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雷雨,將御花園中許多新生的花兒打落。綠肥紅瘦的花枝,讓這初夏顯得有些凄婉。
有孕的女子,本就容易疲乏。忽晴忽雨的一整天折騰下來,花好的身心都已倦極。這回宮的第一日便這般難熬,今后的日子,要如何是好???
花好本想早些回房去歇息,可錦珂格格卻說想她了,要讓她伺候自己就寢。每時每刻都想遠遠躲開錦珂目光的花好,只得無奈地點頭領命。
錦珂平日里都睡得很早,可今夜已近三更,她卻依然毫無睡意,手中拿著一塊兒尚好的紅色錦緞,一針一線笨拙地繡著鴛鴦。
“格格,夜已深,奴婢伺候您歇下吧?!被ê脤嵲谟行尾蛔×?,輕言輕語地對錦珂格格道。
“好吧,你看我這鴛鴦繡得好不好看?”錦珂輕輕打了個哈欠,將手中的紅錦緞舉到花好面前,“這是月朗,我繡了好幾日,總算繡好了,明日,開始繡本格格自己?!?p> 聽聞“月朗”二字,花好的心一陣顫抖的疼痛,只感到那大紅的錦緞太過刺目,晃得自己幾乎要失明。
“我本不擅長這些女紅的。可額娘說:新婚之夜要枕自己親手繡的枕巾,才能與心上人白頭偕老。”錦珂一邊臉兒紅紅的嬌羞地笑著,一邊透過鑲嵌著寶石的雕花銅鏡看著花好微微濕潤的眼睛,“你說,真的是這樣嗎?”
“奴婢不知?!被ê秒p腿酸軟地站在錦珂身后,強自維持著唇角的一絲笑意,小心地為格格卸去頭上精美的朱釵。
花好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終于幫錦珂卸好妝,換上絲綢睡衣,扶著她躺到舒適柔軟的玉床上。
花好抬手放下華麗的紗幔,輕輕將寧妃娘娘用薄荷、薰衣草、檸檬草、艾草等植物縫制的驅蚊香包掛到簾鉤上。香包上的淺綠色流蘇輕輕碰觸到手臂,心,忽而又柔柔地疼了起來。
寧妃真的很愛這個女兒。她的愛,如春風化雨,溫潤到生活中的每一處小細節(jié)中。花好不羨慕錦珂是皇家格格,不羨慕她的金尊玉貴,卻無比羨慕她有一個這般疼愛她的娘親。而自己,卻連親娘的模樣都已記不清了。
不知怎的,花好越來越羨慕寧妃對錦珂的好。她多么遺憾,無人為自己縫驅蚊香包。更遺憾,無人告訴自己:
新婚之夜要枕自己親手繡的枕巾,才能與心心上人白頭偕老……
或許,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命運早已畫好的線?
如水的月光透過窗子灑進來,落在身上卻是淡淡的涼。月與花離得太遠太遠,他要如何才能溫暖她……
???
按以往的規(guī)矩,試婚格格回宮復命后的第三天,就將是真格格與額駙的大婚之日??苫噬蠀s將錦珂和月朗的婚期推遲到了四月二十八。說是要多一些時間好好準備,其實只是舍不得這顆掌上明珠,想多留她幾日罷了。
為迎接那位金枝玉葉,納蘭府內(nèi)上上下下都忙了起來。月朗無心理會他們?nèi)绾未驋呷绾尾贾茫瑥膶m里回來便將自己關在書房中,只盼著在這最后的幾日里能想出與花好雙宿雙飛的法子??墒?,此刻的他們,如身處于一個巨大的黑暗的迷宮之中,又怎能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尋到光明的出口……
???
