷包上……
都說母子連心。花好的情緒波動,似是驚擾到了腹中的孩子,胃里又涌起翻江倒海的惡心感。
為了掩飾住這突如其來的害喜,花好連忙又鋪開一張宣紙,左手捂住胸口,右手顫抖著拿起毛筆,蘸滿墨水艱難地畫起來。
這,或許就是這人間最大的無奈吧?為了守住腹中的花好月圓,花好不得不為別的女子和自己的心上人畫上花好月圓圖。一筆一劃落在雪白的紙上,如尖刀一下下劃過她的心,一點點將柔情似水的癡夢凌遲。
待花好月圓圖的最后一筆落下,花好終于體力不支,軟軟地趴在桌子上,漸漸失去了知覺。
半夢半醒間,似是有人在焦急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可她卻再無一絲氣力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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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畫了一整日的畫牽扯到了傷口,又或許是因太多的苦悶積壓在心頭,晚上,花好又發(fā)起了高燒。
幸而,花好已為自己配好了藥。在蕓兒徹夜未眠的照料下,翌日清晨,她的燒終于緩緩退去。臉色,亦從潮紅轉為了蒼白。
蕓兒將花好頭上不知換過多少次的涼帕子拿了下去,打著哈欠摸摸她的額頭,本想讓她再好好休息休息,可這時,西廂房的門卻又被蔻丹敲響了。
本以為,有了花好月圓圖做花樣子,錦珂格格就會趁著這最后一日,安心繡荷包了??墒?,這位格格,卻似是故意刁難人般,一定要讓花好陪在身邊,看著她一針一線繡下與月朗的花好月圓。
錦珂本就不擅女紅,如何配色,如何選線,如何落針,每一處細節(jié)都要問花好。
那一日,花好什么都不用做,但只是看著錦珂手中的荷包,就覺得心煩意亂,疲憊不堪。時間,亦仿佛被沉重的心事拖著,走得無比緩慢……
寸寸光陰,如蝸牛般緩緩爬到了華燈初上時。眼看著納蘭月朗就要回來,花好的心越跳越快,而錦珂手中的荷包,繡了又拆,拆了又繡,竟還無一朵兒完整的花兒。
“哎呀,這繡花怎么這么難啊!”錦珂懊惱地將荷包和亂作一團的絲線扔到桌子上,大聲喊道。
花好被嚇了一跳,卻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只能將絲線拿過來,試著理順。
“額駙眼看著就要回來了。來不及了!要不,你幫我繡吧!”錦珂說著,將荷包塞到花好手中,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花好睜大眼驚訝地望著錦珂,心中,卻有一朵喜悅的花兒,悄然綻放!
自己,竟可以親手為月朗的端陽荷包繡上花好月圓!難道,這便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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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四夜,露濃月瘦。
夜已深,月蕊軒西廂房。單薄的身影仍伴著孤燈獨坐窗前,一針一線地在淺綠色的荷包上繡著花兒。
因為太在意,花好繡得分外仔細,而因為手上的傷,她亦繡得分外緩慢。
每落下一針,花好的心上便會盛開一朵名喚思念的花兒。它們帶著悠悠的期盼,亦帶著幽幽的委屈,終于在啟明星亮起時,與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一起密密麻麻地纏繞成一幅花好月圓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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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陽節(jié),是一年中陽氣最盛的一日。為避暑熱,端午的家宴,大多在晚上舉行。
納蘭府中的端陽宴會,全家老小都到了場,因著自己這不尷不尬的身份,花好本不想加入到他們的熱鬧之中??擅x上,她畢竟是月朗的妾室,這種場合,總要作為綠葉去襯托正妻的嬌艷。
