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合上書冊，手指摸過書封上的《妖獸異聞錄》。
他又看向矮柜。月光透過窗子，照出了一排的書冊：《傷寒雜病論》，《籌算》，《大秦歷》，《鴻蒙祭謠》……還有一本小說雜記《白石鬼談》。
每一本都裝訂得整整齊齊，有著翻閱過多次的痕跡。
“按大秦律，鼓勵垂髫孩童學(xué)堂讀書，每戶每年可得一筆補貼，其目的是為了提升大秦國民的整體素質(zhì)。但各地學(xué)堂水平畢竟參差不齊，補貼也十分有限，甚至有過被地方官侵吞的現(xiàn)象。最終，平民百姓能夠承擔(dān)得起的上學(xué)年歲，往往也就一二年，甚至很多地方根本沒有讀過書的人……即便是幽州城，能讀懂《妖獸異聞錄》這種的，平頭百姓里怕是找不出十指之?dāng)?shù)?！?p> 這本《妖獸異聞錄》，說是高級讀物吧，它卻又十分零碎基礎(chǔ)，行文口語化，帶有明顯的科普色彩。
但說它是一本大眾讀物，那也肯定不止如此。
且不說這本書普及的妖獸種類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幽州城地域所能接觸到的范圍，單是這厚厚的一本書里數(shù)不盡的生僻字，其要求的文化層次絕對在普通百姓之上。
一個少年獵戶，父母雙亡，靠山吃山，從小擠住在幽州城貧民才待的東坊私設(shè)戶巷，欠了藥鋪一屁股債，憑了街坊鄰居的接濟才博得一線生機，也就是近幾年收入才好了一些，這兩天還打算學(xué)木匠手藝去補貼家用，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文化人。
說他是獵戶，儲備一些妖獸方面的知識也無可厚非，但是拿出《妖獸異聞錄》這樣一本書來，顯然就不合理了。
而且還不止《妖獸異聞錄》這一本。
黑衣人仔細翻尋書封，最后找到了一枚墨印。
“白鶴書局？沒聽說過，不是幽州城本地的書局……”
“看來那消息是真的，你和世家的關(guān)系不一般……如此，那東西在你這里的可能性就更大了?！?p> “一個普通凡人，拿到了那東西，會做些什么呢？是立刻開始修煉？還是藏起來？”
黑衣人環(huán)顧臥房，這房間里家具單薄，真要藏東西，也著實沒什么好地方。
“那東西太特殊，沒法用術(shù)法進行探查……如果不在這屋子里，那很有可能埋在了其他地方，或者是被帶在了身上。”
“難道真要綁了他？”
黑衣人看向手里的鐵質(zhì)箭頭，那是他從屋角一堆竹箭里意外發(fā)現(xiàn)的。
箭頭三棱，帶有倒刺，只是磨損嚴重，如果黑衣人不是本來就認識這種箭頭的形制，怕也是會直接以為這是坊間鐵匠的劣質(zhì)作品。
而實際上，這枚鐵箭頭，來自某支大名鼎鼎的大秦強軍。
他把鐵箭頭小心地擺回原地，同時摸了摸其他三棱竹箭頭?？吹贸鰜?，制作這些箭頭的人是想仿制這枚鐵箭頭。
“尚不清楚這少年，在邱家的事情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貿(mào)然動他，怕是會引起邱家的警覺，繼而牽動鷹眼衛(wèi)的目光……”
“看來只能先想辦法派人盯住他，等他自己露出馬腳。希望我的人可以信得住……”
“但即便如此，總覺得哪里還是不妥……”黑衣人盯著矮柜里的那冊《妖獸異聞錄》，蹙起眉頭，“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忽然門外傳來動靜，似乎是院子里進了人。
嗯？
黑衣人一怔，那少年回來了？
等等，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
快丑時了？！
我怎么待了足足兩個時辰？
我居然……忘了時間？！
黑衣人下意識地想要找后窗，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屋里竟沒有后窗！
開什么玩笑？！
我居然被困在這里了？！
黑衣人深吸幾口氣，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他聽見院里的腳步聲到了屋外，接著開始解那掛鎖。黑衣人腦中瘋狂地策劃方案，但是情急之下似乎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來……
不對！黑衣人一驚。
我這個狀態(tài)不對！
原本的計劃，如果那少年提前回來，他也應(yīng)該能在少年進入巷子后，就通過靈覺感知到對方的靠近，進而從容地提前離開。
但是現(xiàn)在，我的靈覺，我屬于修者的迅敏思維，怎么全都消失了……
“咯吱……”
房門被推開了。
.
.