婚期推遲,讓月朗心中多了一絲希望。可于花好而言,卻是一種煎熬。在一群最擅勾心斗角的宮人中間,想要隱藏住自己腹中的秘密,她每一次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幸而,因為特殊的身份,花好有自己的房間,不必同其他宮女住在一起,也極少有人會主動和她說話。
有孕的第二個月,正是害喜最嚴重的時候。而花好這幾日的晨吐,也越發(fā)的厲害了。好在,每次一大杯濃濃的柿蒂水下肚,便能緩解大半??磥恚驮吕实倪@個孩子,真的能感應到父母的心意。
讓花好心力交瘁的,除了如何隱藏腹中的胎兒,還有如何面對錦珂格格。不知是因為就要嫁給自己心愛的男子太過興奮,還是有意在向花好暗示著什么,錦珂總是有意無意地在她面前說著關于自己和月朗大婚的種種細節(jié)。
錦珂滿眼幸福的嬌羞,而花好卻是滿心冰冷的疼痛……
錦珂的嫁衣制好了,她迫不及待地回到閨房,在花好的幫助下試穿起來。
宮里的人都知這位新嫁娘是皇上和太后的心尖兒寶,因此這嫁衣做得分外小心,每一個細微處都無比精致美麗。
錦珂試穿后十分滿意,唯恐弄臟了弄皺了,連忙脫下來,寶貝似地讓人好好收起來,待到大婚日再穿。錦珂脫下了嫁衣,卻又將繡著龍鳳呈祥圖案的蓋頭蓋在了頭上,滿臉幸福嬌羞地頂著華麗的蓋頭在閨房中轉起了圈圈。
大紅的蓋頭,金色的流蘇映著錦珂燦若桃花的笑顏,在花好面前流轉成美麗的光影,晃得她心煩意亂,淚眼迷離……
“格格,皇上駕到!”就在花好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時,錦珂的宮女蔻丹從門外走了進來,輕聲道。
當今圣上還真不是一般寶貝這錦珂格格!這幾日只要一下朝便往如玉宮跑,只為在出嫁前能多陪陪女兒。
錦珂取下頭上的蓋頭,卻又舍不得放下,于是將蓋頭拿在手中,帶著花好和蔻丹,出了閨房向花廳走去。
花廳內(nèi),身著明黃色龍袍的皇帝正和寧妃娘娘坐在鋪著蘇繡桌布的雕花檀木桌旁聊天飲茶。
“皇阿瑪萬福金安?!卞\珂輕輕將紅蓋頭甩到肩上,福身請安。
“皇上萬福金安?!被ê煤娃⒌ひ?guī)矩地下跪行禮。
“起來吧?!被噬蠑[擺手讓幾人起身,遂看著錦珂朗聲大笑起來,“哈哈,朕還是第一次看到格格拿著紅蓋頭當手帕行禮的!”
“皇阿瑪。”被皇上這么一逗,錦珂本就泛著紅暈的臉兒更紅了。她害羞地低下頭,美麗的大眼睛里閃爍出甜甜的笑意。
“看來真是急著出嫁了,這紅蓋頭都舍不得離手了?!被噬峡粗鴮庡?,聲音中竟透出隱隱的失落,“真是女大不中留?。∮辛朔蚓?,就不想要皇阿瑪和額娘了。”
“哪有,錦珂怎么可能不要皇阿瑪?”聽皇上這么說,錦珂立馬走過來,撒嬌地摟住他的脖子,“無論長多大,走到哪里,錦珂都是皇阿瑪和額娘的好女兒啊!”
“是,朕的錦珂最好了!”錦珂一撒嬌,皇上的心,瞬間柔軟而溫暖起來,“嫁衣還滿意嗎?需不需要再改改?”
