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1491年？

　　“當(dāng)時發(fā)生了什么事嗎……”我看向蕾雅，話剛出口，卻頓覺不妥。

　　只見她低著頭，緊咬著半邊嘴唇的同時，左臉頰也被擠壓出一個小酒窩，只是此時的她神情落寞，眼眸似乎閃過悲傷之色，按在膝蓋位置的雙手又緊抓著裙邊，像是想到某個難言的過去。

　　這副令人憐惜的神態(tài)！對……8月底的那個周末中午，我在宿舍時見過。

　　當(dāng)時是在她的“建議”下第一次交換秘密，主題就是離奇的經(jīng)歷，或者說是可怕的過去，比如死靈……她也見過，更準(zhǔn)確的說是“見過，遇過，甚至接觸過”！

　　而那個“怪物”，生前……是蕾雅的至親。

　　難道，因?yàn)檫@層關(guān)系或血緣的聯(lián)結(jié)，讓小時候的蕾雅最終未被那本應(yīng)不存人性的死靈所傷害？她也說過那時候的她并不怕，或是“再害怕也不舍得離開”，且的確幸存至今……雖然這其中似有“矛盾”之處！

　　而且，長大后的她也慢慢了解到，死靈是沒有半點(diǎn)人性的殺戮怪物，但她大概是打心底不愿意去相信或接受，便選擇了“不去想”，這樣的話，就“不會害怕，不會傷心，也不會后悔”。

　　所以說，現(xiàn)在的她，日常中的樂觀開朗少女，也許真是受到神跡的庇護(hù)！

　　可我剛剛的問話，是否引起了她不好的回憶……？

　　“蕾雅……”我輕輕喚了一聲，想著問她是否還好……上次的交流，或者說秘密“交換”，就是見她狀態(tài)不佳而未繼續(xù)下去。

　　“啊……沒事。抱歉，發(fā)了下呆?！彼痤^，勉強(qiáng)對我笑了一下，問：“是不是跟上次一樣？就是那個周日的中午，也是這樣像丟了魂，對嗎？”

　　原來她也清楚自己當(dāng)時的失態(tài)……

　　“嗯……還好吧?！蔽铱粗窍乱幻敕路鹁鸵诨男θ荩f：“不，這次好很多?！?p>　　實(shí)際上，她“丟了魂”的時候可不止一次，只是還好很快就能回神。

　　而這次的她，是要“回想”嗎？我似乎能感受她那一點(diǎn)點(diǎn)“決心”……雖然并不明顯。

　　只見她又安靜了一小會，才看向我，說：“十年前……就是上次在宿舍里講過的，我遇見過死靈的事。那時候沒說完……”

　　果然是這件事！

　　“蕾雅。”我看著她像在勉強(qiáng)著自己的艱難樣子，趕緊說：“不好的事就算了，不需要痛苦地去回憶……沒必要?！?p>　　“不，我想說?！彼中α艘幌?，說：“這是履約呀。你已經(jīng)說了自己的經(jīng)歷和丟失的記憶，難道我不應(yīng)該‘等價交換’嗎？”

　　啊？可那不是……就像“游戲”一樣嗎？不，不能這么定性，也許應(yīng)該更看重一些！但即使如此，不也只是一場掏心之談“而已”嗎？

　　但看看她的笑容，也許更像是故作輕松……她確實(shí)是在強(qiáng)撐著自己，并準(zhǔn)備面對什么！

　　所以說，相比蕾雅的用心與信任，我確實(shí)過于“敷衍”了……

　　“感謝你的信任……我的摯友，以及密友?！蔽疑陨試?yán)肅地對她說：“之前，我可能沒有太重視……非常抱歉?！?p>　　“什么呀，這么正經(jīng)的姿態(tài)。但是，對于你之前的態(tài)度，必須譴責(zé)！不過，既然你已經(jīng)認(rèn)錯，那就既往不咎了?！彼傩α艘幌?，連著眼睛眨了眨，卻褪去了剛才的輕松，眸子里仿佛染上了一絲哀傷：“我說過，十年前的自己遇見了死靈，但那時候卻不害怕……對吧？”

　　是的……我點(diǎn)了下頭，卻看著她低頭沉默了下來。

　　她就像在艱難邁過一道荊棘叢生的心理難關(guān)，沉寂片刻后才抬起頭說：“因?yàn)?，?dāng)時就在我母親的房間里。記憶里，只有我……和母親?！?p>　　啊……

　　那個“人”是蕾雅的母親？！

　　她確實(shí)有說過，那是她的至親，但沒想到竟是如此親密的關(guān)系！那時候的她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蕾雅……？你還好嗎？”我看著她那眼眸仿佛蒙上了薄霧，就像見到原本湛藍(lán)的晴空驟然染上逐漸蔓延的愁云，頓時感到一絲心痛，就輕輕問了一聲：“先暫停一下……”