“我說這位……小師傅？”
“善哉無量佛，施主請講。”
濃眉少年表情古怪，他看著眼前這比自己矮了足足兩個頭的小和尚，還有那張粉嫩白凈的圓臉蛋，心想這是其實就是個小屁孩吧？
這是哪里的寺院心那么大放他出來亂跑，也沒個大人跟著？
“哦對，小僧法號慧生，”小和尚合十行禮，然后又舉起一根手指在空中畫字，眨巴著眼睛：“師父希望我要聰慧的慧，師父希望我不要惹他生氣的生！”
一顆小腦袋在月光下锃光瓦亮。
濃眉少年本來是想伸手摸摸那光頭的，但想起之前他還在河里時，回頭就瞧見慧生小和尚一個紫金缽砸沉了死尸，等死尸終于重新浮上來時那張丑臉已經(jīng)成了面餅——便果斷后退了一步。
縮在腳邊的小黑狗沖小和尚汪了一聲，舔舔主人的腳跟。
“我，我叫沈江歌……”濃眉少年勉強笑笑，“慧生小師傅是不是懂一點驅(qū)邪之術(shù)，能看看這是什么情況嗎？”
“慧生就是來處理這妖孽的！”小和尚捏著小拳頭，大聲說。
片刻后卻又沮喪了下去：“可是慧生好像又沒幫上忙，還壞事了……”
小和尚低著頭，踢著腳下的石塊。
“本來慧生是一直在追這怨魂的，”他聲音悶悶的，“但慧生腳力不行，追不上，追到這里還跟丟了?；凵帽?，看到這帶怨氣的死尸，也沒想起來怨魂可能附身進去了……”
小和尚苦惱地抓著頭皮：“慧生明明學(xué)了整個藏經(jīng)閣的書，可是……可是一看到那死尸尸變成了鬼尸，就呆在那里了，怎么也反應(yīng)不過來該做什么，差點，差點……差點就讓施主……”
肩膀一抖一抖，到最后，成了無聲啜泣。
“慧生，慧生好沒用……慧生只會壞事……”
站在他前面的少年微微瞪大了眼睛，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艁y了片刻，才想到自己的帕巾，從兜里掏出來，又發(fā)現(xiàn)濕透了。不僅如此，濃眉少年此刻全身都濕漉漉的，愣是找不到一塊干燥的布。
“那個，那個……”濃眉少年笨拙地拍拍小和尚的肩，遞過去那塊擰得半干的帕巾，“其實沒關(guān)系啦，人力有時盡嘛，沒有人能什么都做到，況且你本來就做得很好了……”
“很，很好嗎？”慧生小和尚抽著鼻子抬頭。
“是啊，”濃眉少年認真地點點頭，“如果不是你吸引了那……那叫啥來著？”
“叫，叫鬼尸?！?p> “如果不是你吸引了鬼尸的注意力，它拿船第一個砸的就是我了，”少年接著道，“而且，你看，我不懂這些臟東西的事情，連名字都不清楚，這種事不就是得請教小師傅你了嗎？小師傅可比我懂得多了啊?！?p> “所以，小師傅明明很棒啊，怎么會沒用呢？我還得謝謝小師傅替我?guī)兔！?p> 慧生小和尚呆呆的，眼看著月光下那張少年的臉，濃眉一彎，笑意真誠。
抿了抿嘴唇，小和尚擦擦眼淚，彎腰一禮。
“謝過沈施主，”慧生一板一眼地說道，“但是慧生于心有愧，必定要補償沈施主，才能安心?！?p> 他頓了頓，又問：“不知沈施主除了打漁，還做些什么？”
“額，我不是打漁人家，我只是收個蝦籠而已……”濃眉少年擺擺手，“其實我是個獵戶?！?p> “嗯？”慧生小和尚眨眨眼，“蝦籠是何物？”
“??？”
少年也有些懵，這世上還有不知道蝦籠是什么的人嗎……
哦哦，聽說出家人不干活的，不認識這個倒也有可能……欸不對啊，那石道長還給人摘過棉花，這怎么說？
“蝦籠，蝦籠嘛，就是……”手指向河里，然后呆住了，“哎呀，那是問宋伯借的船??！”
“還有我的魚簍！”濃眉少年直接跳回了河里，拿著竹蒿四處摸索，好半天才找回了那兩只魚簍，只不過，顯而易見的，全空了。
那只小船散架在岸上。少年抱頭蹲坐一旁，一言不發(fā)。
這一刻，不管是小黑狗還是小和尚，都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低氣壓。
小黑狗倒是無所謂，直接搖著尾巴踉踉蹌蹌跟上去了，不停地蹭著自閉中的主人。
“咳咳，善哉無量佛。沈施主，此事由小僧來解決吧，”慧生小和尚走上前，“慧生這里有些銀子，應(yīng)該夠這船錢了……”
濃眉少年抬起頭，眨眨眼，表情總算是緩和了一些。
隨后，慧生歪著腦袋思考了些什么，又從懷里摸出個瓶子。
“沈施主，”他把瓶子交給濃眉少年，“我好像聞到你身上有很淡很淡的妖氣。既然沈施主是山中獵戶，那難免遇上些妖物陰物。這瓶驅(qū)妖散，乃是小僧師門所產(chǎn)，獨家配方，服之可祛邪避妖，效用極佳。”
“若是遭到妖氣侵染，覺得周身不暢，可每次取一耳勺大小，用溫水送服。視情況可以適當(dāng)加大劑量，但切不可超過八錢。”
看著那白色瓷瓶，腳下的小黑狗忽然微微倒退。