“不用了不用了,我很喜歡?!卑鸦噬虾鍢罚\珂的心情比剛剛更好了,“只要額駙是納蘭月朗,怎么都好?!?p> “你?。 币婂\珂這副嬌羞而可愛的小模樣,皇上忍不住在她額上點了一下。寧妃亦眼睛彎彎地笑起來。
看到眼前這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畫面,花好的心中涌出一股股暖流,亦泛起一絲絲疼痛。那疼痛很輕,卻來自心深處最隱秘的角落……
“今年的夏天,來得可真早。這還不到端陽,就有點兒熱得人喘不過氣兒了?!睂庡鷵u著手中的團扇,華麗的旗裝,后背已被薄汗染濕。
“皇上、娘娘,奴婢已熬好了消暑的酸梅湯,這就去拿來?!被ê谜f著,輕輕轉身,退出了花廳。不知為何,見寧妃熱得難受,她心里竟莫名地不舒服起來。
錦珂折騰得有些乏了,微微喘息著坐到皇上和寧妃中間的錦椅上,額頭上已染了一層細碎的汗珠。剛剛又是試穿嫁衣又是頂著蓋頭轉圈的,此刻,她的身心都是火熱火熱的。
花廳門上的珠簾發(fā)出叮當輕響,瑩光流轉間,花好端著一個淡綠色托盤走進來。她走過來將托盤放到桌上,拿起繪著蝶戀花圖案的淡藍色茶壺,將里面的琥鉑色湯汁倒入旁邊綠葉形狀的小瓷碗中,小心地端給皇上、寧妃娘娘和錦珂格格。
琥鉑色的湯汁,在綠葉瓷碗中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還未喝到口中,一股酸甜的青梅香便撲鼻而來,帶著一絲涼涼的芬芳沁入心脾。
“好啊,這樣的酸梅湯,朕還是第一次喝到。”皇上嘗了一口,臉上瞬間綻放出很享受的笑容,朗聲笑道,“爽口的酸甜之中,仿佛有清風在唇齒間徐徐拂過,甚好,甚好??!”
“謝皇上?!币娀噬先绱讼矚g自己熬的酸梅湯,花好規(guī)矩地福了福身子。原本陰云密布的心中,仿佛灑入了一縷明麗日光。
“是你自己做的嗎?”皇上飲了一大口酸梅湯,笑著問花好,“這里面都加了些什么?怎么好像還有淡淡的花香?”
“回皇上,奴婢只是在上好青梅熬制的湯汁中加了些忍冬花、百合、薄荷葉與冰糖?!被ê梦⒌椭^,柔聲回答道。如此這般近距離地與當今圣上對話,她能真切地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威嚴,卻并未覺得緊張害怕,反而有一種隱隱的安心,“忍冬花可以清熱解毒,百合能滋陰,而薄荷獨特的清涼芳香,在夏日最是怡人?!?p> “好,朕今兒給這酸梅湯賜名“荷香繞青梅”!”皇上說著,臉上的笑容變得愈加和緩溫暖,“朕希望,這世間的每一對兒癡情小兒女,都能如這“荷香繞青梅”:生活中雖有酸楚,卻能相濡以沫到白首?!?p> “謝皇上?!甭犅劵噬线@番話,花好只覺鼻子一酸,瞬間濕了眼眶,忙跪下磕頭謝恩。怪不得人都道當今圣上是仁君。她真的好羨慕錦珂,能有一位這般善解人意的父親??墒牵噬峡谥械陌V情小兒女,是否亦包含自己和月朗呢?
“起來吧?!被噬蠈⒁煌搿昂上憷@青梅”飲盡,微笑著問花好:“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林花好?!被ê梦⑽⑻痤^,柔聲回道。
“林花好,你就是那個試婚格格?”皇上說著,不由得細細打量起眼前這個瘦弱的小宮女來??粗佳蹚潖澋那逍阈∧?,他忽而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林花好,一看便知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可惜,竟成了那最薄命的試婚格格。
看著花好彎彎的眉眼,皇上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心中竟隱隱燃起想要將老祖宗留下的這個殘忍的規(guī)矩廢除的沖動……
???
白日里,跟在錦珂格格左右,花好每時每刻都過得謹慎而煎熬。因此,她格外盼望夜色如潑墨般渲染開來。
微涼的初夏夜,花好獨坐在房前的臺階上,含淚望著深藍色天幕中的一輪彎月。期盼著,下一個月圓夜,自己能同云朗一起數(shù)月下的花朵。
花好不知,在月蕊軒中,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也正立于廊前開得正好的月季花前,無聲地訴說著對她的思念,苦苦盼著與她的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