　　“沒關(guān)系。嗯！沒事……”她稍稍翹起半邊嘴角，像是勉力撐起精神，接著說：“我之前說過……本來那些記憶都變得模糊了，畢竟是許久之前的事。但那時候的我確實(shí)沒有太害怕，因?yàn)槟：挠∠罄?，是雖冰冷但依然可以說是安心的懷抱……只不過，在紅葉城那次迷夢之后，連帶回想起的，還有十年前那個夜晚一些本忘記了的細(xì)節(jié)?！?p>　　咦……這意思是說，十年前的事，在她從當(dāng)時至今的記憶里，應(yīng)該是一個“溫馨”的故事嗎？或者至少對她之言，并不存在害怕或其他“恐怖”的印象！哪怕她后來才知道，那一晚她所面對的，其實(shí)是曾為母親，但已變異為死靈的……怪物！

　　不，還不能這么想！但十年前？1491年……那時候有過什么事件公開報道嗎？

　　嗯……

　　“蕾雅……”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問：“先冷靜些。其實(shí)，之前在宿舍里你說自己曾遇過死靈，假如那真是……但是，你怎么知道就是……？”

　　對，如果在她記憶中一直都是溫馨存在的母親，怎么就確定是“死靈”？如果可能的話，我也真不愿意相信這就是事實(shí)！

　　因?yàn)?，蕾雅不也是從“怪物”的威脅中幸存并成長至今的嗎？如果那其實(shí)并非死靈，那也許更說得通……而且，這個“事實(shí)”可能要更好的多！

　　這“可能”嗎……？真心希望如此！

　　“伊珂，謝謝?！彼催^來這邊，淡淡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事實(shí)上，即使到今天，我也始終不愿意去相信……那種事實(shí)。我更傾向于相信小時候的自己印象中那位慈愛母親的模樣。所以，哪怕后來接觸到一些所謂真相，我也不愿意接受，或者就干脆不去想……那樣的話，不就不用去懷疑，也不會悲傷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覺得，蕾雅，不如就不要再去想，好么？就讓印象都停留在那個美好的小時記憶里，不好嗎？”我看著她仿佛在強(qiáng)忍痛苦揭開傷疤，頓時感到于心不忍……為什么她要做到這種地步？如以前那樣“不去想”，不好嗎？

　　難道是因?yàn)槲业年P(guān)系嗎？我……是不是在剛才的話語中“誘導(dǎo)”或“迫使”她？可是……好像也沒有啊！

　　而且，我真不愿意見到她這般痛苦，就像見到她在摧毀自己十年前的美好且珍貴記憶！

　　“我知道，就像之前所說的，是么？”她搖了下頭，說：“可是，說到底，那也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而已……甚至連這一點(diǎn)都做不到。我始終沒辦法不去想，也躲避不了。因?yàn)椋且惶焓?月16日，我的生日啊?！?p>　　啊……6月16日？1491年……？我頓時一愣！

　　大概是在8月11日的周六，在中央圖書館查閱老報紙合訂本時，找到1498年至今六次可能與邪教及死靈殺人有關(guān)的恐怖事件后，又翻看了1491年份的《自由報》和《紅番茄報》，那時本是想找與《勞動關(guān)系法案修正案》有關(guān)的立法報道，但偶然在后者當(dāng)年的合訂本中發(fā)現(xiàn)一則關(guān)于6月16日的離奇簡短報道。

　　1491年6月16日事件的報道并非林奇撰寫，只是提到“紫櫻城某高尚住宅區(qū)發(fā)生疑似怪人劫持案件”，以及“一夜緊張對峙過后，某位小女孩成功獲救”，除此之外也未有更詳細(xì)敘述……那時候讀到這則短聞時，還感到奇怪，但沒想過去深究，因?yàn)橹挥X得是《紅番茄報》的一貫夸張風(fēng)格！

　　如果，那件可怕事件中“被劫持”的小女孩就是蕾雅，所謂的怪人……“劫持者”難道是變異成死靈的母親？！

　　而蕾雅的生日又恰好就是在6月16日，那豈不是每年的那一天，無論想或不想，她都很難去“忘記”……！

　　“蕾雅……抱歉。我……曾看過1491年6月17日的舊報紙，里面報道了發(fā)生在當(dāng)年6月16日的一次恐怖事件，受害者是被‘怪人’劫持的小女孩……”我小心翼翼地組織著語言，想與眼前的她確認(rèn)某個事實(shí)……不知會否對她再次造成傷害！