濃眉少年好奇地接過來，問了一句：“這驅(qū)妖散和石道長的驅(qū)邪散是差不多的東西嗎？怕是很貴吧?！?p> “石道長是誰？不認識，”慧生搖搖頭，“道家的東西肯定和我們不一樣。不過這藥雖是我?guī)熼T獨門配方，但藥材簡單，也不是什么名貴至極的東西，施主放心收下便是?！?p> “行，那謝謝慧生小師傅?！睗饷忌倌暌膊怀C情。這驅(qū)妖散確實于他上山有大用。
他看了一眼腳下，卻見小黑狗渾身顫抖。
“二黑，怎么啦？”濃眉少年抱起小黑狗，柔聲問道，“是著涼了嗎？”
小黑狗像是在發(fā)呆，沒有回應(yīng)他。
濃眉少年看不出個所以然，只能當(dāng)它是今晚驚著了。他有些過意不去，就這么抱著小黑狗，繼續(xù)向慧生小和尚詢問這“鬼尸”的問題。
鬼尸，是一種極其特殊的尸變方式，一般是有怨鬼鉆入了枉死的、帶有怨氣的尸體，在機緣巧合之下與尸體相結(jié)合而形成的。
在這個結(jié)合的過程中，怨魂會短時間被削弱陰氣，造成紫金缽的探查紊亂，因而慧生小和尚會找不到方向。
這種結(jié)合也是極其少見的現(xiàn)象，絕不是一只鬼隨便鉆進具尸體就能成功的?；凵『蜕幸粫r間沒想起來，也有幾分情有可原。
至于怨魂，那形成的可能就多了很多。人死而魂滅，只是某些特殊情況下三魂七魄仍然會有一部分留存，并受到死前執(zhí)念、怨氣等等因素的影響，成為只剩下單薄本能的怨魂，隨意飄蕩在人世間，鑄就不少鄉(xiāng)野間的鬼怪傳說。
單純的怨魂其實很好滅殺，慧生小和尚手里的紫金缽就是一等一的滅魂法器。只是這怨魂鉆入了尸體，有了屏障，才變得棘手起來。
尸體受魂也不同于普通尸變，而是有了一定的靈智，軀體也得到了怨氣的強化，變得韌性十足，力量詭異。盡管是以透支身體為前提的，鬼尸的爆發(fā)力依舊令眾多驅(qū)邪師不敢小覷。
對付鬼尸，除了純粹的力量碾壓，直接以靈魂法術(shù)攻擊其中的怨魂，是最好的選擇?；凵『蜕性诜磻?yīng)過來之后，也迅速施咒，驅(qū)動紫金缽給鬼尸來了那么一下。這不僅僅是物理上的打擊，也有暗含其中的靈魂沖擊。
“死尸的事，也會由小僧上報官府。放心，不會牽扯到沈施主?！被凵『蜕信闹馗ＷC道。
這種邪異事件，本來就不是個普通人能說清楚的。既然死者死因與尸變無關(guān)，那只要慧生小和尚這種修行人去和官府說一聲，講明之后的破壞只是驅(qū)邪過程中造成的，就可以了，沒必要再把濃眉少年牽扯進來。
“你……一個人去衙門行嗎？”
看著這只夠自己腰間的小和尚，濃眉少年實在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沒想到一向故作老成的慧生小和尚也愁了臉色：“是哦，幽州這里不歡迎佛門，我就是被他們從幽州城里趕出來的……”
不過他又很快拍手喜道：“誒我可以找這幽州城外的縣衙?。 ?p> 那行吧……
“我得回去了，你要一起走嗎？沒地方住可以先住我家。”濃眉少年問道。
“善哉無量佛，多謝沈施主好意，只是小僧自有去處，”慧生小和尚一臉認真道，“而且小僧打算再留一會兒，好給這不幸的施主念遍《地藏經(jīng)》超度一下?！?p> 濃眉少年點點頭：“那行，我先走了?！?p> 兩人告別。濃眉少年懷抱小黑狗很快走遠了?；凵『蜕凶谠?，給那死尸念了三遍經(jīng)文。
最后他拾回紫金缽，卻是有點摸不著頭腦。
“奇怪，怨魂已散，紫金缽卻沒有收到殘魄……”
回想起那死尸飛到半空卻突然失力掉下，緊接著那聲奇異的慘叫……
慧生啊，要多想……
小和尚一個激靈：“善哉無量佛！難道是？！”
他猛地轉(zhuǎn)頭四下張望，開心地大喊起來：
“師父師父師父！你是不是悄悄跟在慧生后面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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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幽州城極其遙遠的某座山峰之上，一座古剎里，某個面容俊俏的年輕和尚忽然打了個噴嚏。
“什么情況？誰惦念我？感應(yīng)這么強？”年輕和尚狐疑起來，“難道是慧生那小笨蛋？”
“不對啊，明明跟他說過沒事兒別喊我，我才不會管他的……”
“難道說遇到了生死危機？也不對，我留在他身上的神念沒被觸發(fā)啊……”
年輕和尚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長嘆一聲“善哉無量佛”，繼續(xù)禪定。
“小笨蛋，你可給為師悠著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