納蘭府的宴會廳,一張鋪著繡花桌布的巨大圓桌子上擺滿了豐盛而精美的菜肴。一家人圍坐在桌旁有說有笑,氣氛溫馨而熱鬧。
花好深知,這般祥和的畫面背后,亦是暗潮洶涌的。她不言語,只是坐在月然身邊,安靜地撥弄著碗中的食物。
有些小秘密,你愈是小心翼翼的隱藏,它便愈是如歡脫般跳到眾人眼前。
“嘔,嘔……”花好最怕會在這樣的場合引起誰的注意,可聞著濃郁的魚肉香,她卻忽然劇烈地惡心起來。
顧不得許多,花好連忙放下碗筷沖了出去……
一陣昏天黑地的嘔吐后,花好本想悄悄溜回到桌旁,可一只腳方踏入宴會廳的門檻兒,一道道目光已如一根根尖刺般落到她身上。
“你怎么了?沒事兒吧?”待花好重新坐回到身邊,月然忙關切地問道。
“沒事兒。”花好小聲回答道,努力給月然一個安心的微笑,心中的不安,卻一圈圈蕩漾開來。
“哎呦!這,該不會是有喜了吧?”納蘭恒碩的二夫人陰陽怪氣地說著,目光在花好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而后又帶著尖刺般落到月朗臉上。
二夫人此話一出,一桌子人的目光都唰唰唰落到了花好的小腹上。震驚、憤怒、嘲諷,不屑如一道道利劍般欲劃破她淺綠色的單薄衣衫看個究竟。花好只覺千般羞恥,萬般無助,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住口!這事是能亂說的嗎?”平日端莊嫻靜的福晉,忽然厲聲道。
“哎呦,這大過節(jié)的,妾身不過是開個玩笑嘛,姐姐何必動氣呢?”二夫人嬌笑著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卻一直在花好與月朗之間徘徊,“莫非,是做賊心虛了……”
“住口!這大過節(jié)的,誰不想吃飯就給我出去!”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納蘭恒碩忽而狠狠地將手中的筷子放到桌上,瞪視著二夫人厲聲道。
這是錦珂格格嫁到納蘭府來過的第一個節(jié)日,卻被這意外的插曲弄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她用探尋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著花好,纖纖玉指在桌下悄悄抓住月朗的手。
這一次,月朗沒有甩開錦珂的手。他深知,要護花好母子安然,此時此刻,就算心中已是驚濤駭浪,表面亦必須假裝云淡風輕。
“小嫂嫂,是不是中暑了,來,喝碗冷酒解解吧?!币恢痹谂赃叺Σ徽Z的納蘭月明,忽然將一個大酒杯舉到花好面前,有些邪魅地笑著道。
濃重的酒氣彌散在鼻間,花好只覺一陣暈眩,差點兒又吐出來。
“花好是漢人,不同于我們滿人,不擅飲酒的?!本驮诨ê锚q豫著不知該如何拒絕納蘭月明時,月然忽而伸手搶過了酒杯,在一桌子人驚訝的目光中一飲而盡,卻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深知宿醉的難受,真的不忍還病著的花好受這種苦。
“沒事吧?”月朗連忙起身,走到月然身后,一邊心疼地為她拍背順氣,一邊感激地沖她點點頭。
為月然拍背的月朗,與花好只是咫尺之隔??伤齾s不能探頭看他一眼,只能垂著眸,將思念深深鎖在心底。
“漢女不擅飲酒,那就吃個蟹黃粽吧?!痹吕史交氐阶约旱淖蛔?,一直面無表情的納蘭月輝突然夾了個蟹黃粽到花好面前的瓷盤中,輕聲道。他的嘴角掛著一抹淺笑,眼中卻似有一抹冰冷的光芒,一閃而過。
“謝月輝公子?!被ê脽o奈,只能低頭,拿起蟹黃粽,慢慢地剝開,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好不容易吃下一個,花好剛稍稍松一口氣,卻又有一只蟹黃粽落到面前的瓷盤中。
粘稠的糯米加腥咸的蟹黃,噎得花好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每咬一口,便悄悄對腹中的孩兒說聲對不起。
幸而,花好已提前備好了紫蘇葉和青果??梢活w心,還是被疼痛與不安緊緊纏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