　　“1491年的舊報紙？那時候的報道是這樣嗎……‘怪人’？唉……”蕾雅輕輕嘆了一聲，說：“我并沒有看過詳細(xì)的報道。伊珂，那篇報道是怎么說的？告訴我。”

　　“不，其實(shí)并沒有太詳細(xì)，真的，就只是《紅番茄報》有報道?！蔽铱粗纳癫煞路饹]了從前的樂觀與開朗，便將記憶中的當(dāng)年報道內(nèi)容向她復(fù)述一遍，再強(qiáng)調(diào)著說：“真的就是那樣簡短，不到幾十個字。事實(shí)上，也未提及‘死靈’之類，所以我才想著，會否……”

　　會否……只是蕾雅自己“弄錯”了？說實(shí)在的，但愿如此！

　　“還真是簡短呢?！彼α讼拢f：“就如后來父親所說的，‘一切都過去了’，并勸我‘忘記吧’這樣的話。”

　　??？這個意思是……

　　“當(dāng)時，我的父親長期在外經(jīng)商。當(dāng)他回來已經(jīng)是隔天的事了?！崩傺耪f：“他給了我一個久違且持久的懷抱，盡力地安慰我，說‘沒事了’，‘已經(jīng)都處理好了’，以及‘一切都過去了’，讓我盡量忘記那個噩夢般的夜晚，等等?！?p>　　看來，十年前那次悲劇發(fā)生后，蕾雅的父親趕回來料理后事的同時，可能還動用關(guān)系控制了事件傳播……畢竟從《紅番茄報》的簡短報道來看，估計(jì)當(dāng)時也是引起了一定恐慌的可怕事件，只是被壓制了輿論并修正了公開措辭。

　　或許，這就是一位父親對女兒的補(bǔ)救措施吧……盡量保護(hù)她并減少心理創(chuàng)傷。

　　“你的父親……他一定很愛你?！蔽铱粗傺牛高^她的雙眸，仿佛能讀到十年前的某個記憶畫面。

　　也許是在那年的某個夜晚，遲來的父親跪在地上，低著頭將呆立的女兒抱入懷中很久很久，只是笨拙地一遍又一遍說著“都過去了”的話，卻始終無法向懵懂的女兒解釋為何母親不會再回來……以及那晚的母親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那些事后的補(bǔ)救，對于長大后的蕾雅來說，是否仍有某些難言的遺憾……？

　　“我知道。所以，從那之后，他回家的次數(shù)多了，時間也長了，也經(jīng)常在周末和假期帶著我到處去玩，就連一些商務(wù)活動場合，只要合適都會帶著我去……當(dāng)然啦，那時候的我也只會對各種琳瑯滿目的甜食感興趣?；蛟S，他就是在盡力補(bǔ)償一度缺失的父愛。”蕾雅淡淡地笑了一下。

　　哦……之前在集團(tuán)展廳參觀時，蕾雅確實(shí)說過，幾年前學(xué)校放假時，她跟著父親參加過聚能聯(lián)合集團(tuán)的年會……不過她的興趣點(diǎn)主要在各類甜品點(diǎn)心。

　　“只是，等長大后，似乎也慢慢意識到些什么?！崩傺攀掌鹦θ?，說：“特別是想起之前一些聽聞，有時候我甚至?xí)X得，父親那時候經(jīng)常不在家，會否真忙到時常不歸家的程度，是不是……其實(shí)在躲避著什么，比如家庭，以及我的母親……？”

　　這……！

　　“我不太明白……但我想，家人應(yīng)該是很重要的……”我看著蕾雅那消沉的樣子，便盡量結(jié)合自己的“理解”說：“也許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難處，但至少還是同一屋檐下的親人。像我……好像就沒有那種與生俱來的記憶。不，更準(zhǔn)確地說，我應(yīng)該也是幸運(yùn)的，畢竟能在那個冬夜遇到嘉妮老師這樣的家人，才能幸存并成長至今。”

　　“真好，伊珂。我能感受得到，你堅(jiān)強(qiáng)的后盾，或許就是那位至親家人的愛護(hù)?！彼澷p般笑了一下，說：“而我呢，也不能說沒有。在十年之前，偶爾但歡樂的家庭團(tuán)聚，比如難得一次以至于至今仍記憶尤深的郊游，蔚藍(lán)的天空，碧綠的草地，溫柔的秋風(fēng)，歡唱的小鳥，還有父親出遠(yuǎn)門歸來后的有趣禮物和甜品手信，母親的說笑，和睦，溫馨，歡聲笑語，只是……總覺得似乎多了一份客氣，特別是那勉強(qiáng)撐起的笑容，后來回想起來，那時候的大人們像是戴了沉重的面具?！?p>　　咦……難道，蕾雅6歲前的家庭，其實(shí)相當(dāng)長時間內(nèi)缺乏“父親”的角色嗎？甚至，即使她的父親回到家后，難得一家人團(tuán)聚的生活，也可能只是為了孩子的表面天倫之樂嗎？！

　　而這樣的“演出”，或許小時候的蕾雅早就敏感地察覺了……

　　本來，與蕾雅相處的日子里，總給我的感覺，就是她的開朗、樂觀和好奇又積極的心態(tài)，猶如在常年幸福的陽光與雨露澆灌下成長的可愛花兒！雖然她有時候也膽小，會害怕黑暗，不喜歡可怕的聽聞，可誰又沒有些禁忌或討厭的東西呢？

　　只是，她大大咧咧的性格之下，似乎還會偶然呈現(xiàn)一絲貌似與其格格不入的多愁善感，或是敏銳得似乎多慮的“直覺”，甚至于最近對我的一些“依賴”，也讓我感覺到有些奇怪……究竟這些更像是負(fù)面的情緒和憂慮是如何“養(yǎng)成”的？

　　現(xiàn)在好像有了答案，可我也不太敢相信……蕾雅究竟是有過哪些“不幸”的遭遇？！對，母親早在十年前就不幸離世，甚至可能并不是“安詳”地“逝去”！那仿佛不只是個“悲傷”的故事……！

　　而釀成悲劇的起源及過程，恐怕早在十年之前……

　　“蕾雅，我想……那時候你的父母，肯定都還是為了你好，希望你有個健康成長的幸福環(huán)境，一定是的?！蔽抑荒鼙M力去安慰她，希望她不要過于敏感地“聯(lián)想”到某些極端負(fù)面事情……總有這樣的不好預(yù)感！

　　“是的，就像在共同演出一場幸福的‘話劇’，對嗎？我就是那位無憂無慮成長的小‘公主’?！崩傺艙u了下頭，看過來說：“伊珂，我明白你的意思。父母對我的愛……我感受得到，特別是父親。但父母之間……可能很早之前就有了裂縫。”

　　“我的母親有很嚴(yán)重的精神疾病，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彼ｎD片刻后，接著說：“難怪在記憶里，生前的她總是深居在臥室里作畫，可那些畫作卻都沒有一點(diǎn)亮色，甚至線條雜亂得看不出任何形狀?！?p>　　“從我記事起，父親長期在外經(jīng)商，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也越來越不好?！崩傺爬^續(xù)說：“她越來越頻繁地哭，說一些沒人聽得懂的低語，然后就是對著畫框中滿紙的黑網(wǎng)長時間沉默，眼神空洞……或者就像是瞎了一般。就連傭人也不太敢接近她。定期上門的醫(yī)生也只是做些例行檢查和開藥，仿佛在重復(fù)一日又一日的例常工作?！?p>　　“但至少，母親應(yīng)該還是愛我的……因?yàn)樗吹轿視r會笑，會擁我入懷，給我講些不久前就已講過的故事……那些故事到后來甚至半小時前就說過了，可她還是會笑著對我講，而我也樂于聽……即使都會背了。但沒關(guān)系，因?yàn)槟欠轀厝嶙屛乙缿??！崩傺诺难垌餄u漸布滿血絲，可她的雙手卻依然抓住膝蓋上的裙邊，仿佛在堅(jiān)持著講下去：“可是，再到后來，她就連叫我的名字，聲音也變得越來越模糊了，讓我甚至疑惑……那是在呼喚我嗎？可是，那份溫柔的笑容，絕對不是假的?！?p>　　“蕾雅……”我想說些什么，比如讓她暫停，緩和下情緒，卻見到她又搖了下頭。

　　她先閉上眼，做了個深呼吸，接著睜開眼看過來，仿佛下定了決心般，將最后的事實(shí)……也許是她內(nèi)心中最深的悲痛講出來：“可是，虛幻的幸福城堡，終將崩塌啊。十年前的6月16日，那天傍晚，當(dāng)我回到家，推開沒上鎖的家門，走過空蕩蕩的客廳和走廊，瞥過沒人在忙活的廚房，再走進(jìn)拉上窗簾卻未開燈的房間，聞到奇怪的氣味后，擔(dān)憂地喊了一聲‘母親’，便感受到姍姍來遲的冰冷懷抱……”

　　說到這里，恰有一滴眼淚從她的眼眶中滲出，悄然滑過她的臉頰，伴隨著她講出十年前的某個真相。

　　“直至好久之后，我才知道，就在那天下午，我的母親就已經(jīng)……自殺死去了。”

　　……